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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日本飛機對重慶的轟炸仍然在繼續,國民政府對重慶市民的疏散也在進行,但重慶的生活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每天黃昏後,隻要沒有月亮,重慶尚存的三家電影院中的一家,和數不清的清唱館中的兩家就會開門營業。炸彈和大火摧毀了多少茶館,就有多少新的茶館冒出來。中美合作所大樓還有一家台球廳,賀子山接受南方局首長指示,要融入國民黨的生活,於是經常在那兒跟會說幾句中文的雅德利打中式的三球台球。這個美國人雅德利沒有搞特工之前,靠台球和賭博為生,賀子山的台球打不過他,更不會美國紙牌賭博--賀子山的腦子好像不夠聰明,學不會紙牌賭博,但打台球總喜歡下注,輸多贏少。
不久,這個美國人雅德利愛上了一個歌女,想把她帶回美國去。他花了5000元法幣才把她從“阿媽”那兒贖出來。歌女小的時候,“阿媽”從船工手裏把她買來,把她訓練成了歌女。現在,雅德利和歌女整天形影不離。賀子山對他倆開玩笑說,歌女的贖身錢想必大部分都是我輸給你雅德利的錢。雅德利和歌女聽了,都快活地笑了。歌女也會說幾句英語,賀子山把她叫作瑪格麗特--賀子山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叫她。
這天,賀子山和雅德利打完了台球,雅德利把賀子山領到後麵,交給賀子山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信封上什麽都沒寫,賀子山問他這是從哪兒來的,他不願說,隻告訴賀子山過後悄悄拆開來看。
這封信是程依依寫來的,賀子山簡直不敢相信。信上說,國民黨政府正在懸賞捉拿汪精衛,程依依讓賀子山星期天黃昏後到南溫泉一家小旅館去跟她碰頭。她在這個時候回到重慶,豈不是瘋了?
賀子山不願冒著被跟蹤的危險。星期天,趁所有人都在午睡的時候,賀子山用幾個月前偷偷做的車鑰匙把汽車開跑了。程依依的房間在二樓拐角、隔壁的澡堂上方。樓道裏點著昏暗的油燈。賀子山走近時,她的房門開了。賀子山為了來見程依依,跑得大汗淋漓。程依依倒是涼爽自在,穿著一身寬大的彩綢睡衣,腳上還趿拉著一雙外國拖鞋。她梳著男孩子式樣的發型,前額留著劉海,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
程依依讓賀子山別出聲,把賀子山領到一張長竹椅上坐下,遞給賀子山一把扇子,自己也坐到了賀子山身旁。房間另一頭,兩盞中式油燈冒著青煙,閃爍不定。一切都充滿了東方式的神秘氣氛,還帶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你見到我好像不太高興。”她低聲說。
“我很高興!”賀子山說,“但我也很害怕。”
“為我,還是為你自己?”
“當然是為你。”賀子山不失禮貌地說道--當然這不是真話。
“哦,用不著害怕。”程依依一副自信的樣子,讓賀子山捉摸不透。
“我們在懸賞捉拿汪精衛呢。”
“我知道。”程依依笑了。
“有傳言說你現在是他的姨太太之一。”
“不錯。我放棄共產黨的信仰,投奔到國民黨,結果一直被觀音山等中統、軍統的人懷疑,也得不到重用。汪精衛政府正是用人之際,我要發揮我人生的價值。”
“不危險嗎?”賀子山關心地問道。
“不--不太危險。不比你危險,也不比大多數人危險。”
賀子山不喜歡被比作“大多數人”。賀子山脫去外套,擦了擦滿頭滿臉的汗珠。程依依給賀子山點上了煙,自己也點了一支。她說:“我還帶了一些法國白蘭地回來,我去拿杯子來。”
趁程依依去拿杯子的當兒,賀子山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間。這裏是典型的重慶風格,地板和牆上空空如也,沒有窗簾,也沒有百葉窗。盡管裝了紗窗,還是有幾隻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透過竹簾,賀子山看見裏麵的房間裏擺著一張竹床,上麵掛著蚊帳。
程依依拿著一瓶酒和兩隻杯子回來了,給自己和賀子山都斟上了酒。賀子山一邊喝,一邊拍著腳踝。“這些該死的蚊子不咬你嗎?”賀子山問她。
程依依笑著答道:“你們重慶人皮膚太嫩,我一個武漢人,跟子山你的皮膚不一樣的,我來點香,哈哈!”她在每扇窗前點了一炷香,又在賀子山腳邊也點了一炷。縷縷青煙懶洋洋地繚繞著,房間裏頓時充滿了芬芳的氣息。
“我還是一個謎嗎?”程依依突然問道。
“是的。”賀子山站了起來,一邊踱步一邊思考著。賀子山知道老張已經回來10天了,盡管還沒見到他。她會不會也是他的手下呢?很有可能。假如她隻對老張報告,而汪逃亡的那個晚上老張又不見蹤影,這是不是就是程依依那天晚上去找他賀子山的原因呢?
“你回來多久了?”賀子山突然開口問。
“哦,一個星期左右。”
“你為什麽要回來?”
她笑了笑。“你覺得我是來看你的?”
“我可沒那麽笨。”賀子山說。
“好啦,用不著為這事不高興。”程依依又坐到賀子山身邊。
“程依依……”賀子山說,“你認識某某將軍嗎?”賀子山報出了李士群的名字。
“誰不認識他呀。”她輕描淡寫地答道,“還是談點兒讓人高興的事吧。”她起身斟滿了酒杯。“時間不多了。我周三晚上就得飛回香港去。”
“回去見汪?”賀子山直截了當地問。
“也許吧。”程依依模棱兩可。
“你幹嗎不直接下毒把他幹掉了事呢?也為許多死去的中國人贖罪!”賀子山提議道。“汪精衛組建了76號魔窟,軍統潛伏上海、武漢等地的特工組織都遭到破壞,幾乎被一網打盡,我們很多同行都犧牲了。”賀子山又補充道。
“或許,我會的。”程依依又笑了起來。
“你周三才走,那麽,周二你陪我去赴一個晚宴好嗎?一次私人宴會。”
“都有些什麽人赴宴呢?”
“一個新朋友,合作所衛兵們叫他‘獨臂大盜’。他在防空部隊任職,是個有經驗的炮兵軍官。人家說他從前當過土匪。他告訴我,他的手臂是在戰鬥中被打掉的,不過我倒覺得更可能是被刺客的子彈打斷的。不管怎麽說吧,他對我頗有些好感,他有一次在空襲時還把我帶到他的炮兵部隊裏去。”
程依依看著賀子山的眼睛,突然不說話了。
“你怎麽了?”賀子山警惕地問。
“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你還在為中共幹事。”
賀子山背心一涼,為了不引起程依依的懷疑,故作冷血無情地說道:“我很喜歡在夜晚觀看轟炸機上的燈光,傾聽那些老掉牙的高射炮的轟鳴聲。那些高射炮從來都沒擊中過什麽東西,不過聲音倒是挺中聽的。”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程依依說,“但他並不僅僅是從前當過土匪,現在他也是。”
“沒錯,我也知道。”賀子山笑著說。
““獨臂大盜”的無法無天在中國已經路人皆知了。據說他從上海的尼姑庵裏搶來姑娘供自己玩樂,然後再把他們賣給日本的將軍們。就算在重慶,凡是他中意的姑娘,他都會搶來送到自己的別墅,然後花錢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他和四川省主席沆瀣一氣,後者手下有兩個師的人馬,卻拒不把他們派到前線去。這兩個師有肥沃的土地供養,根本不把蔣委員長的調遣當一回事,盡管他們的駐地有時離重慶隻有不到50公裏遠。
賀子山對程依依說:“他在香港認識的一個姑娘周一要坐飛機來看他。他邀請我周二晚上去吃晚飯。原本隻約了我,不過他說如果願意,我還可以邀請別人。怎麽樣?他會認出你嗎?他是在你離開之後才調來的。”
“不會。”她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賀子山,“不過這背後肯定有什麽文章,告訴我實話。”
“我隻不過想再見到你,討你喜歡。”賀子山滴水不漏,辯解道。
“你要是想見我,可以到這兒來嘛。再說你也用不著討我喜歡。”程依依盯著賀子山的眼睛。
很明顯,賀子山必須得實話實說才行。“好吧,我告訴你。你要是去了,興許能幫我個忙,不過這樣也許很危險。”
程依依立刻警覺起來。“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麽?”
“我全都告訴你吧。”賀子山說。
程依依一邊聽著,一邊抽著煙,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不管你還是不是共產黨,我都答應你吧,就當我最初背叛了組織的一次贖罪。”程依依堅定地說道。
程依依的話讓賀子山頗感意外。
2
隻有對重慶的生活和賀子山的本行--無線電破譯工作都有所了解的人,才能明白賀子山要程依依做的事情。受賄和變節在美國並非完全沒有,但是很少有美國公民會存心出賣自己的國家。而在陪都時期的中國,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美國隻出了一個把西點要塞叛賣給英國人的本尼迪克特阿諾德,而當時的中國,“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則不計其數。
很久以來,賀子山潛伏所在的“中國黑室”的人一直懷疑“獨臂大盜”就是重慶本地漢奸的首領。他公然使用重慶附近一個川軍步兵師的無線電台,跟他在上海的朋友互通密電。雖然電報裏的人名都是假造的,但賀子山知道他們是誰。賀子山有一次跟耿叔見麵時,耿叔就帶來南方局周副主席的指示,命令賀子山集中力量破譯這些電報。賀子山一直在進行這項工作,但到目前為止還毫無進展。有時,賀子山破譯了其他將領的密電,偶爾會從中揭穿一些變節行徑。賀子山通過小道消息得知,後來那些人後來都被清洗了,盡管賀子山從未接到過關於清洗行動的正式通知。
無論賀子山怎麽努力,都無法破譯“獨臂大盜”的電報。密碼全是4個數字一組,如1349、5727、7234等等。分析表明,編碼方式很可能每天都不一樣。如果同一組數字在一天之內反複出現,表明這組數字代表某一個常用漢字,那麽在之後的日子裏,這組數字往往再也不會出現。密鑰似乎每天都在變化,那麽,賀子山怎樣才能破譯這些電報呢?
中文電報的特殊之處在於,即使最簡單的內容也得譯成電碼才能發報,因為中文跟英文、德文、俄文等文字不同,無法分解為字母,也無法像日文那樣用假名表示。即使丈夫用中文給妻子發個“明晚到達”的電報,也得先譯成電碼才能發出去。發報人要去電報局,找一本包含1萬個漢字的公用電碼本,把自己的電報內容譯成電碼。電碼本其實就是一部收錄了1萬個常用漢字的中文辭典,0000代表第一個字,0001代表第二個字,0002代表第三個字,以此類推,直到9999.發報人把電報裏的文字代換成這些數字,交給發報員發往目的地,收報人再將程序顛倒過來,把數字還原成文字。
盡管賀子山相信“獨臂大盜”也在使用同樣的電碼本,但他將電報譯成電碼後可能會對數字進行改變。例如,電報第一個字對應的電碼可能是9345,但他或許會把它變成1748,這樣,當賀子山在電碼本中找到1748對應的漢字時,就毫無意義了。
不過,“獨臂大盜”的電報還有另外一個特點:每份電報的第一組電碼都是五個字母,例如miteo或lofed,接著才是四個一組的數字,如9345、3847、6472等。這些5個字母的組合引起了賀子山的興趣,賀子山著實費了一番工夫琢磨它們。為了弄清它們的意思,賀子山經常徹夜不眠。賀子山已經把一長串這樣的字母組合熟記在心,可以躺在黑暗中慢慢揣摩。
雖然賀子山掌握了大量材料,很長時間都沒有頭緒,但賀子山敢肯定,隻要賀子山能破譯這些字母的含義,就能找到破譯電報正文的方法。6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日機即將轟炸,賀子山躺在臥榻上,心裏根本沒在想密碼的事,而是在怨恨自己不能盡快破譯密碼,減少重慶大轟炸中同胞們的傷亡和損失。忽然,賀子山心中靈光一閃,一串串字母在腦海裏跳舞,仿佛馬上就要明白密碼的真相了。
6月11日電報開頭的字母ewwee一直讓賀子山很感興趣。雙寫的e是否有什麽特別含義?ee會不會表示11--6月11日?
要是這樣,這組字母就表示1?11.賀子山想,或許前3個字母代表電報編號,後兩個字母代表日期。如果這樣的話,6月10日電報開頭的字母gddug就表示0?10.賀子山在腦海裏對比著設想中的破譯結果:
0?10(6月10日發)
1?11(6月11日發)
這個結果令賀子山興奮不已,居然沒注意到風扇已經停了,盡管房間裏很熱。由於轟炸機快來了,供電已經停止。賀子山告訴自己,這兒有兩組三位數字,它們很可能是連貫的。第一組的開頭是0,後麵兩位相同,第二組的開頭是1,後麵兩位也相同:
gdd
0?
eww
1?
隻有一個答案成立:099和100.整個破譯結果肯定是:
gddug
09910(99號報,6月10日發)
ewwee
10011(100號報,6月11日發)
這一發現讓賀子山非常激動,完全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等到賀子山去取紙筆準備進行進一步分析時,賀子山的思想才又回到現實中來,聽到了頭頂傳來的轟炸機的引擎聲。
賀子山想,它們肯定是衝著離這裏隻有200米的發電廠來的。賀子山用枕頭蓋住了臉和身子,但卻擋不住炸彈下落時令人恐懼的呼嘯聲。第一陣爆炸的氣浪衝開了賀子山的房門,震得天花板上的泥灰直往賀子山身上落。周圍全都是東西翻倒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爆炸,賀子山的耳朵震聾了,肺裏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來,連人也給拋到了房間另一頭。玻璃碎片和木塊劈頭蓋臉朝賀子山砸來。
賀子山在地上暈乎乎地躺了幾分鍾,終於喘過氣來,慢慢爬了出來。賀子山好像沒什麽事,隻是頭皮劃破了幾道口子。可是,賀子山腦子裏的密碼全被砸得無影無蹤了。賀子山想喝杯酒壓壓驚,可是裝進口杜鬆子酒的壁櫥一打開,賀子山發現裏麵亂七八糟,酒瓶幾乎全打碎了。十箱酒中隻有七瓶還保持完好--這可都是從遙遠的香港運來的呀。
賀子山拿出一瓶酒,跌跌撞撞地邁過廢墟來到街上,打開瓶蓋喝了幾口,然後坐在一塊石頭上,等著雅德利和司機從成都路上回來。
賀子山沒精打采地看著下人們養的那20多隻母雞。因為轟炸,雞都從籠子裏跑出來了,不停地咯咯叫著。賀子山猜想,它們不是下了蛋,而是害怕了。據賀子山所知,這些雞從來沒下過蛋。會不會是接連不斷的轟炸把沒下出來的蛋都震碎了?還是衛兵們偷蛋的可能性更大些?
唱機吱吱呀呀地響著,不時傳來陣陣笑聲。賀子山開始動筆把腦子裏揣摩過的破譯結果寫出來,這麽一聚精會神,音樂和笑聲都聽不見了。賀子山從6月11日的電報開始,把前後幾天的電報編號和日期都列了出來。
破譯過程本身未必會揭示多少來龍去脈,然而一旦破譯結果恢複原來的順序,那麽線索就在其中了--這是幹賀子山這一行的人信奉的原則。因此,賀子山依次寫下了“0123456789”十個數字,並把破譯結果寫在數字下麵。
分析中,賀子山發現單詞就成了:her、light、grain或groin。
賀子山寫到這兒就停住了筆,因為已經出來的結果讓賀子山的心髒狂跳起來。
為什麽結果會是這樣?什麽樣的編碼方法才能得出這樣的結果?為什麽出現了單詞?為什麽0這個數字下麵的字母都是英文單詞最常見的首字母?經驗告訴賀子山,密碼是由一份英文文本每頁的第一行文字組成的。
現在,一切看起來都很簡單了。“獨臂大盜”用通行的中文電碼本把他的電報譯成密碼。擁有電碼本並不會讓他引起懷疑,因為電碼本非常普通,中國人隻要拍電報就必須用到。然後,他把這些四個數字的電碼組加以偽裝,辦法是找一本英文書籍,運用給電報編號和日期加密的那一頁來為電碼組加密。為了減少別人的懷疑,這本英文書籍必然是很常見的,任何一家小圖書館、任何一個懂英文的中國人都有可能擁有這本書。這方法其實非常簡單。為了說明這一點,賀子山從眼前的一本書中摘出一句:
Itwasduskwhenthepriestcame。(黃昏時分,牧師來了。)
再把十個數字寫在這句話的前十個字母下麵:
Itwasduskwhenthepriestcame。
0123456789
為了避免歧義,密鑰中兩個重複的字母s和w被略過了。通過這樣建立的對應方式,“6月1日第80號電報”譯成密碼就變成了:
08001
ihiit
當然,發報人和收報人事先肯定準備了確定密鑰所用頁數的方法。賀子山摘出的這句話來自書中第7頁,之所以賀子山選擇這一頁,是因為7是6加1(6月1日)之和。不過,選擇頁數的方法是無窮無盡的。
加密過程到此還沒有結束。賀子山還要在第7頁上選擇一些字母,以確定給中文電碼本中四位數字電碼組加密的數字密碼。選擇的方法很多,最普通的就是使用這一頁上的第一句話。如果使用剛才摘出的這句話,把前十個字母按在字母表上的順序進行排序,可以得到:
Itwasduskwhenthepriestcame。
2680417539
其中a是前十個字母中在字母表上最靠前的字母,對應第一個數字0;d是排第二的字母,對應第二個數字1;i是排第三的字母,對應第三個數字2;k是排第四的字母,對應第四個數字3;s是排第五的字母,兩次出現依次對應第五個數字4和第六個數字5;以此類推。按照對應字母的關係將十個數字重新編排,就可以列出一張數字加密表:
0123456789
2680417539
按照這張表,3682這四個數字要轉換成0738,也就是說,3成了0,6成了7,8成了3,2成了8.
賀子山正在琢磨這些的時候,又想到所有那些電報開頭的五個字母除了能顯示出her、light、grain或groin這些單詞以外,可能還能顯示出其他完整或接近完整的單詞,而這些單詞本身就有可能說明密鑰究竟包含在哪一類的英文書中。
那天夜裏,賀子山一直在辦公室裏努力破譯。盡管許多英語單詞都浮現出來,但卻仍然無法讓賀子山猜到密鑰究竟包含在什麽書裏。
隻有一次,賀子山譯出了兩個連續的單詞hesaid(他說)。賀子山想,那本書可能是一本小說,盡管賀子山還不能肯定。
3
周二傍晚,賀子山帶著程依依,像往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開車溜了出來。
要不是有程依依,想找那本書簡直毫無希望。賀子山知道她是可以信任的,這也讓賀子山很滿意。在賀子山去“獨臂大盜”家赴宴的路上,賀子山又提醒了她一次。
“還記得那幾個單詞吧?”賀子山問。
“我想還記得。”她笑道,“Her、light、grain或者groin。”
“不錯。這幾個單詞分布在連續幾頁上,可能是每頁的第一個詞。我想,興許都在前100頁中。”
“我記住了。”
“緊張嗎?”
“有點兒。”
“別碰運氣。”賀子山警告道,“他的書房正對著女賓的客房。如果沒時間翻完他所有的英文書,就把書目記下來。”
“我會想辦法的。”程依依非常自信地說。
在離望龍門不遠的地方,賀子山將車調了一個頭,徑直朝“獨臂大盜”的家駛去。“獨臂大盜”的家就在小江岸邊的成都路上。
“獨臂大盜”的別墅到了,程依依下車的時候,賀子山攙住了她的胳膊。
“獨臂大盜”的房子是一幢獨立的兩層別墅,全部用從寺廟廢墟裏挖出來的石塊砌成。別墅裏很寬敞,但是沒有經過精心布置,隻有幾件日用家具,有一種臨時拚湊的感覺,這倒是跟這座飽經狂轟濫炸的城市不無相似之處。然而,賀子山懷疑這是因為主人已經準備就緒,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離開,而不必擔心會丟下什麽值錢的東西。
“歡迎你們的光臨寒舍!”“獨臂大盜”看著賀子山挽著程依依的手臂,露出非常羨慕的眼神,“還是賀兄有豔福,好一個窈窕淑女!”
“她是我的老同學!”賀子山指著程依依掩飾道。
“獨臂大盜”穿著白棉布褲子和絲綢襯衫,打著飄懸式的花領帶。他那隻空袖管折了起來,用一根鑲著寶石的金別針別住。當下人把賀子山領到他麵前時,他微笑著迎接賀子山,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獨臂大盜”大約30歲,儀表堂堂,很有活力,身材修長結實,黑眼睛裏帶著一絲譏諷的神情。他把自己的女伴介紹給賀子山,那是一個美豔絕倫的金發白種女人。賀子山臉上的驚訝想必讓他感到非常得意。
程依依走進客房,把她的遮陽鬥篷放在那兒,很快又走了回來。在這種時候,哪怕隻是引起一點點懷疑也會壞事。
晚飯前,賀子山閑聊起來。賀子山得知那位漂亮的金發女郎名叫伊麗莎文,但卻猜不到她的出身和社會關係。當然,她跟“獨臂大盜”的關係再明白不過了。賀子山猜想,她早就跟“大盜”在一起了。不過,她看上去並不是很聰明,如果她是間諜的話,她的上司一定是用人失敗,而且“獨臂大盜”對她似乎也並不癡迷。她不過是他用來對來訪的白人炫耀自己本領的擺設罷了。“獨臂大盜”長得倒是很帥氣,賀子山不會嫉妒任何女人愛上了他。
晚飯前,賀子山幹了幾杯白蘭地。
“祝願各位在自己的事業上獲得成功。”“獨臂大盜”向賀子山祝酒道。
賀子山和他碰了杯,心裏嘀咕他是不是警告賀子山別管閑事。賀子山不知道“獨臂大盜”有多了解自己的情況,但“獨臂大盜”很可能知道得太多了。如果“獨臂大盜”也知道賀子山有多了解他的情況,“獨臂大盜”一定會大吃一驚,並且很可能會感到寢食不安。
“喜歡這兒嗎?”“獨臂大盜”問。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嘲弄,因為隻要是頭腦清醒的人,就不會喜歡到處是殘垣斷壁的重慶。
“很喜歡,再說,這兒是我的故鄉。”賀子山說,“要是能賺到更多的錢,買到你這樣的豪宅,我會更高興的。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希望你能早日賺到大錢。”“獨臂大盜”說著,又敬了賀子山一杯酒。
賀子山沒法知道他究竟相信多少,不過,如果能讓他滿腹狐疑,對賀子山也沒什麽害處。即便他知道賀子山在“黑室”工作,也不敢肯定背後就沒有文章。正因為賀子山在“黑室”工作,才更容易使人摸不著頭腦。“獨臂大盜”或許會猜測,賀子山隻是假裝跟電碼和密碼本打交道,其實是在背地裏出售軍火或是交易情報。
那麽,程依依呢?“獨臂大盜”對她的身份是怎麽想的?他會不會對她的職業和社會關係做了和賀子山一樣的猜測呢?他有許多賀子山所不知的消息來源,所以可能比賀子山知道得更多。不過,這倒也不一定。賀子山和“獨臂大盜”喝白蘭地的時候,程依依就若無其事地陪著另外兩個女人品著雪利酒。程依依太鎮靜了,根本就不會露出馬腳。
賀子山在吃飯時沒有發現什麽。晚宴進行了很長時間,餐桌上擺著各式各樣賀子山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菜肴,天知道它們是用什麽配料做的。賀子山沒有問,因為一杯接著一杯的溫熱黃酒灌得賀子山管不了許多了。
剛吃完飯,空襲警報又響了起來。“獨臂大盜”道了歉,離開了少許工夫,然後又回來了。他換上了軍裝。如果飛機是來轟炸重慶的--這幾乎是毫無疑問的--那賀子山教程依依等待的機會就會到來。如果說因為挨轟炸而辦成了事情就算是幸運的話,那賀子山還是挺走運的。
“我還有時間喝上幾杯。”“獨臂大盜”說道,他的酒量似乎相當大。
下人們送上了冰得恰到好處的香檳酒,幾人各喝了一杯。“獨臂大盜”把他的防空洞的位置告訴了賀子山,讓賀子山在飛機衝著這兒來的時候避一避。賀子山又幹了一杯,“獨臂大盜”就去執行公務了。賀子山希望他能把伊麗莎文帶在身邊,讓程依依和賀子山留在這裏看家,但他沒有提起這事。
突然,尖利的緊急警報響了起來,那聲音無論聽過多少次都會讓人發狂。電扇慢了下來,終於停住不動了。電燈漸漸變暗,隻剩下火紅的燈絲,然後也徹底熄滅了。一個下人送來了蠟燭,把它們點在從外麵看不見的地方。賀子山坐在掛著簾子的後涼台上,下麵是一直連通到小江邊上的花園。江對岸黑乎乎的,隻有一盞孤燈還在閃爍。一陣槍響,那燈光也熄滅了。中國戰鬥機從賀子山頭頂上呼嘯而過,那聲音和日本轟炸機的沉悶聲音完全不同,很容易區分開來。
程依依喝完杯子裏的酒,朝賀子山使了個眼色,然後從錢包裏掏出一支小巧的鉛筆電筒,把它打亮,借故走開了。賀子山這時候體現出了非凡的智慧,他的任務就是吸引伊麗莎文的注意力,不讓她盯著程依依。賀子山頻頻和伊麗莎文碰杯,說著甜蜜的奉承話。伊麗莎文完全被即將來臨的轟炸嚇住了,完全沒法對別人所獻的殷勤做出什麽反應。賀子山又插科打諢纏住她,問她在香港的生活情況。她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賀子山的話。這時,頭頂上又響起了飛機的轟鳴。伊麗莎文站了起來,渾身都在發抖。
“那是我們中國飛虎隊的飛機。”賀子山一邊安慰著她,一邊給她點了一支煙。
“哦。”伊麗莎文拿煙的手在抖,看到賀子山很鎮靜,隨後又坐了下來。
“你怕飛機嗎?”賀子山問。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因為她聽了這話就像身上挨了一鞭似的顫了一下。
“我還不太習慣。”她說。
要是這樣的話,她在重慶肯定沒待多長時間。賀子山不知道“獨臂大盜”究竟是從哪兒弄到她的,竟能讓她千裏迢迢從香港趕來看他。伊麗莎文一點口風也不露,她雖然並不聰明,倒還挺謹慎的。
“你聽到的是中國飛機的聲音。”賀子山又說了一遍,“隻要能聽到這種聲音,就不必擔心,因為日本飛機一露麵,中國飛機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她豎起了耳朵。沒錯,中國飛機的聲音正在減弱。
“它們要飛走了!”伊麗莎文驚叫一聲,又想站起來。
“它們隻是在繞大圈子。”賀子山盡量裝出充滿信心的語氣說。可是,程依依到底在幹些什麽?難道要給屋裏所有東西列張清單不成?
“你喝點酒就會好的。”賀子山給她倒了一杯酒。賀子山的手抖得厲害,把幾滴酒灑在了衣服上。
伊麗莎文呷了一口酒,堅決地站了起來。賀子山明白,再怎麽奉承也不頂用了。
“我去叫我的女友過來陪你喝。”賀子山故作輕鬆地說,同時朝伊麗莎文前麵跨了一步,想趕在她前麵到房間裏去。賀子山想叫程依依當心,可那樣當然不行。賀子山故意裝作笨拙的樣子,身體蹭在桌子上,打翻了一件小擺設,但卻沒能弄出太大的聲響。賀子山開始考慮要不要假裝跘倒,一頭栽在地上。幸好,用不著來這一招了。在昏暗的燭光中,賀子山看見程依依朝他走過來了。賀子山急切地掃了一眼她的臉,看見她微微點了點頭。她看上去很疲憊也很擔憂。
頭頂上又響起了飛機的呼嘯聲,這一次顯然是日本飛機。賀子山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進防空洞,但是出於禮貌,賀子山得陪兩位女士進去。賀子山對所有的洞穴都是又恨又怕,洞裏那種氣氛令賀子山窒息。
盡管恐懼讓賀子山的臉都綠了,但賀子山還是隨她們走了進去。伊麗莎文神情緊張,程依依則一言不發,滿臉憂色。賀子山也不敢說話,隻能在折磨人的沉寂中等待轟炸結束。遠處不時傳來沉悶的爆炸聲,震得洞壁都搖晃起來。隨著每次震動帶來的一股小小的氣流,都會讓蠟燭的光焰閃個不停。終於,聲音和震動都停止了。
“轟炸結束了。”賀子山急著想出去,但卻沒法說服伊麗莎文相信危險已經過去。不過,表明“一切安全”的警報聲很快就響了起來。電扇又開始旋轉,電燈也亮了。賀子山擔心地看了看程依依,她原本偏黑的皮膚似乎顯得有點蒼白。不過,賀子山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有點神經過敏。
“我們得走了。”程依依有點緊張地對伊麗莎文說,“請轉達我們對主人的謝意。”
“是啊,我們該走了。”賀子山從程依依的眼睛裏,也明白了一些原因,連忙附和道。
賀子山進退兩難了。按照常理,賀子山應該陪著伊麗莎文,直到“大盜”回來。可是,程依依的口氣十分堅決。
幸好,伊麗莎文快活地為賀子山解了圍:“我沒事,請放心地走吧。”
“我住在對岸。”程依依又解釋道。
一走出防空洞,程依依就抓住了賀子山的胳膊,低聲說:“趕快離開這兒!”
賀子山發動了車子,不一會兒就駛上了成都路。路麵上已經擠滿了回城的人流和車流--轎車、卡車、黃包車和行人,到處都彌漫著嗆人的塵煙。重慶又恢複了蟻穴的樣子。
賀子山準備把程依依送回到望龍門的寓所。程依依卻改變了主意。
“請在下一個拐角停車,今晚我和朋友一起住。”
“那個賭徒的妻子?”
“是的,我在武漢時就認識她了。她是值得信任的。”
賀子山正要爬出車子去送她。
“不!”程依依說,“我下車,你接著開。”
“明晚你就要走了……”賀子山說,“在你走之前,我們想去看看你。”
“你忙著任務吧,不要擔心我。”
“謝謝你!”
“我很開心,你忙去吧。”
“現在可以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了吧。”
“那本書是賽珍珠的《大地》。”程依依說,“我在第17、18和19頁找到了你告訴我的那三個單詞。”
“太好了!”賀子山說,“你真勇敢。不過,你遇到麻煩了,嚴重嗎?”
程依依慢吞吞地說:“我倒沒事,但感覺情況恐怕挺嚴重的。‘大盜’的書櫥裏放著好些英文書。有一本英國戲劇集,有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書,有《三民主義》,還有五六本別的書,其中就有《大地》。”說到這兒,她頓住了。
“但你究竟遇到了什麽情況呢?”賀子山問。賀子山先前那股興奮已經開始被冰冷的恐懼所取代。
“我又翻了別的幾本書。我知道自己花的時間很長,但我想再仔細一些,反正我知道你會拖住伊麗莎文的。我沒看到下人,因此我斷定他們躲進了防空洞。我一直翻下去,最後終於找到了你要的東西。正當我小心翼翼地把《大地》放回書櫥時,我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我關掉手電,走進臥室,輕輕掩上了門。房間裏一片漆黑,可我覺得剛才有人在那兒--或許是個下人。我一直不停地走著。我看見了外麵的燭光,然後就碰上了你。我看到有人一直監視著你。”
賀子山暗想,這下糟了。不過賀子山沒吭聲。
“你覺得那個人會知道你是從暗處出來的嗎?”
“我想是的。”
程依依給了賀子山一個擁抱,消失在人群裏。
賀子山按程依依的意思開車走了,心裏沉甸甸的。隻要程依依還沒平安離開重慶,賀子山就不得安寧。不過,一味擔心也於事無補,並且賀子山還有工作要盡快進行。
賀子山直接到了八路軍辦事處,耿叔等都在。
賀子山開門見山:“你們誰讀過《大地》?”
耿叔和柳扇子都說讀過,於是賀子山問他們誰手裏有這本書。兩個人都搖了搖頭。
賀子山看著耿叔。“耿叔,在哪裏能找到這本書?”
“興許是從大學裏借的,我在大學裏做過事。”
“這就好了,最近的大學在哪兒?”
“城北有西南聯大三所大學--就剩下這幾所了。兩年以來,它們一直在跟著政府往後方撤退。”
“要趕快找到這本書。”
“我馬上匯報給周副主席,發動組織的力量,你也發動中美合作所的學員破譯出來。”
“我也是這麽想的,這些人要算是學員中最出類拔萃的了。他們能說幾句英語,並且跟我關係很好。”
賀子山驅車回到中美合作社。
果然,耿叔很快傳來了情報,在北碚的西南聯大有個教授家裏有《大地》。
賀子山連夜把中美合作社裏的雅德利和學員們喊起來。
雅德利和小夥子們睡眼惺忪地走了進來。賀子山告訴他們,我們都得熬通宵,要是能有結果,我擔保每人都能得到獎賞。
“我要破譯‘獨臂大盜’的電報。”賀子山對雅德利和小夥子們說,“我已經有點眉目了。我已經截獲了將近100份電報,你們每人分擔一些。拿到電報後重抄一遍,電碼字之間要留出足夠的空隙,以便能寫下中文譯碼和英文譯文。”
辦公室旁邊有一個寬敞的房間,裏麵擺著長桌和凳子。同仇敵愾一致抗日的學員們走到檔案櫃前,取出整摞電報,自己分發起來。
“這兒有幾本中文電碼本?”雅德利問。
“隻有4本。”姓朱的學員回答。他是學員裏最聰明的。
“我還需要6本,讓你們每人都有一本。上哪兒能找到?”雅德利又問。
“電報局大概會有。”朱說,“總部也可能有。”
“那好。你和另一個學員負責再去找6本電碼本。現在已經很晚了,不過還是得想辦法找到,我很快就回來。”賀子山叫雅德利跟他一起外出一趟。
上車以後,賀子山對雅德利說:“我想盡快趕到一所大學,但也不能在路上把彈簧顛斷。”一路上,盡管車子顛簸得十分厲害,彈簧卻奇跡般完好無損。
車子停在長長的一排用竹子和泥巴砌成的平房前。賀子山認識大學裏的一位教授,在這樣一個處於戰火之中的國家裏,這位教授教的居然是經濟學。教授是位熱心人,他拿著賀子山的手電筒,領著賀子山和雅德利經過幾條彎彎曲曲的煤渣路,來到一幢平房門口。他用一把長長的古舊鑰匙打開了房門,得意地向賀子山和雅德利展示著他收藏的50來本英文書。他說得不錯,裏麵果真有《大地》。
“您肯定這位美國人急著想看英文書,賀子山先生?”教授儒雅地說,“或許您也願意讀一讀《三民主義》。這是愛國先驅孫中山先生的演講集,譯得很好。”
“要是我有時間的話,一定樂意拜讀。”賀子山竭力掩飾著不耐煩的情緒,“不過我現在沒有空閑時間。《大地》我已經讀過了,一本很好的書,但是這位美國先生急著想讀一遍。”
“您一定見過布克博士嘍?”教授轉臉又問雅德利。
“布克博士?”雅德利茫然地問,“他是誰?”
“一個頗有聲望的外國人,我都很敬重他,他是真的了解中國。”教授黯然搖了搖頭,“他是伊麗莎文的前夫。”
“可是他不寫書,對嗎?”雅德利問道。
教授聳聳肩,笑了。
賀子山和雅德利回到辦公室時,學員們已經抄完了電報。他們有的躺在地板上,有的趴在桌子上,大部分都睡著了。賀子山和雅德利走進房間後,他們揉著眼睛,圍攏過來。賀子山和雅德利開始按照《大地》琢磨加密表的內容。
“你怎麽知道密鑰在《大地》裏?”雅德利問。
“一隻小鳥告訴我的。”
“鳥兒的觀察力是很敏銳的。”雅德利點了點頭,又說,“有些鳥兒還很漂亮。”
4
“獨臂大盜”的編碼係統其實非常簡單--在有密鑰的情況下。隻要把發報日期的月數加上天數,再加上10,就能找到密鑰所在的頁數。例如,雅德利在第15頁(4+1+10=15)找到了4月1日電報的密鑰。所有的數字密鑰都是建立在這一體係之上的。
雅德利一邊琢磨密鑰,賀子山一邊抄寫整理出來的部分,分發給學員們,一分鍾都沒有浪費。朱和一名學員抱著剛找到的中文電碼本趕了回來。現在,每個學員都有了一本電碼本。朱負責傳遞文件,保證每個學員手頭都有活兒幹。雅德利負責監督,幫助遇到困難的學員。
盡管電報有將近100份,破譯工作還是進展神速。
時間一點點過去,電報一份份破譯出來。房間裏不時響起五六種方言發出的驚歎聲。盡管賀子山急於做完手頭的工作,還是停了下來,以便弄清驚歎的緣由。賀子山目前的發現已經遠遠超過了此前取得的所有進展。“獨臂大盜”原來是汪精衛在重慶的耳目,每天都要通過暗藏在上海的線人向汪精衛匯報。
“這個卑鄙的兩麵派!”賀子山忽然喊了起來,“我在德國留學時就認識他了。”
“誰?”雅德利問。
“德國高射炮兵顧問韋納先生。你看這份電報,上麵要日本轟炸機保持3600米的高度,因為他會把中國高射炮的炮彈設定為在3300米以下爆炸。”
雅德利輕描淡寫地說:“你們並不感到奇怪,對吧?中國的高射炮還沒擊中過什麽東西呢。”
“有人會收拾韋納先生的。”賀子山狠狠地說道。
雅德利不相信。雅德利告訴賀子山,韋納是個德國軍官,而所有的人都害怕希特勒,就算在遙遠的中國也不例外。
“他不會被公開處決的。”賀子山說,“不過他肯定會出事。或許他會忽然病倒吧。顧問,你願不願意跟我打個小小的賭,賭韋納先生活不過48個小時?”
“本顧問可不願破費來打這個賭,更不願賭‘獨臂大盜’能活多久。”雅德利聳了聳肩,回答道。
隨著一份又一份電報的破譯,“獨臂大盜”與漢奸汪精衛的勾結已經暴露無遺--破譯的電報裏有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媾和的,有指示進行破壞和賄賂的,甚至還有軍事政變的初步計劃。
電報裏提到了許多中國人的名字。令雅德利感到驕傲的是,叛徒中間隻有一個白人,並且還是個納粹德國人。
當最後一份電報破譯完成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賀子山把助手們全都集中到一起。
“小夥子們,大家先別離開。”賀子山說完就把雅德利和助手們叫進了隔壁房間。
“有一個問題。”賀子山告訴小夥子們和雅德利,“我這邊3個人加上10名學員,手裏掌握著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的信息。要是這些信息泄露出去,我們當中準有人要吃不了兜著走,都有生命危險。”
大家聽出了賀子山話中的意思,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我們該怎麽辦呢?”雅德利問。
“我想……”賀子山回答說,“我應該一起去見徐曾,他是一個忠誠的抗日鬥士,之後把自己軟禁起來,直到他把所有叛徒抓住為止。”
“我已經有點緊張了。”雅德利說。朱也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你去把車鑰匙拿來。”賀子山告訴朱,“我開車送大家去徐曾那裏。”
半個時辰之後,賀子山和雅德利等人聚集在徐曾的會客室裏,徐曾派觀音山去捋虎須,告訴戴老板他帶來了非常驚人的消息,必須當麵奉告。賀子山讓雅德利留在外麵的房間裏,不讓衛兵們進來。
一會兒之後,戴老板睡眼惺忪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觀音山。盡管戴老板表麵上彬彬有禮,但賀子山能看出來他心裏的怒氣,因為賀子山等人竟然這麽無禮地吵醒了他。
不過,當徐曾向戴老板匯報完情況的時候,戴老板的怒氣很快轉變成了堅定的決心。最後,徐曾說完了,又給他看了幾份電報。戴老板的臉色緩和下來,微笑著跟賀子山帶來的每個人都握了握手,握著雅德利的手之時,他更是一副感激的樣子。
戴老板鞠了個躬,就又帶著觀音山走了,手裏緊握著那些電報。賀子山看著戴老板和觀音山大步流星的樣子,心想這下重慶可要鬧翻天了。
賀子山在房間裏一直睡到下午。當賀子山起床時,雅德利正抱著一瓶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與觀音山痛飲,兩個人都已經醉得頭重腳輕了。
“其他人呢?”賀子山問。
“都走了。”觀音山口齒不清地答道,“一個小時以前,一號派傳令兵來,說我們可以走了。”
“這麽說所有的叛徒都被抓住了。”雅德利也興奮地說。
“我早說過嘛。”賀子山接著咧嘴笑道,“韋納先生絕對不會再看到日出,也不會再看到日落啦。”
“那麽‘獨臂大盜’呢?”賀子山又問。
觀音山伸出食指在喉嚨前一劃,同時勉力咽下口裏的酒。
賀子山見狀,開心地笑了。
天快黑時,賀子山步行來到台球廳,雅德利的女友瑪格麗特正等在那兒。她沒說話,隻是用最輕微的動作朝賀子山點了點頭,就往街上走去。賀子山跟著她左拐右拐,穿過一條小巷下到江邊,一路上努力躲避著橫衝直竄的老鼠。瑪格麗特拐進一片院子,爬上幾段木梯,把賀子山帶到二樓一套房間門口。上樓後,瑪格麗特就悄無聲息地不見了。房間裏隻剩下了程依依。
程依依還像以往一樣鎮定自若,而賀子山呢,雖然休息了一天,可是已經像先前一樣汗流浹背了。
“看起來你對自己挺滿意的。”程依依笑著說,給賀子山和她自己點上了煙。
“這裏麵也有你的功勞。”賀子山真心實意地說。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賀子山試探著問:“程依依,自從你去了香港之後到你現在回來,從來都不談起你自己了--”
“你也不談起你自己呀。”程依依打斷了賀子山的話頭。
“這樣確實會安全一些。”賀子山讚同地說,“不過我很擔心你的安全,你什麽都不說,讓我沒法幫上你的忙。”
“你想知道什麽呢?”程依依問。
“你聽著。為什麽你不去找戴老板,要他保護你呢?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不然的話,你至少得讓我擺脫我們倆之間保密的默契。也許,從昨天晚上起,‘獨臂大盜’的下人或是別的什麽人對你一直監視著。‘獨臂大盜’肯定知道你出賣了他,因為他有很多關係。由於你的幫助,他已經被抓了起來,現在說不定已經一命嗚呼了。可是,‘獨臂大盜’的下人或是其他隨從可能還在逍遙法外,正打算找你報仇呢。要不我請示徐曾,說你現在悔過自新了,並且戴罪立功了!”
程依依怎麽都不同意。
“那你自己去找他。”賀子山催促程依依說,“現在還不晚,我送你去。”
“沒那個必要。隻有你和雅德利、瑪格麗特三個人知道我的行蹤。我今晚就去機場。我會把行李都留在南溫泉,隨身隻帶著證件。”
“乘客名單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當然沒有,我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談點兒別的吧。”
10點鍾的時候,瑪格麗特回來了。“你該動身了。”瑪格麗特對程依依說。
程依依把她在香港的地址留給了賀子山,方便賀子山聯係她。
“我陪你去機場。”賀子山不放心地說。
但是,程依依不準賀子山去,說賀子山是中統的身份,那樣太惹人注目。她堅持要一個人去。
賀子山還是放心不下,等程依依走後,賀子山問瑪格麗特:“她不會出事吧?”
“當然不會。”瑪格麗特寬慰賀子山道。
隨後,賀子山就走到台球廳去了。但是,他的朋友一個都不在。看完一盤台球後,賀子山正打算離開,忽然看見瑪格麗特從後門走了進來。即使瑪格麗特戴著墨鏡,賀子山也能看出她原本黃色的臉變得煞白。
“她沒走掉。”瑪格麗特低聲難過地說。
“什麽?”賀子山驚叫起來,“她在哪兒?”
“她在去機場的路上淹死了,有人弄翻了她坐的舢板。”
賀子山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而他完全無能為力。賀子山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在回去的路上,賀子山沉痛地想道,程依依這個一念之差的同誌,曾經背叛了共產黨組織投奔到了國民黨,並把他賀子山帶入中統頭目徐曾的身邊。後來,程依依受了戴笠戴老板的指派,去了香港,佯裝追隨叛徒汪精衛,一直潛伏在汪精衛身邊準備伺機除掉汪精衛。而他賀子山私下裏,曾經對程依依有誤解,這是多麽的不應該啊!一直以來,程依依都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怎麽會不知道他賀子山的真實的身份?但是,程依依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她還是替他賀子山堅守了最後的底線和秘密,並在破獲“獨臂大盜”的密碼工作中做出了貢獻。
在程依依心底深處,她也許一直是在和他賀子山並肩戰鬥吧!
因此,程依依是犧牲在她最後的良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