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柳依紅的那個電話,韓同軒稍稍感到有些驚訝。她會為什麽事情這麽火燒火燎地急著找他呢?
韓同軒本來是不打算去的,不去的原因隨便一數就能數出一大堆,真真的一個罄竹難書。但韓同軒最終還是去了,其原因是早晨他剛剛和朱婕吵了一架,這一天他如果不去見個婚姻以外的關係曖昧的女人,他就覺得對不起朱婕那豐富的想象力。
盡管柳依紅現在已經不能算是和他關係曖昧。要說是,那也是個過去時。好歹過去時的關係曖昧那也是關係曖昧。
其實也不能說是吵架,人家朱婕從始至終都是笑著說的,隻是韓同軒的感覺上像是在吵架。
吵架的原因說起來很好笑。
出門的時候,韓同軒跑到衛生間的鏡子跟前梳了幾下頭。一段時間以來,韓同軒悲哀地發現自己頭頂上的頭發正以神奇的速度在悄悄減員。他沒有把自己的這種發現告訴朱婕,他覺得這是一個比妻子大十多歲的丈夫不便言說的悲涼之處。韓同軒采用的是許多禿頂男人慣用的方法,把兩邊的頭發使勁往中間梳。正在韓同軒捉襟見肘地梳著的時候,朱婕進來了。朱婕沒看出韓同軒的頭皮有什麽異樣,倒是覺得韓同軒的這種舉動令人生疑。
朱婕在身後用柔婉的語氣說,“這是要去見誰呀,這麽講究?”
韓同軒像是被人發現了私密的短處,立刻放下梳子,神色尷尬地說,“誰都不見!”
韓同軒本來說的是實話,可不知怎麽聽上去就帶了幾分的慌張和心虛,反倒起了幾分“此地無銀”的效果。
朱婕卻是越加的坦然,款款笑著說,“你慌什麽呀?我看你最近一直很注意保持頭形,很好的習慣!”
“我慌了嗎?”韓同軒說。
“你沒慌嗎?”朱婕越加的坦然了。
“你有病!”韓同軒有點氣急敗壞,拎著包就往外走,他極不喜歡朱婕的這種自以為是又陰陽怪氣的樣子。
“我看是你有病,你可要小心點才是!”朱婕扶著門框幾乎是用唱歌般的語氣柔聲說。韓同軒逃也似地衝下了樓去。
眼看就到了約會的時間,韓同軒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臨出門的時候,他又對著書櫃上的玻璃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給韓同軒打完電話,柳依紅就急匆匆地出門了。她要趕在約會前的時間裏去把韓同軒的生日禮物買了。今天是韓同軒的生日,柳依紅記得很清楚。在韓同軒的生日裏去找他談和,勝算的可能性極大。韓同軒的生日是以前記住的,都是因為過去韓同軒每年給她過生日,她也就不得不禮尚往來地記住了他的,想不到如今卻排上了用場。
柳依紅去了世紀百貨,她想給韓同軒買點象樣的禮物。和韓同軒處了那麽多年,她從沒給他買過什麽象樣的禮物,想不到象樣的禮物卻是要在這樣的時候買,內心裏覺得自己實在是扭曲。不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買不扭曲她就過不了這一關。
想讓韓同軒給她寫詩的想法是昨天晚上夢裏的一個念頭,醒來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很無恥很沒有可操作性。但這個念頭一經生成,就在腦子裏紮了根了。眼下,發表一組詩歌於她來說是非常非常之有必要的,一切的事情都有待於讓這組詩歌來拯救。沒有這組詩歌,她在劇院裏就抬不起頭。沒有這組詩歌,她就是人們眼裏的女騙子。沒有這組詩歌,她就找不到生活的自尊和自信。總而言之,沒有這組詩歌,她柳依紅就活不成了。介於這組詩歌有著如此的重要性,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況且也不是什麽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去擺平一個韓同軒而已。對韓同軒這個男人她是了解的,不說了解到了骨子裏,肚子裏有幾根蛔蟲還是能扒拉清楚的。雖然過去鬧得很僵,但隻要她肯舍下臉求他,相信是可以讓他回心轉意,重新替她捉刀帶筆的。想著想著,柳依紅突然激動起來。這回和韓同軒的接觸應該是秘密的。這樣以來,詩歌一旦發表出來以前的那些“謠言”就會不攻自破,到那時,她就又成了人們眼中的女詩人了。她不會再輕易地放棄韓同軒了,就讓這種地下合作一直延續下去。內心裏猛地一顫,一個擔憂躍上腦際,韓同軒不會有什麽變化吧,特別是娶了朱婕生了兒子之後,如果他鐵了心的不理她,那可就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午九點,柳依紅撥通了韓同軒辦公室的電話。
“上班了?”柳依紅說。柳依紅的聲音很低,有點沙啞,有點憂傷,有點隨意,還有點淡淡的幽怨。
韓同軒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是柳依紅。雖然有著很大的意外,可並沒有從聲音上表現出來。人家一個女人都能那麽的自如隨意,他幹嗎要大驚小怪的。
“上了。”韓同軒說。
“煩死我了,一起喝茶吧?”柳依紅說。
“怎麽了?”韓同軒問。
“人活著真是沒意思,都不想活了?”柳依紅說,聲音裏的憂傷仿佛變成了牆壁上濕漉漉的苔蘚,濃鬱而陰沉。
“你到底是怎麽了?”韓同軒竟然有幾分擔憂了。
“不怎麽!就是不想活了!”柳依紅的聲音驟然大起來,憂傷的情緒似乎被一股孤注一擲的勇氣瞬間驅逐了。
韓同軒更擔憂,擔憂的同時腦海裏又晃過早晨出門時朱婕的嘴臉,“你說吧,去哪?”
一陣熱流湧上柳依紅心頭,大功告成了一半!
“‘名典’知道嗎?”柳依紅不知怎地就說出了以前和劉家正去過的那個茶館。
“知道,幾點到。”韓同軒問。
“十點怎麽樣?”
“好。”
柳依紅是進了世紀百貨之後才突然意識到今天是韓同軒的生日的,滾動顯示屏上的日期字幕提醒了她。意識到今天是韓同軒的生日,她內心一陣歡呼,此乃天助我也!不光意識到今天是韓同軒的生日,還意識到今天是韓同軒的本命年,這雙重的巧合使柳依紅堅定地相信今天就是她的黃道吉日。
本命年的生日禮物是不需要考慮的,一件襯衫,一條紅領帶一條紅內褲和一條紅腰帶,都是金利來的,總價值五千餘元。
急匆匆地要下樓,不想卻在樓梯口碰到了周炳言。認出是周炳言的瞬間,柳依紅心裏猛地岔了一口氣。
不知道這個索命鬼又要提出什麽鬼要求。周炳言是坐在樓梯口旁邊的一排椅子上的,很休閑的樣子。柳依紅警覺地想,他該不會是跟蹤她故意在這裏等候她的吧。這樣一想,心頭就有些慌亂和緊張。她很想裝作沒看見周炳言從他跟前快步走過去,不想,周炳言卻開口了。
“小柳,你好!”
“你好。”柳依紅不得不停下來。
“好久不見,一直想表達對你的感謝但沒有機會。”
又來了,看來今天不破點財是脫不了身了,柳依紅厭煩地想。“不用感謝,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走了,我還有事。”
周炳言說,“小柳,你可能是對我有誤會,真的很感謝上次你給我提供的信息,得到了馮總的資助,我愛人做了腎移植,現在已經恢複得很好了,這不我今天陪她來逛商場。”
“馮總?”柳依紅很是感到疑惑。
“你同學馮子竹啊,不是你介紹我去找她的嗎,說她喜歡掏錢做節目,歌劇《七彩花雨》不就是她資助排演的嗎?”周炳言說。
柳依紅的腦子嗡地一聲,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猛擊了一下。“你說什麽?”
“小柳,你這是怎麽了?連你同學馮子竹你都不記得了嗎,不是你讓我去找那個投資人的嗎?馮子竹就是歌劇《七彩花雨》的投資人啊,馮總還真是大氣,我愛人的手術費也是她資助的。”
一幕幕往事在柳依紅眼前劃過,許多的細節迅速自動地穿連在了一起,怪不得有那麽傻的“老總”,怪不得要點名讓她去寫,原來一切都是個陰謀,完全是由馮子竹在幕後策劃指使的陰謀!柳依紅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想到周炳言已經去找過馮子竹的事情,那口涼氣就一直涼到了腳後跟。
但柳依紅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是啊,子竹從來就是個很樂於助人的人!”
“你終於想起來了,謝謝你小柳,要不是你的這個信息,我愛人恐怕早就不行了。”
“應該的,應該的,你跟子竹都說了些什麽?”柳依紅問。
聽柳依紅這麽一問,周炳言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對不起了小柳,我把我幫你寫劇本的事告訴給馮總了,因為當時實在是——”
柳依紅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嘴上卻依然笑著說,“沒關係的,我和子竹是老同學了,一時忙不過來找個人幫幫忙,她還能不理解嗎?”
“是的,是的!”周炳言忙說。
想到沈院長的態度,柳依紅的臉一下沉下來,冷冷地質問,“老周,這事你除了跟馮子竹說過之外,也和我們沈院長說過吧?”
周炳言又是一個不好意思,“這不都是因為當時的情況特殊嗎?”
“不講信用的無恥之徒!”柳依紅突然罵道,之後揚長而去。柳依紅轉身的時候,看見周炳言做了腎移植的老婆正拎著一件新衣服興衝衝地走過來,她的臉色不再蒼白浮腫,上麵閃著興奮而紅潤的光。
原來馮子竹一直都在身後悄悄地算計自己,柳依紅一邊走一邊憤怒後怕地想。如果不是後來自己和韓同軒鬧翻了,這個馮子竹恐怕是不會這麽善罷停手的。柳依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並未等周身放鬆下來,就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誰能保證馮子竹現在就沒實施報複她的計劃呢?也許隻是她沒發現罷了。
一股仇恨和惱怒再次湧上柳依紅心頭,她暗自在心裏把馮子竹罵了個底朝天。
這件事更加堅定了柳依紅去找韓同軒的決心,她要把戲繼續做下去,不光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和馮子竹之間的較量。就憑馮子竹的那副豬腦子,她就不相信自己會輸。
還真是一個巧,名典茶館又隻剩下那個日本風格的“櫻花”間了。“櫻花”間裏此刻回響著的是《櫻花》的曲子,低回婉轉,堅韌憂傷,猶如柳依紅此時的心情。
韓同軒隻比柳依紅晚來了一步。進得門來,他先是被柳依紅的美豔重重地震了一家夥。女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幾個月前的那個殘花敗柳般的柳依紅不見了,一搖身就變成了個風情萬種的妖冶女子,比以往的任何時期都更加成熟和迷人。但韓同軒自認為,他已經有足夠的抗體抵抗柳依紅的誘惑了,被柳依紅誘惑的時期已經一去不複返。
正在韓同軒揣摩著柳依紅的時候,她眼光閃閃聲音憂鬱地說,“你能來,我很感動!”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應該的!”韓同軒故作調侃。他不想讓自己的情緒跟著柳依紅的情緒走,盡管現在他還不知道柳依紅今天見他的真正動機是什麽,這是以往屢次失敗給他留下的深刻教訓。柳依紅要營造淒美氛圍,那他就一定要製造陽剛氣息。
“看來你是對我一點都不在意了,人家死的心都有了,你還這麽高興。”柳依紅抱怨地說。
韓同軒想安慰幾句柳依紅,又怕中了她的什麽圈套,於是就開始在屋子裏踱步。屋子裏的音樂和擺設讓他想起了不久前社裏的一個女編輯去日本探親回來講的一件趣聞。他想把這件趣聞講給柳依紅聽,以此來衝淡一下她製造的淒美氛圍。女編輯叫蘭可,柳依紅也是認識的。
“蘭可你還記得吧?”
柳依紅點了一下頭。
“蘭可的老公是一所大學裏的國學教授,幾年前被日本早稻田大學聘去講《中國文化》。這國學教授的房子竟然是和一個侵華老兵挨著的,兩人還成了要好的朋友。這老兵有個習慣,喜歡吃水餃,過段時間就纏著國學教授給他包水餃吃。一次,蘭可去日本探親,這老兵又來了。聽說他是侵華老兵,蘭可就拉下臉來不高興。水餃包給誰吃不行,偏要包給這些手上沾滿中國人鮮血的鬼子吃?國學教授趕忙解釋,戰爭是國家權利掌握者發起的,這些老兵隻是服從而已,從一定程度說他們也是受害者,再說了中日戰爭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現在是友好第一。蘭可聽不進去,還在記著舊仇,恨不得在餃子裏放點毒。水餃煮熟了,那侵華老兵樂滋滋地跑到廚房裏來洗筷子。筷子是他自己帶來的,金的,上麵還刻著中國字。這筷子引起了蘭可的注意。侵華老兵就主動給她講了這雙筷子的來曆。侵華老兵說這筷子是當年河北省交河縣憲兵隊第三中隊的中隊長孫憲章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聽了這身份,蘭可心說,這不整個一大漢奸嗎?侵華老兵又說,剛到中國時,他和那孫憲章是好朋友,他經常去孫憲章家裏吃水餃,還教中國孩子識日文。有一回遇上他過生日,孫憲章就用排車拉著大米白麵和豬肉來祝賀,還專門找人製作了這雙筷子贈他,上麵刻著‘河北省交河縣憲兵隊第三中隊小隊長孫憲章敬贈’。侵華老兵說後來戰爭就殘酷起來,作為軍人的他隻有服從上司的命令。你殺過中國人嗎?蘭可插嘴問道。殺過的,下鄉時還把孫憲章的父母給殺了,侵華老兵慚愧地回答。蘭可覺得這事情有點意思,就緊盯著那侵華老兵看。侵華老兵說不久之後就發生了一件事,有天夜裏孫憲章帶上人襲擊了日本小分隊,小分隊全軍覆滅,他是夜裏出去上廁所才逃過那一劫的。看來這漢奸還算有點中國人的血性——”
說到這,韓同軒喝口茶看了一眼柳依紅,那柳依紅正低眉順眼的,看不出什麽表情來。他接著又說,“蘭可回國時,那侵華老兵委托她幫著辦件事,讓她到河北省交河縣去找孫憲章的後代,說是要免費為孫憲章的後代提供去日本留學的費用。蘭可雖然有點不情願但還是利用一次去河北出差的機會去了。蘭可一到交河縣就去電視台和縣報播報刊發了廣告。你猜結果怎麽樣?”
韓同軒看著柳依紅問。
柳依紅還在低著頭,悶聲問,“怎麽樣?”
韓同軒說,“廣告發出去的當天晚上,就有幾十個男男女女來賓館找蘭可,有的自稱是孫憲章的孫子孫女,有的自稱是孫憲章的外孫外孫女,都說得牛唇不對馬嘴的,把個蘭可搞的苦笑不得。蘭可覺得這些所謂的孫憲章的後代一個都不是真的,他們前來冒充孫憲章的後代,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獲得免費去日本留學的資格!蘭可當天晚上換了賓館,才逃脫了那些人的追逐。回到單位,她給老公去了個電話,就說那孫憲章早就去世了,沒留下什麽後代。聽說那日本侵華老兵聽到這個消息後,還黯然神傷了許久。”
說完,見柳依紅還低著頭,韓同軒就問,“你到底是怎麽了,又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嗎?”
柳依紅抬起頭,眼裏早已含滿了淚,她哽咽幽怨地說,“中國和日本,都早就建了交,你就那麽不肯原諒我?你就那麽恨我嗎?”
說著,柳依紅就哭起來。韓同軒走過來,坐在柳依紅旁邊的塌塌米上,把一隻手伸給她,“小紅,別哭了好嗎,給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擱在以往,柳依紅肯定會就勢俯在韓同軒的肩膀上的,但今天她沒有,不光沒有,還把身子向後移了移。柳依紅哭泣著向韓同軒說了她的處境。她說,如果再拿不出東西,劇院裏就不要她了,還說現在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罵她是個假詩人的聲音。總之,如果再不發點東西,她就活不成了。
韓同軒終於明白了柳依紅的動機。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實在是很可笑,這個時候了還想讓他再給她寫詩。
“最近我很忙,家裏的事情也多——”
柳依紅哭得更加悲切,“我就知道你會見死不救的,說不定心裏還不知怎麽高興呢?”
“再說,我幫得了你一時也幫不了你一世。”
柳依紅忽然抬起淚眼,定定地看著韓同軒,“就幫我這一次,可以嗎?”
麵對著柳依紅的眼神,韓同軒沉默了。
柳依紅接著說,“我就是想讓他們知道我還是能寫一點東西的,否則真的是活不成了。”
說完,柳依紅就又哭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韓同軒終於說,“就這一次啊,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