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麽的一天,他借了個機會跑回鄉下,想偷偷地看一下大女兒。沒有想到人去屋空,知情的人告訴他前妻已經改嫁到城裏,把關係也遷過去了。
於是在七拐八拐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前妻居住的地方,那時候,他隻是想偷偷看上女兒一眼就離去。
當走到南貝市城北邊緣這個叫莫坑的城中村,街道窄而潮濕,房子建得毫無章法,家家戶戶晾曬的衣物在狹窄的空間裏滿目斑斕,時不時還跑出一條狗飛出一隻雞,偶爾樓上的一家還潑下一些水,穿著大短褲的女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門口的小椅子上用牙簽剔著黃黃的牙齒,肥厚的牙床肉讓他看得胃中隔夜的食物一直在翻騰。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坐在門口毫無顧忌地撩開衣裳,不顧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直接就把碩大的乳房塞到嬰兒吸吮的口中。讓他的眼睛閉上又睜開,擦把汗往前,他終於看見在街道盡頭端著一個大澡盆搓洗衣服的前妻。
她憔悴多了,身形消瘦,歲月的辛勞在她的身上臉上任意地刻畫著這世間的冷暖蒼涼,她甩了甩頭發,終於把一盆衣服擰幹,用手背抹了一下汗,轉身呼喚:“大妹,幫媽媽把晾衣架拿來!”他下意識地躲在牆角,伸頭看。
一個頭上紮著蝴蝶結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應了一聲,說:“媽媽,我就來,等我帶著妹妹一起拿來。”他有些恍惚:“妹妹?她再婚後又生了?”
小女孩終於進入了他的視線,他看得有些發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牽著一個比她更小的小女孩走了出來,容貌酷似,兩個孩子的手上都拿著晾衣架,穿的衣服陳舊不堪。
大的女孩使勁地吸著鼻子,但是長長的鼻涕還是流了下來,女孩就這麽用手一抹,鼻涕斜斜地拖延到了小臉蛋上。小小的女孩一P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隻小手拚命拍打著大女孩,口中念到:“姐姐壞!壞姐姐!”挨打的大女孩被動地站著,口中還說:“妹妹乖,等會姐姐再陪你玩!先幫媽媽晾衣服。”
前妻嗔怪:“你怎麽帶妹妹的,讓她哭成這樣,沒有帶好等下我就打你!”大女孩怯怯地站著,邊抹鼻涕邊把晾衣架一個一個給母親遞上去。
李達華眼眶慢慢地濕了,那個大女孩,一定就是他的婭婭!可憐的孩子,可以看出來,前妻過得不如意,帶著孩子艱辛地生活著。她嫁的男人,看來也是這個城市裏的最弱勢群體中的一員,住在這個城市最貧困的地方,已經是在差不多邊緣化的地帶了,不知道對她們母子好不好?
他想到了家裏的蘇蘇,從在娘胎裏就享受著非常的待遇,出生後,就成了大家掌心裏的寶,含在嘴裏怕化了,頂在頭上怕飛了,一家人圍著她將她當成了公主,看看眼前的婭婭,他的心,像刀絞一樣的痛,心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裂開。
前妻拿著澡盆進屋了,婭婭跑過來,長辮子蝴蝶結在風中飛舞。他躲避不及,非常狼狽地把臉稍稍側了,他知道婭婭一定認不出他了,他走的時候婭婭還在搖籃裏躺著,他無法去麵對孩子,雖然他千辛萬苦地尋找過來,但是真的麵對麵了,親情卻不能自由舒展了。
想逃離,腳步又抬不動。而且,他非常害怕,前妻突然會走出來。
婭婭好奇地停在他麵前,歪著小腦袋伸在他的麵前仰著頭對他望。看著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他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轉身快步離開。
婭婭在身後喊:“叔叔,叔叔!”他停下來,婭婭終於追上他了,小嘴一張一合,小小的胸口一起一伏。小手遞上一包紙巾,說:“叔叔好!你的東西掉了,婭婭撿來給你!”
他的心疼難忍,顫抖地接過紙巾。還沒有說話,就聽到前妻的呼喚聲:“大妹!婭婭!大妹,婭婭!你在哪裏?”他連忙用大拇指在婭婭的額頭點了一下,說:“婭婭乖!婭婭棒!快回家,媽媽在等你了!”他快步離去,遠遠地回過頭來,還看見,婭婭站在原地,對著他離去的方向,愣愣地望著。
也這是這次的見麵,回來後的他,滿心滿眼都是婭婭的影子,以致常常走神,這讓敏感的陽雪萍以為他翅膀開始硬了心也跟著花了。跟蹤多次也沒有查出蛛絲馬跡。
終於有一天,李達華帶回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睜著恐懼的大眼睛,茫然地牽著他的衣角,在陽雪萍的燎原大火中躲在屋角無聲地哭泣。口中還一個勁地說找媽媽。氣得陽雪萍險些昏過去,陽雪萍怎麽都沒有想到,一直以來對自己唯唯諾諾的李達華,竟然敢把和前妻一起生的女兒帶回來,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實。
對於這個想先斬後奏的男人,她爆發了結婚以來第一次瘋狂的抓咬廝打。滿身傷痕的李達華一聲不吭地跪在她麵前,請求她無論如何都要接受婭婭將來在這個家成長的事實。她直接抱著才一歲多的蘇蘇回了娘家,並丟下話:“有她沒有我們母女,有我們母女沒有她。”
當了一輩子老公安的陽陸建當時看見女兒傷心欲絕的模樣,才知道真相的他恨不得一個槍子解決了這個掠奪了女兒終生幸福還裝得人模人樣的李達華。當他怒氣衝衝地上門興師問罪,李達華依然一聲不吭,隻是低垂著頭,雙膝往他麵前一跪,氣得他無可奈何。他正想拂袖而去的時候,看見了婭婭!
婭婭驚恐地躲在門口,臉色的淚痕早已縱橫交錯,穿著一件土布衫,短短的花褲子上還補著一塊不顯眼的補丁,小小的涼鞋的鞋尖早已裂開了口,而且是不合腳的,腳趾已經超過了鞋底,猛地一看,還以為來了一個小叫花了!
他緩緩地走過去,蹲下身,婭婭看見他,扁了扁嘴,又想哭了。她不明白自己的世界到底發生了怎麽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隻知道當時她偷偷地拿出媽媽藏在櫃子裏的一個漂亮的鐲子來看,這個見過一麵的叔叔就來跟著她說話,說要帶她去一個叫家的地方,她也就在不知不覺中跟著這個叔叔越走越遠,直至家都看不見了,她才開始哭,叔叔也緊緊地抱住她哭,一直把她帶到了這個像皇宮一樣的地方。
她看到這個到處都像打仗似的地方,先是一個阿姨大吵大鬧如同發瘋一般,打碎了屋裏可以打碎的東西,然後又往叔叔的身上又咬又打,這讓她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她可以感覺到,這個叔叔真的想對她好,直到這個老爺爺怒氣衝衝地上了門,在一頓劈頭蓋臉的怒罵聲中她隻看見叔叔一聲不吭地跪著,婭婭隻覺得這裏太讓她恐懼,她受不了了。
看著眼前蹲下身看著自己的老爺爺,長得慈眉善目,是婭婭進了這個家遇上叔叔之外的另一道溫柔目光。婭婭看見老爺爺眼中晶瑩的淚光,終於忍不住了,跑到茶幾上撕下一裁紙巾,走到老爺爺麵前,說:“爺爺不哭,婭婭幫你擦!”
陽陸建終於抱住婭婭,婭婭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陽陸建的衣襟上,陽陸建把婭婭抱起身,沙啞著嗓子說:“這個家讓婭婭留下吧!雪萍的工作,由我去做!”
李達華那一刻淚水肆意流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當他敢登門到嶽父家的時候,已經是在接到陽陸建的一個電話之後。
陽雪萍是非常憤怒的,她從遇見他開始,就如同一個月亮女神一樣一直高高在上,從不曾受過什麽委屈。他一句重話沒有對她說過,家務事都是他工作回來把一切打理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條。婆婆也很少上門,兩個人的世界,似乎就從來不曾存在過他的過去。沒有想到,他竟然跑去把和前妻生的孩子帶回來,還要在這個家立上一席之地,這叫她怎麽咽下這口氣。“那麽,離婚!”她丟出這樣的一句話。
陽雪萍知道,他一定會來求她,因為如果離開她,他將一無所有。
父親陽陸建,也是陽雪萍哭著回家了才知道她的婚姻裏竟然還隱瞞著如此嚴重的事情,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陽陸建顧不得再責怪女兒,他去女兒家裏興師問罪,卻被婭婭的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擊潰了所有為自己女兒布好的戰線。作為一個多年來一個人拉扯女兒長大的父親,他能體會到一份父愛的深沉和無奈。
作為一個老公安,他的心,比任何人更堅硬也比任何人更有俠骨柔情。
他知道親情隨血緣環環而生,無休無止,是在心頭最不可遏製的情感。
於是,回家後的他,對女兒說出了這樣的話:“你自己知道他的情況在先,心甘情願地跟了他,現在彼此都有了孩子,已經建立了夫妻紐帶。婭婭也畢竟是他的孩子,如果一個男人,對著自己的親骨肉都不養不顧,這樣的男人也就是無情無義,你留之何用。再說了,除了這件事,他是你的好丈夫,蘇蘇的好父親,假如就是離了婚,你帶著蘇蘇,又打算去找一個怎麽樣的男人?蘇蘇慢慢會長大,身邊有個伴也好呀!”
陽陸建把婭婭帶回來,小小的蘇蘇,竟然會看見婭婭笑,手舞足蹈地要婭婭抱。陽雪萍粗暴地推開了婭婭。蘇蘇哇哇大哭。用平時逗樂的方法竟然止不了她的哭聲。怯怯的婭婭,被動地站在沙發的旁邊,眼睛還是不停地盯住蘇蘇,眼神中流露出近似成人的那種渴求,渴求到蘇蘇的旁邊來。
也許在她的眼神裏,隻有跟自己一般大的小人兒,才有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抑或此時她想起了在家裏自己終日不離開的小妹妹敏敏。
陽陸建把她牽到蘇蘇坐著的地方。蘇蘇看見她,竟然止住了哭,小小的手扯著她的衣服,笑了,像盛開的一朵向陽花。
“看見了嗎?不知人事的孩子,都有超越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感,一下子就知道了眼前的人跟自己是有親切感的。你看蘇蘇,都一歲多了,幾時跟哪個孩子親近過,除了我們,誰也不肯給抱,一看見婭婭,就伸手要抱,難道,你還做得不如一個孩子嗎?”陽陸建說。
陽雪萍看著父親的目光,盡管無法接受,盡管嘴上還嚷著離婚,但是她知道,她已經輸了,輸在婭婭出現後所出現的一係列不是她能把握的未來,輸在她也實在離不開這個叫李達華的男人,輸在父親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語裏。
就這樣,婭婭從此就走入這個家庭裏,陽雪萍對李達華說:“撫養她可以,但是你終生不得再和她的母親聯係!”李達華當然求之不得,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婭婭是自己用連騙帶哄的方式帶到身邊來的,他如何能夠,再出現在前妻的視野裏,隻是在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他才會浮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內疚,自己辜負的那個女人,在失去婚姻又失去孩子的歲月裏該如何去度過餘生?接著又自我安慰似地告訴自己:“失去了婭婭,還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樣也好,從此讓自己和孩子徹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也未嚐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