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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告訴了他我在別墅內發現的線索,不過並沒有全說,不是不想告訴他,而是線索的頭緒繁多,簡直可以寫成一篇十萬字的論文,要全跟他說的話不但浪費時間,而且他也未必明白,所以我隻能想到什麽就告訴他什麽。我跟他說,這個叫林吉賢的人很有可能有關於如何破解符號的辦法或者線索,目前首先要找到這個人。孫林表示找人並不難,於是我告訴了他關於林吉賢我掌握的唯一內容——北京第九機床廠。

  孫林開車帶我直奔那裏而去。

  北京第九機床廠在東五環外的嶽各莊附近,開車過去將近一個小時。於是,我跟孫林就在車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我問他,幹他這行的怎麽能隨意走動、到處現身呢?他說,並不是幹了他們這行就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仿佛見不得人似的,其實他和很多同事表麵看起來跟普通人毫無異樣,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普通,隻有這樣才能無聲無息地接近他們想要調查的事件和人物。

  我記得以前跟林菲聊過這些話題,因為林菲學的國際關係專業比較容易聽說一些神秘組織和神秘人物的事情。她聽師哥師姐說,一些秘密機構的人,外表看起來非常普通,普通到你根本不會留意他們。她記得以前跟一些師哥師姐吃飯,其中有一個師哥畢業後在國安部工作,那次的飯局他帶了一個同事去,可事後同學們根本想不起來飯局中還有這麽一個人,似乎這個人從未在飯局中出現過。

  林菲說的奇怪經曆我是相信的,因為我相信每個人的氣場是不一樣的,有些人的氣場非常強,無論你跟他接觸多久,甚至沒有接觸,你都會發現這個人強大的氣場。而有些人氣場非常弱,弱到你完全可以忽視這個人的存在。不過,忽視是一碼事,感覺不到則是另一碼事。如果一個人的氣場太弱,在人群中也會被人感覺到,因為他太過另類,太過異樣,這樣的人是會被人感覺到的。但最厲害的是另外一些人,他們極善於調節自己的氣場,什麽樣的場合、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都會不停地調整自己的氣場,讓自己的氣場融合到整體的氣場中,這樣,他不會因為自己氣場的強弱而被人注意到,而是可以遊刃有餘地介入,然後無聲無息地隱藏在人群中。

  這樣的人曾在我身邊出現過,但即便我能確認這樣的人出現過,但我根本想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事情,也許每個人生活中都會遇到這樣一些高明的氣場調節者吧。

  一想到林菲,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告訴孫林,我想知道林菲和李少威的近況。孫林說他會派人打聽,隻要打聽到就告訴我,不過我自己不能聯係他們,因為現在的“周皓”在看守所裏,他不希望這個苦心孤詣的計劃有任何閃失。我完全理解,隻是希望他能盡快告訴我。他點頭答應了。

  車一直在向東行駛。通過後視鏡,我看到了一張完全不認識的臉。這張臉曾經屬於另一個人,今天卻長在我的身上——世界上到底還有多少我們常人接觸不到的匪夷所思之事呢?

  一想到頂替我的小馬,要查出真相的緊迫感馬上強烈起來。所有的生命都是寶貴而平等的,可有些人竟為了別人的生命甘願放棄自己的生命,這是何種精神?這又是何等殘酷?

  可這樣的犧牲到底有沒有價值?如果一個人的死亡換來的是更多人的死亡,那他的死到底有沒有意義?又有誰能保證,這個人的死真能換來別人的幸福?

  車慢慢開著,我和孫林都沒有再說話,想著各自的心事。一個多小時在沉默中不知不覺過去了,我們來到了第九機床廠所在的位置。讓我意外的是,我在網上所查的地址此時竟不是第九機床廠,而是一家化工廠。孫林也深感意外,我告訴他我肯定沒有記錯地址,要麽是網上的登記有誤,要麽就是這個地方換了主人。隨後我倆下車,走向化工廠大門口的保安室。

  保安室裏坐著兩個年輕的保安,我們向他倆詢問第九機床廠的事情,可惜保安並不知道。跟他們的對話中,我們知道他倆在這家化工廠工作沒幾年,之前的事情看來並不知道。我們想讓他倆幫忙聯係一下廠裏的老人或者領導,保安警覺地問我們要幹什麽,孫林說找一個失聯多年的老朋友,請務必幫忙。保安打量了我們好半天,也許是想不出拒絕我們的理由,便拿起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等了一小會兒,一個年級較大、身穿保安服的人從大院裏麵走了出來。經介紹,此人是化工廠的保安隊長,在廠裏工作多年,比較熟悉情況。孫林給隊長讓了煙,表示了感謝後就在保安室與他攀談了起來。

  原來這裏曾經的確是第九機床廠所在的位置,不過第九機床廠早已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那場關停並轉的浪潮中倒閉了,所有人員被一次性買斷,與工廠脫離了關係。十幾年過去了,想找人很不容易,但隻要能找到機床廠當年的人事檔案,或者聯係就業局、當地派出所,想找人也不是不可能,隻是要花不少時間和精力。

  聽完隊長的介紹,我皺起了眉頭。要知道,對一個平頭百姓來說,跟什麽派出所或就業局打交道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情,且不說有沒有充分的理由讓對方配合尋找,就算有,這些部門的官僚主義作風也夠讓人心煩的。我看了眼孫林,他倒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頭疼來——也難怪,對他來說,搞定這些部門不過是小菜一碟。

  就在我們表示感謝準備離開的時候,熱心腸的隊長無意間的一句詢問竟讓我們省去了之後無謂的麻煩。

  “你們要找誰啊?以前我在機床廠當過保安,沒準我認識。”

  聽完這話,我和孫林對視了一眼,孫林點頭示意我告訴隊長。我心裏琢磨了一下,覺得即便告訴隊長林吉賢的名字,對這個普通的保安而言也並不意味著什麽。

  “我們找林吉賢。”

  “咳,早說啊,”聽到這個名字,隊長顯然興奮了起來,“老林頭誰不認識啊,以前可是個名人呢。”

  我和孫林立刻高興了起來。

  “您知道他住哪兒嗎?”

  “知道知道,以前我老去他家喝酒。不過有幾年沒聯係了,不知道現在搬家沒。但也不太可能搬,他能搬哪兒去啊。聽說他年輕的時候可火了,比現在那些明星火多了。”隊長來了興致,重新點了一根煙,似乎要跟我們長聊,“你們是他什麽人啊?”

  “哦,他是我表大爺,我們好多年沒聯係了。”孫林連忙說道。

  “表大爺?沒聽說他有什麽親戚啊。”隊長皺著眉頭看著孫林。

  “沒親戚?怎麽可能。我不就是嗎?”孫林嗬嗬地笑了起來,“我們兩家好多年沒聯係了,我剛從國外回來,我也是回來前才知道北京有這麽一個親戚,所以來找他了。”

  “哦,我說嘛,我就知道他國外肯定有親戚。”

  “您怎麽知道的?”

  “廠裏人都知道。咳,他家人都在國外,北京就剩他自己了,怪可憐的。”

  “都在國外?您跟我說說啊,我沒聽家裏人提起過啊。我爸也真是的,這麽多年都沒跟這些親戚走動。”

  我可沒心思欣賞孫林的表演,隻是全神貫注地試圖從隊長的話語間尋找任何可能的信息。

  “老林頭就一個兒子,出生沒多久他媳婦就帶著這個兒子出國了,好像是國外有親屬,他們是從香港走的,之後倆人再也沒回來。聽說那時候老林頭正火著呢,到處出去講演,後來還因為老婆孩子出國的事,被上頭批評過。好多人後來也勸他,勸他也出去,我就勸過,不過他倒好,不願意走,整天喝點小酒,啥也不說,也不抱怨。怪人。”

  “他老婆孩子為啥要走啊?”孫林問道。

  “我哪兒知道,老林頭啥也不說。”

  “還有什麽?您再給我多說點。”

  “沒啥了,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那麻煩您跟我說說他住哪兒?”孫林沒有繼續追問,我想如果再追問下去,對方可能要起疑了。

  “得。”隊長拿出了一張紙,在上麵寫下了一個地址,隨後還從身上拿出了一個電話本,在裏麵翻看了一會兒,把一個電話號碼記在了紙上,“這是他家的電話,不知道換沒換。我有幾年沒見他了,不知道他現在咋樣了,你要是見著,替我問聲好。”

  “沒問題!太謝謝您了。”

  估計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我和孫林便起身告辭,然後根據紙上的地址按圖索驥而去。

  “果然有蹊蹺。”上車後,我難言心中的喜悅——在我看來,林吉賢老婆和孩子的離開一定藏著什麽秘密,因為這些不合人情的舉動與董先生的故事太過相像了。

  “嗯,”孫林點了點頭,“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先找到他,然後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

  “你確定你告訴他後,他會相信你嗎?”

  “一定會。如果他真知道符號的事情,那他一定知道符號的秘密傳承,丁教授一定跟他提過我,我突然感覺,現在不單單是咱們要找到他,沒準他也在急著找我呢。”既然丁教授給過我關於林吉賢的暗示,那他一定也會給林吉賢關於我的暗示,甚至是明示,所以如果沒判斷錯的話,林吉賢得知丁教授的死訊後,一定也在千方百計地找尋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一切都好辦了。

  “我先給他打個電話吧,看他在不在家。”我拿出了孫林送我的手機,正要按照紙條上的電話撥出,但孫林阻止了我。

  “用我的電話吧,你的電話輕易別用。”

  “明白”,我拿過孫林的手機撥了出去。可就在我剛按下幾個鍵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強烈地向我襲來——這個電話號碼似曾相識!

  我當時就待在了那兒,腦中開始拚命地搜尋任何與這個號碼相關的記憶,可無論怎麽回憶,我除了越來越確認我曾見過這個號碼,絲毫想不起究竟在何時何地見過。看到我拿著手機傻愣在那兒,孫林很不解。

  “怎麽了?”

  “這,這個號碼我見過。”

  “什麽時候?!”孫林愣了一下,瞳孔登時變大了數倍。

  “想不起來,不過肯定見過。”我繼續快速在腦中檢索著所有能記起的電話號碼,可越是著急思緒越是混亂。孫林連忙把車停在了路邊,目光如炬地看著我,恨不得要替我回憶出來。

  “真想不起來了。”生活中經常發生的事情在我身上再次出現——越是想找的東西越是找不著——幹著急沒用,但願它能在某個時刻無意間地出現。

  “別著急,先打過去看看什麽情況吧。”孫林沒有催促我,隻是看著我撥出這個號碼,跟我一樣等待著對方的回應。可直到忙音出現電話也沒有人接聽。

  “先不管了,直接過去。”孫林發動了車,一邊緊盯著前方的路,一邊在腦中盤算著什麽,表情很是嚴肅,而此時車速明顯加快了。

  按照隊長的紙條,我們來到東四環外的水南莊。這裏離東五環外的機床廠也就十幾分鍾的車程,因此沒過多長時間,我們就找到了林吉賢的住處。

  水南莊酷似一片城鄉結合部。周圍有很多高樓組成的小區,一些小區還在建設中,很多地方都是一片片的工地。在這些高樓之下,一些平房掩映其間。那些平房原本的主人絕大多數都住進了高樓,此時的平房多出租給外來的務工人員,這些務工人員在周圍開了很多小飯館和小賣部,漸漸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生活圈。雖然這裏緊鄰北京的東四環,但如果不知情,初到此處難免會以為來到了一個外省的小村鎮。

  我們把車停到一個平房的門口,這裏正是隊長告訴我們的地址。孫林敲了一會兒門,沒有人回應。他推了推門,門竟然沒鎖。

  “進去。”孫林沒有等我回答,推門走了進去,我隻好猶豫地跟在他身後。

  房間不大,很暗。房間裏有一個客廳,裏麵還有兩間屋子,中間被布簾隔開。我們沒有在客廳見到任何人。

  “有人嗎?”孫林在客廳輕聲地問道,等了一會兒,但並沒有人回應,他先後走到裏麵兩間屋子的門口,又輕聲地問了過去,但同樣沒有回應。我沒有他的勇氣和膽量到處查看,隻是站在客廳當中,打量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房子。

  “大門沒鎖說明人不會出去太久,沒準剛出去,我們就在這兒等著。”孫林說罷從口袋中拿出了手機,撥出了剛才的那個號碼,此時電視櫃旁邊的座機聲響起。

  “沒錯,就是這兒。”孫林收起手機後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副手套。隨後他戴上手套,開始在屋內檢查了起來。

  “他會不會不住在這兒?沒準把房子租出去了,咱們還是等人回來吧。”我沒有想到孫林會習慣性地如此淡定地檢查別人的房子,心理不禁緊張起來。看到他做賊一樣在屋內翻箱倒櫃,我沒有辦法阻攔,隻得緊張地注視著門口,生怕主人回來把我們抓個正著。

  “那也不能幹等著吧?”孫林職業性地檢查著客廳的各個角落,任何地方都沒有放過,所有的動作都訓練有素、幹淨利索。檢查完客廳後,孫林轉身進了一間裏屋,進屋前他讓我看著點門口,如果有人來就通知他,我隻好把大門漏出一個縫,緊張地看著外麵。

  就在孫林查看的時候,我眼睛雖然盯著門口,可林吉賢家的電話號碼卻不停地浮現在腦中——這個號碼我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

  另外還有一些事情困擾著我——這雖然是林吉賢的家,但保安隊長畢竟好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他可能在這幾年的時間裏發生任何事情,可能搬走了,甚至可能死了。好在我們知道他的住處,無論他發生什麽,至少我們能沿著目前的這個房子往下查。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孫林依然沒有出來,隻是偶爾有輕微的開關抽屜或者搬動物品的聲音傳來。又過了一會兒,孫林從裏屋走了出來,看上去沒什麽收獲。

  “沒發現什麽嗎?”

  “沒。”孫林說完看了一眼表,“我感覺不妙。”

  “怎麽了?”他冷不丁來這麽一句,嚇了我一小跳。

  “半個多小時了,屋裏的人該回來了。你想啊,不鎖門就出去隻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不會走太遠,馬上就回來;另一種是事發突然,顧不上鎖門。如果是前一種情況的話都過這麽長時間了為什麽人還沒回來?除非是他本以為出去不會太久,但沒想到一出去就回不來了。”孫林一邊環視堂屋,一邊說出了自己的分析,“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被人脅迫從屋裏帶走了。”

  “也許沒這麽糟吧?沒準真是忘鎖了?”雖然連我都不相信自己的分析,可我實在不願把凡事都想得這麽糟。

  “但願吧。”孫林沒有理會我,轉身進了另一間側屋。

  他進了裏屋後,我也開始沿著他剛才的分析琢磨起來。於情於理林吉賢都不應該不鎖門離開這麽長時間,難道他真的發生了什麽意外?想到這裏,一個人的名字突然閃現在我的眼前——吳麗麗!沒錯,我曾跟她提到過林吉賢,以她縝密的心思肯定不會放過這個線索,難道她先我們一步找到了林吉賢?

  我在腦中快速過濾了一些回憶,我確信林吉賢的名字隻跟吳麗麗和大穀裕二提過,別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重要性——除非還有什麽別的渠道。可我們剛來找他他就消失,事情怎麽可能這麽巧呢?莫非他已經消失一段時間了?

  想到這兒,我馬上摸了摸桌椅。摸完之後我打消了他已經消失很久的念頭,因為桌椅上並沒有什麽塵土,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那到底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想不出所以然之後,我決定不再折磨腦細胞了。畢竟我現在隻是瞎分析,我甚至不能確認林吉賢近幾年是否仍住在這棟房子裏。

  我開始等待孫林,希望他能查出些有用的東西。讓我覺得奇怪的是,自打孫林走進這間裏屋裏麵就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響,任何翻箱倒櫃的聲音都沒有,仿佛他一進去就睡著了一般。我小聲喊了他一下,片刻之後他走了出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毛。

  “怎麽了?”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孫林沒有說話。他的眼睛雖然仍在盯著我,但焦點並不在我身上,似乎聚焦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怎麽了?發現什麽了?”望著一言不發的孫林,我突然之間覺得他好陌生,陌生得幾乎不認識這個人一樣,他身上某種冰冷的氣場一點點地向我侵襲而來——“說話啊,到底怎麽了?”

  孫林啞巴一般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然後用手示意我走進那間屋子。我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馬上進去,因為孫林的表情告訴我,屋子裏麵一定有讓人不解甚至驚懼的東西。

  “進去看看吧。”孫林歎了口氣,然後沉思了起來。

  看著反常的孫林,我疑竇叢生,一種不良的預感湧上了上來。我深吸一口氣後,邁步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裏屋有一張簡陋的床,床腳不遠處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幅遺像,遺像中的老人和藹可親——遺像前立著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林吉賢先生千古!

  林吉賢死了?!

  我的肚子仿佛瞬間挨了一記重拳,一股濃烈的酸水從胃裏衝了上來,恨不得立刻從我的七竅噴湧而出,嗆得我險些昏厥過去。看著眼前這個素未謀麵的老人的遺像,我竟像失去至親一樣,透骨的悲傷和絕望一步步地籠罩了我的整個世界。

  “走吧。”

  孫林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這一拍,將我從幾乎一個世紀那麽久的沉睡中喚醒。我扭頭看了一眼他,然後抿了抿已經發幹的嘴唇,仿佛下結論般地告訴他:

  “我們該怎麽辦?一切都完了。”

  “人死並不意味著所有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別灰心,如果他真的是丁教授留給你唯一的希望,那他生前一定會給你留下些什麽線索。”與其說孫林是在安慰我,不如說是在安慰我倆。

  “即便他留下線索,可我們該怎麽找呢?”我越來越後悔當初參加那個該死的大穀基金會的酒會了,自打那天開始,一個又一個無頭懸案展覽般呈現在我眼前,好像不玩死我不甘心一樣。

  “別忘了,你是秘密的傳承者,林吉賢一定在某個地方為你準備了線索。”孫林說罷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就開始在這間屋子找起來。

  不出我的預料,孫林並沒有在屋裏找到任何可用的東西。

  “你站在門口,別往裏麵走。”孫林讓我後退了幾步,自己走到窗戶前,拉上窗簾,接著走到大門口,關緊了房門。門和窗簾都關緊後,屋內頓時黑了下來。我正困惑著他要幹什麽的時候,他拿出手機,擺弄了一會兒之後,一束光從手機中射了出來——那並不是普通手機中手電筒的光,而是一束極為詭異的紫光。

  孫林開始用紫光細細地照射屋內的每一個角落。我漸漸明白了他的所為——那束紫光顯然是試圖發現屋裏諸如腳印和指紋的東西。果不其然,紫光所到之處,一些泛著白光的腳印和手印開始顯現。

  孫林用手機拍下了所有的腳印和手印,他尤其慎重地拍攝了多張遺像上指紋的照片。

  “雁過留痕。”所有工作都做完之後,孫林輕聲說出了這四個字。

  “抬腳。”孫林示意我抬起腳,然後對著我的鞋底拍了一張,“好了,咱們回去吧。”

  說罷孫林關了手機的光。就在紫光熄滅的一瞬間,剛才出現在眼中的那些斑斑駁駁的痕跡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孫林起身準備拉開窗簾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大門被推動的聲音。

  “有人。”我緊張地低聲叫了一聲。

  孫林顯然也聽到了推門聲,他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出裏屋,我連忙尾隨其後朝外衝。

  當我跑到堂屋的時候,孫林已經把一個人按在了門框上。那人驚恐不已,雙腿不停地發抖。

  “大哥,大哥,咋,咋回事?”

  那人快哭了出來。來人三十多歲,是個相貌很普通的男人,聽口音明顯不是本地人。

  “你是誰?來幹嗎?”孫林警惕地瞪著他。

  “我,我是隔壁的,你,你們咋回事?”

  聽到這話,孫林放開了他。孫林啊,你也太衝動了吧,別忘了,咱們才是擅闖他人住所的不速之客啊——我心裏暗自無奈。

  “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是小偷。”孫林收起剛才嚇人的表情,溫和地示意男人坐下。男人怎麽敢坐,他驚兔般站在門口,似乎隨時要逃出去。

  “住在這兒的是我表大爺,我是來找他的。”看到男人不說話,孫林緩和了尷尬,“不好意思啊,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孫林一番,又打量了一下我,似乎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便喘了一口氣。

  “你表大爺?”男人疑惑地看著孫林。

  “是啊,我剛從國外回來,北京就這麽一個親戚,我才來找他的。你住隔壁?”孫林生怕男人再問些什麽,便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了對方的身上。

  “嗯。我就住旁邊。”

  “我表大爺,他……抱歉,我現在情緒太激動了,”孫林影帝般露出了悲傷的表情,“他……什麽時候的事?”

  “唉,快半個月了。”男人迅速明白了孫林悲傷的原因,很配合地送上同樣悲傷的表情,他甚至走到孫林身邊,友好而悲痛地拍了拍孫林的肩頭。

  我站在孫林背後,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通過男人一連串的反應,我相信此時的孫林一定是一副悲戚心碎、我見猶憐的德性——要不然男人的態度怎麽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開始像安慰小女孩一樣安慰他呢?

  孫林似乎低頭抹了一下眼淚,這個舉動差點讓我笑出聲來。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聲歎起氣來。男人同樣示好地歎了口氣,旋而坐在了孫林身邊,仿佛嘮家常的親戚一般。

  “不好意思,剛才我太衝動了。”孫林輕輕地拍了拍男人的胳膊,算是道歉。

  “沒事沒事。那啥,你,你也別太難過了。那啥,人嘛,總有這麽一天的。那啥,你節哀順變啊。”看起來這個男人根本不會安慰人。

  “他,他是怎麽走的?”孫林憂傷的聲音讓我都快掉眼淚了。

  “唉,掉河裏了。可憐啊。”男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孫林聽到這個結論顯然吃驚不小,他立刻回頭看了一眼同樣吃驚的我——林吉賢是淹死的?

  “掉河裏的?”

  “嗯。半個月前,我想想是哪天……老頭出門釣魚,晚上沒回來,我就報警了,第二天在河邊發現了他釣魚的東西,還有他的衣服。”

  隨後,男人給我們講述了林吉賢可憐的最後一段時光。

  男人是三年前來北京打工的,他租住了林吉賢隔壁的房子,因此一來一往便與林吉賢相熟。在這塊洋溢著外省小鎮氣息的地方,鄰裏關係非常親密,大家不但經常串門聊天,還常常在一起吃飯喝酒下棋,關係比一般親戚還要親,不像高樓中的鄰裏,一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

  男人對林吉賢的了解不多,因為林吉賢話很少。話雖然少但林吉賢是個很喜歡聽人說話的人,他常常帶著很便宜的酒去男人家,跟他下棋,或者聽他講自己老家的故事——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和一個在京城打工的清苦男子就這樣成了寂寞世界裏的忘年之交。三年來,男人從來沒有見過什麽人探訪過林吉賢,隻是知道老頭靠“下崗”後的幾萬塊錢艱難度日。這個老頭孤身一人,沒事就喜歡找人喝酒聊天,尤其是找他,也喜歡去通惠河釣魚遊泳。

  通惠河禁止釣魚,更禁止遊泳,因為那裏淤泥太厚。但通惠河離此處走路不到半個小時,是林吉賢可以找到的最近的休閑之處,因此他常偷偷去釣魚,一釣就是大半天,還會遊上個把小時,算是每天的功課。工作人員有時會去阻攔他,但麵對一個七十多歲的執拗老頭,誰都沒有有效的辦法,因此大家漸漸地也就聽之任之了。

  半個多月前,林吉賢像平日裏一樣拿著漁具出了門,但整整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平時林吉賢釣完魚遊完泳回家,都會去隔壁男人家坐一會兒,下兩盤棋,聊會兒天,如果哪天運氣不錯釣著魚了,還會跟男人一同分享。那天夜晚,男人並沒有等到林吉賢。深悉林吉賢生活規律的男人心中漸漸不安起來,他差不多每隔一個小時就去林吉賢家看一眼,但整整一宿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第二天男人報了警,警察在通惠河邊發現了林吉賢的漁具和衣物。

  故事就此結束了——由於沒有任何親屬,沒有任何人強烈要求警方尋找屍體,因此,警方花了幾天時間打撈未果後就放棄了尋找,畢竟所有溺斃的案子中能找到屍體的案例不足百分之六十。於是一個曾名噪一時的工人哲學家就這麽長埋在了通惠河厚厚的淤泥之下。

  由於找不到任何親屬,街道辦事處料理了林吉賢的後事。林吉賢生前不願麻煩別人,死後也沒有留下任何麻煩,他甚至沒有麻煩別人為他找一塊墓地、找一方骨灰盒,而是幹幹淨淨地把肉身獻給了通惠河的魚群——一個曾經荒唐的名人,荒唐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男人講述這個悲慘的故事時流了許多眼淚,他的眼淚不單是因為林吉賢淒慘的晚年,更是因為林吉賢把他當成了人生最後的朋友。他知道林吉賢曾有過妻兒,幾十年沒有任何的聯係,直到去世都沒能與妻兒見上一麵。

  林吉賢去世後,男人每天堅持來房內打掃,他想讓老頭在世上最後的棲身之所能整潔如故。他知道,過不了多久他也會離開這裏,因為這片地幾年前就被開發商買下,平房區很快就會被拆除,蓋起新的高樓,林吉賢意外的身故,為開發商省了不少的麻煩,由於他沒有任何親屬,開發商可以省去很大一筆拆遷補償款。

  讓男人感到惱怒的是,由於他與林吉賢生前關係很好,很多人懷疑他對林吉賢如此之好是別有所圖——林吉賢沒有親戚朋友,房子很快會被拆除,你跟他天天走這麽近,是不是琢磨著讓他把房子留給你啊?——世態炎涼到如此程度,簡直令人發指!

  還有一件事情讓大家更堅信了自己惡意的揣度。林吉賢死後,他家的房本不見了蹤影。街道辦事處和一些陌生人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於是,經常會有陌生人找到男人,恐嚇他交出房本。男人一無所知,因為林吉賢根本沒有把自己的房本給他。陌生人恐嚇無果後警告男人:就算房本在你手裏你也休想拿到他的補償款,你要是哪天敢拿著他的房本跑來要錢,我們就弄死你!

  男人說到這裏時表情極為落寞,也許他純潔而簡單的大腦根本想不到為什麽當今社會所有人的感情都要用金錢來衡量。他沒有理會別人的誤解和恐嚇,依然每天打掃老頭的房間,守衛著老頭最後的棲息之所。

  “他是哪天出的事?”聽完男人的故事後,孫林並沒有讓自己沉浸其中,而是迅速理清了思路,直奔整個故事的關鍵所在。

  “我想想。”男人收拾了一下情緒,靜靜地在腦中搜索了起來,我和孫林大氣不敢出地等待著他。我相信我和孫林此時的心理狀態是一樣的,因為按照男人的說法,林吉賢是半個多月前死去的,而半個多月前正是符號出現在我們生活裏的時間!

  過了大概一根煙的工夫,男人說出了林吉賢溺斃的日子,而他說出的這個日子讓我和孫林血脈僨張——林吉賢溺斃那天,正是丁教授死亡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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