車子七拐八拐繞了半晌,開進一片樓群間的馬路。菅鵬舉突然喊了一聲:“過了,過了,快停車!剛才,好像是大兵。”
“不早說!”田跡墨趕忙急刹車。
倆人口裏的“大兵”真名叫齊兵,其父是濱海市人民銀行行長,連續十餘年的省人大代表。齊兵打小酷愛音樂,初中就開始組建樂隊,在遭到各方的嚴厲打擊之後幹脆退了學,死活不肯讀書了。為了徹底改造這個浪子,齊父送他去當了兵,回來理所當然地分配到銀行係統。在父親的英明領導下,齊兵進步神速,不出幾年光景,剛滿二十八歲的他已經從叛逆的搖滾青年搖身變為濱海市商業銀行龍港分行的副行長了。
可這會兒少年得誌的齊大行長卻威風不再,他被一群大爺大媽圍在中間,正臉紅脖子粗地與人爭論著什麽。雪停了,天色越來越暗,要不是他有著一米八五的身高和頭上那一卷狗尾巴似的黃毛,還真不好被發現。停在十米開外那輛屬於他的車,可就顯眼多了。這裏顯然不是城市的主幹道,一排臨街的門市都是依托住宅樓而建,規模不大。為首的那家掛著老年人健康體驗館的牌子,頂配的奧迪A6前半部分車身擠在體驗館門裏,倆前輪都癟了。另一半懸在門口的台階上,後麵雪地上有兩條清晰的車輪痕跡。卷簾門被硬生生撕開幾個大口子,門框嚴重變形,四周的玻璃大麵積碎裂。各種損壞的汽車部件藕斷絲連地耷拉在車體上,不知是機油汽油還是防凍水的液體流了一地,扭曲的車蓋上方冒著不知是煙還是霧的氣體。現場淩亂不堪,不過沒有絲毫血跡,車內氣囊也沒有彈出,看樣子沒有人員傷亡。
田跡墨繞著車轉了好幾圈,對齊兵的壯舉讚不絕口。“大兵真行啊,奧迪底盤這麽低,這麽高的台階究竟是怎麽上去的呢?菅子,趕緊用手機拍下來,發微博上去。肯定有很多人圍觀!”信息時代必須嗅覺靈敏,田跡墨不失時機地慫恿菅鵬舉。
“快去看看大兵吧。”
倆人穿過層層人群,總算擠進了包圍圈,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才已經站在齊兵身邊了——她好像比他們還積極,這世界需要熱心腸啊!菅鵬舉目測了一下,發現才才比自己至少高出小半個腦袋,不由得有點自卑,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
“一個卷簾門一萬五,一共壞了三個;光譜治療儀壞了兩個,一萬八千八百八一個。一共不到九萬,我要六萬還多?我跟你說,少一分錢也不行!不行?不行就報警!”一個麵目猙獰的鞋拔子臉老頭踮著腳揪著齊兵脖領子不放,一副拚命的架勢。
齊兵無力地反抗著,估計已經反抗了許久,但沒什麽效果。他嗓子十分沙啞,音調十分低沉,口氣十分委屈:“你別拽著我,我又不跑。別拽了,行不行?我這皮衣頂你十個防盜門,你信嗎?我這手表頂你十個治療儀,你信嗎?我再說一遍,別碰我!我再說一遍……我靠!你還拽……”
“別激動,別激動。各位大爺大媽、叔叔阿姨,都別激動。我是凶手的好朋友,容我們先商量一下。”田跡墨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這才掰開鞋拔子臉老頭的“大力金剛爪”,把齊兵拉到一旁,菅鵬舉和才才也都跟了過來。
“我怎麽還凶手了?我又沒殺人。”齊兵五官都堆成竇娥狀了。
“沒殺人就不是凶手了?你這至少是私闖民宅!”田跡墨很嚴肅,緊接著壓低聲音問,“喝酒了?”
“絕對沒喝!還真就今天沒喝,你聞聞。”齊兵捶胸頓足地保證,彎下腰大張著嘴就往田跡墨鼻子上貼。
“你還不如喝點,這口太臭了。”田跡墨誇張地躲閃了一下,又正色道,“看你活蹦亂跳的,人沒事吧?報保險了沒?”
“沒。”齊兵沮喪了起來,“人是沒事,可保險沒報。車剛提沒兩天,牌子是套的,沒來得及上保險呢!”
“交強呢,交強也沒上嗎?”菅鵬舉輕聲輕語地追問。
“都說了沒上!聽不懂普通話啊?上保險我還用喊你們嗎?”估計齊兵剛才讓“夕陽紅代表隊”的選手和親友團折磨得夠嗆,大行長顏麵盡失,憋屈了半天,這會兒氣全撒菅鵬舉身上了。也不管他的“女朋友”就在一邊站著,半點麵子沒留。
菅鵬舉“哦”了一聲,低下頭小聲嘀咕著:“交強交強,就是強製你交,不交也得交。怎麽還能不交呢?”他偷眼瞄了瞄才才,發現才才臉色不太好看,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掐在了腰上,正怒氣衝衝地瞪著齊兵,擺出了一個隨時準備戰鬥的架勢。菅鵬舉臉一紅,很有些小得意。他忍不住自作多情地想:到底是一家人啊,知道應該偏向誰。好女人哪!
既然人沒事,田跡墨懸著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你衝菅子發什麽火?該上保險你不上,你還有理啦?行了,這事回頭再批鬥你,咱先把眼前的事處理了。依我看,被訛一筆肯定是跑不掉了。人家一看你這車,這五根棍的車牌,再看你這武裝到牙齒的一身名牌,換我我都得尋思,不訛你就是浪費資源,不訛你都對不起列祖列宗!現在咱就得想辦法把損失降到最低。你跟人家吵,吵有用嗎?冷靜,千萬要冷靜。事情已經出了,想辦法解決就是了,是不是?衝動什麽嘛,衝動能解決問題嗎?春節晚會都教育我們說,衝動是魔鬼呀!”田跡墨語重心長。
“就是就是,阿嚏!別衝——阿嚏——動。”菅鵬舉擤了一把鼻涕,裹緊田跡墨的大衣,插嘴道,“齊兵,我就納悶了,你到底是怎麽開上去的呢?對了,你當兵的時候是不是陸軍?”
“陸軍陸軍,二炮後麵那個部隊的!”田跡墨接道。
“二炮後麵?哦,三——三炮啊!”扮演捧哏的菅鵬舉又讓田跡墨當槍使。
“我海軍啊。怎麽?”齊兵莫名其妙。
“啊——我以為你開坦克開習慣了。”菅鵬舉一本正經。
“滾!”齊兵惱羞成怒了。才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有點正經的!”田跡墨突然板起麵孔,“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扯淡!瞧把齊大行長急成什麽樣了?想采訪你也等完事了啊,這個時候說這些有用嗎?——不過說真的,大兵,我也挺好奇,你偷偷告訴哥,到底怎麽把車開上三級半台階的?”
“喂,我說田作家,你們就這麽商量,商量到世界末日也商量不出結果。到底怎麽辦,能拿出個方案來嗎?”看這三個男人沒一個靠譜的,才才都忍不住發飆了。尤其是這個白麵書生田跡墨真氣人,壞主意都是他出的,壞話卻總借菅鵬舉的嘴說出來,回頭他還總裝正人君子。
“方案?林妹妹要方案,咱們趕緊製訂一個。你們看哈,我們的主要對手就是一個老頭,他是那個健康體驗館的老板,對吧?嗯。他的主要目標就是錢,對吧?嗯。那我們給錢不就得了嗎?畢竟這個事情咱們要負全部責任,咱不能耍無賴。但是,錢是得給,絕不可能給那麽多。齊行長隻是管銀行的,又不是開銀行的,是不是?再說了,撞壞的那是鐵門,不是金門。一扇破門一萬五?這是有點忒黑了!”
“金門是撞不壞的,得拿炮轟。炮擊金門嘛。”菅鵬舉慢條斯理地及時給大家補習曆史知識。
“咱派個代表跟人家談談吧。嗯——大兵太衝,現在又在氣頭上,不適合談判。菅子太軟,又不會說話,容易簽出喪權辱國的條約。看來隻有我挺身而出了。”田跡墨自告奮勇。
“唔,等等,我倒有個好主意。”菅鵬舉靈光乍現,“可能也算不上好,你們聽我慢慢說哈。田哥,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千萬別生氣呀!嗯——你嘴有時候太損,尤其喜歡兜著圈子罵人,那老頭看樣子脾氣挺大,再讓你氣出個心梗、中風、腦出血啥的,那就更麻煩了。所以呢,我覺得吧,你去也不合適。”
“你怎麽說話呢?”才才很不滿,出其不意地杵了菅鵬舉一拳頭。
菅鵬舉皮粗肉厚,反應遲鈍,也沒在意,要麽就是把這一拳頭當作“打是親,罵是愛”來理解了,繼續陳述。要知道,他已經醞釀半天了。“要我說,讓才才去吧。女孩子語氣輕柔,討老人喜歡,才才又長得……長得……這麽招人稀罕。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看這老頭沒有我遇到的那個‘大口罩’生猛,你可不知道,那‘大口罩’嘴可太厲害了,田哥我看不次於你……這老財迷估計也就是外強中幹。咱們在邊上幫腔,軟硬兼施,連忽悠帶嚇唬,雙管齊下,肯定能把他拿下。我估計,最多一萬塊錢,就能搞定了!”
菅鵬舉話音剛落,才才便精神病突發似的尖叫了一聲:“菅鵬舉,你這個王八蛋!”這個菅鵬舉,事情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六神無主,幫別人出餿主意還計上心頭了?才才一記“雙龍出海”,雙拳齊出,把毫無準備的大謀士菅鵬舉推了個人仰馬翻,結結實實摔了個大屁蹲兒——“你大爺的!那是我爸!”才才吼了一嗓子,恨恨地跺了下腳,扭頭就走。
軍人出身的齊行長恐怕也從沒見過這等“綠林女俠”現場發功,大吃了一驚。他本就不知道才才是何方神聖,見和田、菅二人一起,一直以為是本方親友團的同誌,弄了半天人家是女版的餘則成啊!齊兵和田跡墨連拉帶拽地攙扶起菅鵬舉,望著才才離去的方向,心有餘悸地問:“她叫什麽來著?”
“才才,人才的才。”菅鵬舉垂頭喪氣地說。——“你大爺的”,菅鵬舉苦澀而又甜蜜地回味著,“唉,連罵人都這麽好聽。讓人覺得……覺得那麽如坐春風!”
§§第四章 摟懷孕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