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天龍大廈18層辦公室裏的老板桌後麵,馮子竹會時時想起柳依紅這個人,每當想起這個人,都抑製不住心中的憤怒。
但是,偶爾,馮子竹也會從事情的另一個角度去認識這個問題。那就是,今日她事業的成功和得意,都離不開當年那次失意旅行途中的一次邂逅。這個時候,馮子竹對柳依紅和韓同軒,在仇恨之餘帶了一種充滿宿命色彩的感念。
失戀之後,馮子竹心灰意懶地去了次上海。已經畢業的她,既不想再在文學的道路上徒勞地磨蹭下去,也不想找個單位去過那種按部就班的日子。她晃晃蕩蕩地來到了上海。姐姐的生意做得不錯,又有愛情滋潤著,所以,亢奮之中的她沒覺察到馮子竹內心的失意。馮子竹是個要強的人。既然姐姐沒有看出來,她也就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向姐姐傾訴。在上海晃了幾天,覺得無趣,就買了張票打算晃回去。
就是這次旅途中的一次邂逅,成就了後來馮子竹的事業。
火車路過常州,馮子竹身邊坐過來一個農民模樣的人。這人四十上下,笑眯眯的,說一口江南普通話。他沒敢和學生模樣的馮子竹搭訕,先和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攀談起來。馮子竹原本沒有一點聊天的興致,無奈,卻無法堵住自己的耳朵。斷斷續續的,馮子竹知道這個農民模樣的人姓周,在常州本地一家鎮辦化工企業裏跑供銷。他這次去北方,就是去推銷一種化工原料。說到這種化工原料,王供銷給予了一種中肯而樂觀的評價。
“你想呀,隻要是要蓋樓,就少不了要用混凝土,用混凝土,就少不了要用添加劑,市場是絕對不成問題的,所以賺鈔票也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馮子竹聽明白了,王供銷在推銷一種混凝土添加劑。
聽王供銷侃侃而談的小夥子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他隻聽不說,時不時地衝王供銷勉強地笑一下算是回應。
“你們的供銷渠道怎麽走?”馮子竹突然問。
王供銷來了興致,把頭扭過來滔滔不絕地對馮子竹說起來。
“我們廠現在是創業階段,剛開始開發北方市場,有很多優惠的哇。”
“怎麽個優惠法?”
“這麽說吧,你要是有心做這個生意,隻管準備下兩間庫房就好了,我們負責送貨,等你出手之後再給我們付款。”
“這東西好賣嗎?”
“剛才說了的哇,隻要蓋樓,就有我們的生意可做。”
“那你們的質量能保證嗎?”
“別看我們廠子不大,質量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的專家都是從南京請的,所有指標都達標,絕對沒的問題。”
“那你給我留個名片吧,說不定我以後會和你聯係。”
王供銷將信將疑地從手提包裏抽出了一張名片。那名片是和一遝產品介紹放在一塊的,一不小心帶出來一張,王供銷也順手一起都給了馮子竹。
坐在顛簸的火車上,馮子竹像看韓同軒的詩一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張產品介紹宣傳單。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那灰突突的混凝土裏,需要要加這麽多希奇古怪化學名稱的東西,才能變的那麽堅固。
一回到家,馮子竹就去找到在省建築公司當總經理的表哥。她長了個心眼,沒有把那張產品宣傳單直接交給表哥,而是把產品名稱,和經她向上浮動了的價格寫下來拿給他看。
想不到,竟然成交了,而且批量極大。粗粗一算,自己可以拿到兩萬多元。
離開表哥,馮子竹就跑到大街上的公話亭裏去給王供銷打電話。電話裏,馮子竹的聲音都有些異樣了。她簡直是太激動了。兩萬元,韓同軒寫三年詩也不可能掙出來的。馮子竹簡直是太有成就感了。
一周後,馮子竹拿到了這筆錢。她一個人跑到城裏最昂貴的一家飯店裏大吃了一頓。當沾著芥末油的深海魚片把她辣出眼淚的時候,她想,一定要把生意繼續做下去。她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有錢人,在將來的某一天,她要用一種有錢人的眼神去和柳依紅和韓同軒對視。
馮子竹一步一步的在向她期望的目標發展。到如今,她早已不再是那個靠著一次意外邂逅撈了第一桶金的小商販了。她的“悅達”公司在省城的化工行業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公司大了,生意好了,知名度高了,與外界的交往也就多了。有時,你不找人家,人家會來主動找你。這種找上門的事情,一般是好事不多。有的是空口白牙來和你談合作的,有的則是有條件的來請你上電視,有的隨便打著個什麽幌子幹脆就是要錢。對所有這些來客的心思,馮子竹心裏摸得明鏡是的,她都會給予得體合理的答複,做到既不傷人又不損己。
按說這些事情,馮子竹完全可以交給下邊的人去做。可由於某種不便於明說的原因,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堅持自己處理。
於一種有意無意之中,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捕捉著什麽。一個信息、一個契機、抑或是一縷含有某種特有氣息的空氣。
這天早晨,馮子竹剛在老板桌前坐下,女秘書馮藝就來通報說省棉紡廠來了個姓張的副總要談合作的事情。單是一聽“棉紡廠”三個字,馮子竹就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了。這年頭,“棉紡廠”十之八九吃不飽,效益就更談不上,和他們合作,那不是瘋了嗎?
“你去告訴這個張副總,就說我今天很忙,過幾天我有時間了再聯係他。”
“好的。”馮藝答應了就要出去。
然而,就在馮藝要出門的時候,馮子竹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絲隱隱約約的回憶。
“等一下。”
馮藝回過頭,有些不解地看著馮子竹。
“你讓張副總進來吧。”
馮藝遲疑了一下,說,“好。”
張副總原來也是位女性。看上去要比馮子竹大個幾歲。
一看張副總的那雙手,馮子竹就知道她是從巢絲車間裏出來的。一個做到副總的女工,不容易!馮子竹的母親就曾經是這樣的一個女工。在世的時候,雖然退休好些年了,但那雙被堿水泡了幾十年的手卻一直沒有恢複到正常的顏色。眼前的張副總也有著一雙那樣的手。這雙手蒼白、粗糙,有著明顯的皸裂。馮子竹頓時對這雙手肅然起敬起來。
一問,張副總果然是從巢絲車間出來的,再一問,張副總竟然對馮子竹的母親有印象。
兩個人的感情一下近乎了許多。
張副總七拐八拐,終於把話題扯到了合作的事情上來。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她馮子竹經營的化工原料和棉紡廠根本就不搭界,其實,說白了,張副總就是想讓馮子竹支援支援他們棉紡廠,因為他們眼看就發不出工資了。要是擱在平時,馮子竹的話都是現成的,對方哭窮,她也會跟著叫貧,幾分鍾就把人給打發了。
可是這次不同,馮子竹竟然和張副總聊起了天。
“說起來,你們棉紡廠也有輝煌的時期啊!”
“可不是嗎,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車間裏,不算工資,光一個月的獎金就一千多,比當時的省長拿的還要多!”
馮子竹似乎是不經意的說,“記得有一次,我媽帶我去棉紡廠看演出,省裏的許多大腕都去了。”
“是啊,那時我們和省歌劇院是合作單位,他們經常去給我們搞演出。”
“那你們現在已經不是合作單位了嗎?”馮子竹的語氣很迫切,她似乎很關心這個問題。
“雖然還是合作單位,但已經是名不副實的了。”張副總幽幽地說。
馮子竹像是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問,“這話怎講?”
“我們窮了,也就請不起歌劇院來演出了,日子久了不走動,那層老關係可不就是個虛的了嗎?”
馮子竹點頭表示理解。
張副總又把話題給繞回到了合作的事情上來,這回馮子竹沒有回避,她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張副總。她答應先投資五十萬給棉紡廠,作為起死回生的頭一副良藥,等棉紡廠的生意好了,再從利潤中扣除。事情這麽順利,讓張副總有些不敢相信。她一個勁的向馮子竹表示感謝。
張副總臨走的時候,馮子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這樣的話,“等過些天,把歌劇院請回去演一場,先把企業的人氣提起來!”
張副總滿口答應,她想起什麽是的說,“到時,一定邀請你家裏的老人家也去看節目。”
“她已經去世了。”馮子竹幽幽地說。
“不過,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會為有你這樣一個女兒而高興的。”
馮子竹笑笑,和張副總道了別。
張副總剛走,一邊的馮藝就向馮子竹發話了,“馮總,我對這次合作不能理解,給棉紡廠投錢,這不是明擺著的肉包子打狗嗎?”
女秘書是馮子竹的表妹,和她說話很隨便。
馮子竹輕輕笑了笑,對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她說,“你當然是不會理解的。”
半個月後,棉紡廠把省歌劇院的舞台搬到了車間裏。剛拿到補發的工資的工人們,歡天喜地地看了一場大戲。馮子竹也去了棉紡廠和工人們一起同樂,演出之前,張副總特地邀請馮子竹在工人們麵前發個言,被馮子竹婉言謝絕了。
吃飯的時候,棉紡廠的所有領導都到場了,歌劇院的沈院長也在。棉紡廠的領導和沈院長都誇獎馮子竹有魄力有膽識有善心,救了瀕於破產的棉紡廠一命。馮子竹淺淺地笑著,並無太多豪言壯語。飯吃到一半,說到了棉紡廠今後的發展,馮子竹建議性地說,“以後呀,你們兩家要多多搞些聯誼活動,一個企業,沒有活力是不行的。”
“就是就是。”棉紡廠的領導和沈院長都齊聲附和。
“不光是要搞些普通的演出,還可以發動你們歌劇院的筆杆子專門給棉紡廠寫些節目,要提高企業知名度,就要走這個路子。”
大家麵麵相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不知名的小棉紡廠,有必要這麽折騰嗎?他們眼睛直直地看著馮子竹,心想她是不是吃錯了什麽藥,有錢沒地兒花了。但轉念一想,有人出錢折騰還不好嗎?隻要是有人出錢,讓幹什麽都成。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正在大家暗自揣摩馮子竹真正動機的時候,張副總替人說出了謎底。原來,馮子竹已故的母親是這個廠的工人,她是為了念舊才做出此舉的。人們一方麵感慨馮子竹的仗義和慈悲,一方麵又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站不住腳。但不管怎麽說,總算是有了個理由,大家也就樂得相信這個理由了。
馮子竹最後說,“如果資金上有問題,我們公司會鼎力相助,這樣吧,為了把企業文化搞活躍,我們公司再撥二十萬過來,但要專款專用,一個月後,我可是要看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