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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五月大轟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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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閔加林晃晃悠悠地從院門進來,他又被鐵疙瘩邀約喝多了酒,夜遊歸來。閔加林晃晃悠悠地哼著小曲經過一排廂房。從一間廂房裏傳出女子輕柔甜美的嗓音,顯然是下江小調。閔加林多了心,用手指把傳出下江小調的廂房窗紙捅了個小窟窿,整張臉貼在窗紙上朝裏窺視,隻見南宮燕姑娘正就著一盞油燈一針一線地繡著什麽。而聽覺靈敏的南宮燕明知窗外有人,並且就是賀家老表閔加林,卻佯裝不知,還故意換了另一首更加綿軟動聽、撩撥人心的小曲。閔加林從外麵瞥見了南宮燕嫵媚動情的神情模樣,整個身子不禁酥了……

  大敵當前,滿懷熱情、壯誌未酬的觀音山再也看不慣中統大樓爾虞我詐、鉤心鬥角,自動請纓任職軍隊,他打算帶著隊伍上前線殺敵,報效國家。現在的觀音山,已經是國軍一個師的師長了,觀音山打算過幾天就帶領隊伍,開赴三峽。

  這天黃昏,觀音山吃罷晚飯,驅車到了軍營裏,今晚,還有一樁緊急事要他親臨現場處理。觀音山抵達軍營,叫上了兩個副官,再度驅車抵達了黑魆魆的朝天門碼頭。碼頭上隻有幾盞馬燈,映照著江邊擱淺的十來條船。觀音山與緊張指揮著手下做事的刁三炮會合,一道專注地看著江邊,七八個船家打扮的男人們正在緊張而有序地往一字排開的船上裝貨。刁三炮催促手下兄弟們抓緊時間,動作快點。觀音山湊近刁三炮耳邊,神色莊重地叮囑道:“裝上船的全是軍需物資,石牌要得急!可千萬馬虎不得哦!”

  刁三炮拍拍胸脯說:“長官,你就放心吧,我的弟兄們走這條水路可說是輕車熟路了!”

  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之前,長江段上遊的大大小小袍哥組織,經常為了各自利益鉤心鬥角、各自為政、刀刃相見。刁三炮自國民黨遷都重慶之際,率領自己的全體袍哥,再協同其他袍哥組織,自發加入盧作孚民生公司搶救民族工業命脈的戰役之後,一向以土匪形象自居的長江上遊段大多數袍哥們,在國土大片淪陷之際,在這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也被激發出了保家衛國的愛國主義激情!

  觀音山內心對這個“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的袍哥組織老大刁三炮其實是信服的。“嗯,叫你的弟兄們千萬小心,這批貨可千萬出不得差池啊!還有,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說著,觀音山就吩咐刁三炮一行人把馬燈滅掉,趕緊趁著天黑向下遊發貨。觀音山看著刁三炮一行消失在黑暗裏,才帶著兩名特工,掉轉車頭回師部。

  幾天後,刁三炮的船隊順利返回。

  這天夜裏,朝天門一家商社裏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閃出了一個人影,這個人影正是白日裏柔弱無助、嬌俏嫵媚的南宮燕。此時她用黑頭巾蒙了頭臉,身手敏捷、行色匆匆,直奔南山植物園而來。後半夜的南山植物園,林木森森,除了蛐蛐的聲音,萬籟俱寂。南宮燕入得植物園內,學了幾聲夜貓子的叫聲,這是她與同伴接頭的暗號,她的聲音剛落,遠遠近近隨即傳來幾聲附和的夜貓子聲音。很快,數十名日本特工集結到南宮燕身邊。

  南宮燕問道:“根據情報,貨物什麽時候到?”

  其中一名特工說:“就是現在空投。”

  南宮燕叫幾十名特工嚴陣以待。果然,幾分鍾之後,上空傳來偵察機的轟鳴聲。幾名特工拿出隨身攜帶的電筒,朝飛機方向發出燈光。飛機朝這邊過來了,隨即,一箱箱的暗殺設備和信號發射裝置空投下來。空投完畢,南宮燕和幾十名特工喜形於色、如獲至寶。南宮燕與幾十名特工分發完了設備和裝置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朝天門商社裏。

  這天夜裏出奇地安靜,柳家扇鋪裏,柳扇子在給母親洗腳,她輕輕地按摩著老母親的一雙腳,柳母舒適地閉目養神。喬裝打扮的賀子山掩藏在窗後,動情地看著柳母和扇子。

  柳母睜開雙眼,突然老淚縱橫:“女兒啊,我原以為日本人遠著呢,咱們還能過太平日子,這個大轟炸,一炸就兩年多了,看樣子這日本人隻要打不走,還要炸下去,咱們目前是沒太平日子可言了。要不咱娘倆也去抗日吧,子山在這裏的話,我也要勸他去。”

  柳扇子勸慰道:“媽,現在還有那些男人在打日本人,要是有一天男人也打光了,我一定陪著媽去!”

  柳惠芝惱怒地說:“明天你去把賀子山給我喊回來,別參加那個國民黨了,窩在重慶搞什麽‘攘外必先安內’,抓捕共產黨。我們四川的劉湘大軍就是好樣的嘛,壯士出川,從北打到南。我要讓我的這個女婿也直接去打日本人。”

  柳扇子突然望了望窗外,賀子山趕緊閃身。柳扇子悠悠地說:“媽,不知怎麽的哦,我有個感覺。”

  柳母吃了一驚問:“啥?”

  柳扇子神秘地說:“我感覺賀子山也一定另有苦衷,但他一定是在某個地方打日本人。”

  柳母歎息道:“是啊,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這個女婿雖然參加了國民黨當了特務,我還是疼他的,他身上有股正氣!”

  柳扇子讚同地點頭。

  窗外的賀子山聽了這些話,潸然淚下,他跪在窗下,對著裏麵的丈母娘和妻子,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悄然離開。

  柳扇子安頓好柳老夫人歇息,走出門外,走到剛才賀子山閃身躲藏的地方,默默地想了好一會兒心事。柳扇子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直覺,剛才一定站了一個人在這裏,而且那個人多半就是賀子山。柳扇子想著賀子山,他在這些時候避而不見她與母親,一定有賀子山不能說的理由,因此這件事她也得替他瞞著。

  柳扇子與南宮燕約好了的,要南宮燕跟她一起熬明天要送孤兒院的稀粥。柳扇子走進小巷,拐了幾道彎,找到南宮燕的住處,走到門前敲門。但是,柳扇子敲了好大一陣子,發現門內根本無人應答。柳扇子疑惑地想,都這個點兒了,南宮燕會上哪裏去呢?

  這時,一身蒙麵打扮的南宮燕已經摸索著到了嘉陵江邊,悄悄下水潛入了刁三炮的船隊。十來分鍾過後,南宮燕從一艘貨船上再次下水,神不知鬼不覺地遊到岸邊,悄然離開。

  半個時辰之後,南宮燕抵達一條小巷子裏隱蔽的簡陋住所,不一會兒,裏麵傳出了“滴滴滴”的電報聲。

  幾乎在同時,“滴滴滴”的電報聲也響起在了武漢日軍大本營101號作戰會議裏,山本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了妹妹南宮燕從重慶發來的信息。

  20分鍾以後,武漢日本空軍機場裏,探照燈把跑道照得亮如白晝。日本軍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運送炸彈、燃燒彈、汽油彈,一雙雙手傳遞著炮彈,把炮彈裝進了飛機的彈倉裏。日本空軍飛行團長寺倉正三的車穿過跑道,向指揮所開去。寺倉正三走進指揮所,裏麵已經坐滿了飛行員們。

  全體起立,向寺倉正三行禮。

  寺倉正三開始訓話:“諸位,大本營來了新命令,汪主席與我們的天皇政府進入了蜜月期,就在一個月前,在中國南京成立了一個新的政府。棗宜會戰之後,我軍雖然占領宜昌,卻並沒有打通宜昌到武漢的水運,這條運輸線還是被中國人切斷。唯一的公路漢宜公路則條件惡劣,無法大量運輸,更不斷受到共產黨遊擊隊的襲擊。為了讓重慶政府盡早投降,我們必須實施絕對的空中打擊。我軍自然以軍事設施為唯一目標,但偶然有炸彈傷及市民,市民也應該有犧牲的覺悟,這也是常識!隻要抗日政權繼續存在,首都選在何處,麻煩便就殃及該地!因此,這一次,大本營設立了一個無區別轟炸計劃,直接空襲市民,給敵國民眾造成極大恐怖,目的就是摧毀這個城市的抗戰意誌!重慶的霧季已經結束,明天天氣晴好,我們可以開始轟炸了!”

  飛行員個個神情嚴峻,點頭稱是。

  “五月一日,為了麻痹重慶,我們發了一個虛假的密碼,並虛張聲勢派了幾架轟炸機裝模作樣投了幾枚炸彈。明天、後天的五月三日、四日,我們將不再啟用密碼,直接執行轟炸計劃。”

  飛行員們相互點頭稱讚,哇哇亂叫,神情亢奮。

  寺倉正三繼續激情煽動:“為了這一次轟炸,逼迫蔣介石投降。我們傾全國之力,特意配置了45架中型攻擊機,每架飛機配備七名機組人員,載720公斤炸彈,其中98式爆炸彈250公斤,內裝96.6公斤炸藥,爆炸時,約有一萬塊彈片呈15-25度扇麵向四周迸發,可把45米內的人殺死,把200米內的人殺傷;98式燃燒彈重60公斤,內填有固體燃燒劑,能持續燃燒15分鍾,釋放出2000至3000度高溫,能燒穿20厘米厚的水泥屋頂,揚起5米高的火焰。這種燃燒彈將緊隨炸彈扔向人口密集的重慶市區。相信,經過我們這一輪的轟炸,中國人的抗戰意誌將會被徹底摧毀。我們將徹底把重慶炸平,讓中國人恐懼到下跪,迫使蔣介石屈膝投降!我很期待明天的到來,非常期待!”

  寺倉正三站起來,喪心病狂地高聲喊道:“大日本帝國的空軍天下無敵!為了天皇的榮譽,戰鬥吧!”

  飛行員們高呼:“天皇萬歲!為了的天皇的榮譽,我們死而無憾!”

  在重慶,南宮燕又改頭換麵來到了位於重慶儲奇門外的一家歌舞廳裏,歌舞廳裏燈紅酒綠,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的音樂縈繞大廳。一群外國使節和國民黨高官摟著妖嬈嫵媚的女人們跳舞。閔加林一眼看見了南宮燕,明白南宮燕是為赴他的約而來,頓時興奮異常。立馬上前邀請南宮燕跳舞,南宮燕欣然應允,隨即與閔加林翩翩起舞。閔加林臉上露出很是陶醉的表情。

  一會兒之後,南宮燕示意要休息一下,閔加林順從地同意,兩人攜手往旁邊吧台走去。閔加林打了個響指:“兩杯黑啤!”立即,一名侍應生端上兩瓶黑啤。閔加林端起酒杯:“來,親愛的,我們不醉不歸!”南宮燕雙手勾住閔加林的脖子,嗲聲嗲氣地撒嬌:“好啊,我聽加林哥哥的。”兩人又相互摟在一起,南宮燕佯裝醉意,溫柔纏綿地親吻閔加林。閔加林如醉如癡,根本沒有覺察到,南宮燕的另外一隻手像耍魔術一樣,已經把一顆毒品放入他的酒杯。然後兩人碰杯,一幹而盡,隨即兩人又相互摟抱著朝舞廳外走去。

  舞廳外,妓女雲集,延街拉客,路人躲閃不及。路燈下,一賣湯圓的老翁高聲叫賣:“湯圓咯,熱的。”另一老更夫衣衫襤褸,哼哼唧唧唱著古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牆猶唱後庭花。”接著又喊道,“抗戰時期,小心火燭。”

  半夜時分,閔加林的臨時寓所裏,昏黃的燈光下,兩個裸體的男女在沉睡,正是閔加林與南宮燕。加林慢慢醒來,頓時發現了裸身的南宮燕,隨後看到自己也裸身著。閔加林有點慌張,不知所措。

  南宮燕輕輕睜開眼睛,撒嬌道:“加林哥哥,現在我都是你的人了,你以後可得替我做主啊,要對我好點哦!”

  閔加林受寵若驚:“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南宮燕靠到閔加林懷裏抱怨道:“你說這重慶,天天大轟炸,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帶我走吧。”

  閔加林不解地問:“可是,我們能去哪裏?”

  南宮燕嫵媚一笑:“去的地方可多著呢,可以去香港啊,美國啊!除了有戰爭的地方,哪裏不能去?為什麽偏偏窩在這天天扔炸彈的地方啊?”

  閔加林發牢騷道:“嗯,我也覺得中國的抗戰,根本沒有希望,國民黨一群酒囊飯袋,日本那都是玩的高科技,你說我們憑什麽去打仗?我倒覺得汪主席的曲線救國很有前途。不瞞你說,我的領導老張,就想棄暗投明跟隨汪主席,我也想跟著去,就是有些擔心我這種小人物,汪主席根本瞧不上眼啊,唉!”

  南宮燕附和道:“哎呀,我的加林哥哥,你可別妄自菲薄,那我們以後就去投奔武漢的汪主席吧!”

  閔加林沉吟:“不過,這樣兩手空空過去,也沒什麽待遇,我要跟著老張一起再混混,給汪主席準備一些見麵禮。”

  南宮燕假裝懵懂:“啊,什麽見麵禮?”

  閔加林無恥地說:“當然是相關國民政府有價值的情報了。”

  南宮燕憧憬道:“哦,這樣啊!倒也不是不可以。嗯,那樣的話,我們以後就有好日子過了。”

  閔加林抱住南宮燕,大放厥詞:“為了你,我豁出去了,掙了大錢後,我還可以帶你移民去美國。”南宮燕像蛇一樣纏繞到閔加林身上,閔加林陶醉如墜五彩雲中。

  第二天,南宮燕和幾名日本特工正在閔加林的寓所熟練地將信號發射器安裝在一大批童鞋上。南宮燕要特工們仔細檢查裝備,因為根據一名特工打探來的情報,明天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和兩個姐姐要去探望一家孤兒院。

  一個日本特工抬眼看著南宮燕,問她中共保育院那邊要不要送一批?

  南宮燕覺得保育院防備很嚴,之前也沒有潛伏的人。於是下令:“先炸死宋氏三姐妹,下一步再想辦法炸掉中共保育院。”

  眾日本特工歡呼:“天皇萬歲!”

  閔加林捧著鮮花回來,臉上洋溢著愛情甜蜜的笑容,在門前吻了吻鮮花,開門。幾個日本特工聽到開門聲,慌慌張張要藏裝備。南宮燕示意他們不用緊張,繼續做事。

  這時,閔加林開門進來,看到屋子一片狼藉,很氣憤地問這些人在他屋裏幹什麽?

  南宮燕不以為然道:“獻愛心啊。”

  閔加林拿起一隻童鞋,盯著上麵隱蔽的一枚小小的信號發射器,疑惑地問:“這個是什麽?”

  南宮燕隨口道:“信號發射器啊。”

  閔加林大驚失色:“啊,你們這是要害娃兒啊,他們可是手無寸鐵的小孩,戰爭與他們無關啊!”

  一個日本特工過來,伸手就給了閔加林一個大嘴巴,用槍指著他說:“你少他媽的廢話,要麽跟著我們發財,要麽這會兒就沒命。”

  閔加林戰戰兢兢,求救地望著南宮燕。南宮燕攔下日本特工的槍,嗬護地看著閔加林,問他是不是真想帶她遠走高飛?閔加林連忙點頭。南宮燕溫柔嫵媚地說道:“我們幹完這次之後,就一起遠走高飛吧,離開這人間地獄的重慶吧!”

  閔加林動了動嘴,無言以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武漢日軍機場,一片空曠,飛機都飛走了。武漢機場日軍指揮部裏,寺倉正三正在辦公室端詳著一張南宮燕的照片:“親愛的,我們都是天皇的子民,你在重慶還好嗎?我想你。”

  大隊長走了進來:“報告長官,飛機已經起飛,再過三個小時,我們就應該得到好消息了。”

  寺倉正三睜開眼睛,點點頭。“好!”他看了一下表說,“走,我要親自到塔台,指揮這次的無差別轟炸!”隨即他吻了吻南宮燕的照片,放入懷裏。

  寺倉正三帶著大隊長走出指揮部,走向武漢機場日軍指揮部高高聳立的塔台。幾名作戰參謀已經坐在了塔台裏,身邊還坐著兩名報務員。寺倉正三走了進來,塔台裏的軍人全部起立。

  寺倉正三掃視了一下眾人,說了聲:“繼續!”隨後走到總指揮官的椅子前,坐下。

  報務員按動著發報機,正在發報。

  寺倉正三看了看報務員,道:“問一下那邊的情況,他們到了什麽位置?”

  一會兒,裏麵傳出電報信號:“報告長官,我們已經飛過巫山,從飛機上看巫山,真是異常神奇美麗啊!神女峰,正在迎接我們呢!哈哈哈!”

  寺倉正三聞言,也哈哈大笑,要求報務員再問一下,機組人員精神狀態怎麽樣?他們飛行的時候在做什麽?電台滴答回聲:“我們已經準備開飯了,今天的午飯是紅燒肉、煎雞蛋、燒鹹魚,飯後還有熱咖啡喝!”

  寺倉正三興致很高,指示道:“嗯,很好,告訴每個人,一定要把所有的飯全部吃幹淨!吃飽了飯,才有力氣更好地完成任務!隨時跟我們聯絡!”

  電台滴答回聲:“是,長官!長官放心,我們不會讓長官失望的!”

  寺倉正三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對大家說道:“好,非常好!各位,我們就等著勝利的消息傳過來吧。”

  2

  時令才是初夏,重慶地區晴天麗日,和風吹拂,藍天白雲籠罩著整個城池。

  五月三日,柳扇子和母親起了個大早,她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幾大鍋連夜熬好的菜粥,趕去一家孤兒院裏向孩子們分發。孤兒們排著隊,端著碗,等待他們今天的早餐。

  這時,閔加林開著一輛小貨車,副駕駛座上坐著南宮燕,他倆一起拉著一車童鞋過來。

  閔加林殷勤地說:“扇子,你看,我在檔案館中發動同事們捐獻,用那筆捐款給孩子們買到了一批鞋子。”

  柳扇子有些意外。“好啊,好久不見了啊,加林,你啥時候也變得這麽有愛心了呢!嗯,你這批鞋來的還真及時,自日本鬼子的狂轟濫炸開始後,這些孩子們好久都沒穿過新鞋了!”

  閔加林也高興地說:“對啊,我也是聽南宮燕妹妹說起,她說你今天要和姑母來給孩子們分發早飯,於是我連忙拉了這批鞋子過來。”

  柳扇子聞言,疑惑地看著柳加林與南宮燕,心想,他倆何時搞在一起了呢?怪不得,昨晚南宮燕不在房間裏,才沒幾天,難道這兩人就發展成親密的關係了嗎!

  然而,南宮燕和著閔加林已經開始殷勤地招呼孩子們道:“孩子們,快,吃過早飯後,大家都過來領新鞋啊!”

  孩子們聽了這話,明白吃了早飯,還有新鞋穿,都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完了碗裏的菜粥,一窩蜂地向南宮燕和閔加林圍了上去。

  柳扇子注意到南宮燕嘴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懷好意的笑容,心裏突然有些緊張,像是明白了什麽。待南宮燕與閔加林走後,她叫過孩子們來,借口要替他們保管新鞋,等六一兒童節那一天才一起穿上,好表演節目。這些孤兒們平日裏都喜歡柳扇子,於是都聽話地把新鞋交給柳扇子保管。唯有一兩名小男孩,生怕新鞋飛了似的,早把拿到手的鞋子藏進了自己的小木箱裏去了,向柳扇子撒謊說他們根本沒有領到新鞋。

  柳扇子收過新鞋裝進一個大竹筐裏,她走到另一間房內,仔仔細細、反反複複地檢查這些新鞋,發現鞋麵上均有一枚小圓環,她正納悶這些小圓環是個什麽玩意兒時,突然耳朵裏聽見了屋外高空傳來的飛機的轟鳴聲!啊,日本轟炸機又來了!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柳扇子猛然發現這堆新鞋上的小圓環都隱隱約約發射出一種暗紅的光!柳扇子突然明白了,大驚失色!她手忙腳亂地把一大筐新鞋搬到深深的地下室去,並用鐵皮箱子嚴嚴實實地蓋住。

  等柳扇子從地下室出來,和母親緊張有序地安頓孤兒院們往防空洞裏躲避時,遠遠近近早已傳來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日式飛機的新一輪轟炸又來了!

  大概就在十分鍾以前,風清氣朗,藍天白雲清晰可辨的影子映照在緩緩流淌的嘉陵江上,乍一看好一派祥和安寧的景象!觀音山正在位於嘉陵江出口的朝天門碼頭送別刁三炮的船隊。觀音山叮囑刁三炮說,這是又一批抗戰物資,一定要安全運到目的地。刁三炮還像上次一樣向觀音山打包票,請觀音山放心。隨著船隊繩索起錨的聲音,觀音山猛然發現天上遠處飄過來幾個影子!越來越近,是日本密密匝匝的轟炸機!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碼頭上的人群慌張逃跑!刁三炮高喊:“立即開船,躲避轟炸--”炸彈像雨點一樣傾盆而下。一顆炮彈準確地向刁三炮的船襲來。

  觀音山焦急地喊道:“三炮,躲避!”

  刁三炮和船幫人員飛快跳水,潛入江裏。炸彈把船炸得粉碎,火光衝天,煙霧騰騰。

  觀音山跳上車喊:“快,回南山高射炮師。”頓時,吉普車呼哧而去……

  而離朝天門碼頭一兩裏遠處的市中心國泰劇場裏,屏幕上正在放映著上海電影。韓蘭根、殷秀岑互相丟蛋糕,踢P股,引得觀眾們哈哈大笑。警報聲一直在響,卻沒有人聽見。賀子山帶著幾個特工進來,高聲喊著,卻沒人聽見,有的觀眾還在張著大嘴歡笑。賀子山急中生智,叫人打開劇場所有的門。突然,一發炮彈落在了劇院旁邊,巨大的聲響把沉浸在歡樂中的觀眾嚇了一大跳。

  賀子山高聲地大喊:“快跑,進防空洞!”

  影院頓時像炸開了鍋,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外跑,又一聲爆炸聲,人們開始互相踩踏,爭相從劇院中往外跑。接連不斷的炸彈從天而降,劇院中了彈,血肉橫飛。門前巨大的海報上,白楊、趙丹、舒秀文、張瑞芳的笑臉立刻燃燒了起來。

  賀子山招呼著幾名特工:“快,我要去孤兒院看看!你們幾個在這裏幫著轉移!”說著,賀子山就轉身奔跑在了重慶的大街小巷。此刻的重慶,整個城市猶如一片人間地獄,炸彈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燃燒彈火光衝天的煙霧,男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孤弱無助的小孩的哭泣聲。

  由於日寇投擲了大量的燃燒彈,形成了大火,大風又借助風勢四處蔓延,破壞力很強。傷亡市民無計其數,血肉模糊,血流成河。之後,又有許多屍體被燒焦,慘不忍睹,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與焦糊味……

  一刻鍾之後,賀子山帶著隊員們跑到了孤兒院大門外,從外麵就可以聽見孩子們驚恐萬狀的哭泣聲。賀子山看見柳母和扇子還在不知疲倦地轉移著孤兒。

  柳扇子看了看四周,斷言道:“母親,今天日本的飛機什麽都炸,我們不能把孩子們藏在孤兒院了,要送到天主教堂去,他們或許不會炸教堂。”

  柳母點頭,高聲喊:“孩子們別慌,跟著我。”

  這時,賀子山突然出現在了柳扇子麵前。

  柳扇子驚喜地叫了一聲:“子山,你終於來了!”猛然又覺不妥,頓時緋紅了臉。

  賀子山點頭說:“嗯,秘密破譯出來我就趕過來了,可惜還是晚了,謝謝你,柳扇子,我知道你做的一切!快,帶孩子去天主教堂!”

  柳扇子高興地答應著。

  於是,柳扇子在前麵帶路,領著孩子們往天主教堂去。賀子山在後麵攙扶照應著受傷的和跑散的孩子。在教士們的幫助下,柳扇子和賀子山終於把孩子們安頓好了。這時,柳母也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天主教堂門外,她不放心這最後一批孤兒,心想著要跟來看看,到底是年紀大了些被拉到後麵。突然,一顆炸彈在柳母身邊炸開,柳母被氣流擊倒。柳扇子和賀子山趕緊跑出來,扶起柳母,兩人同時焦急地喊:“媽,媽,你沒事吧?”

  一枚彈片劃破了柳母的頭皮,她的頭部很快滲出了血,但是她在女兒扇子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一眼看見賀子山說:“子山,我的女婿,你終於回來了,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賀子山眼裏流出了淚水。“媽,孩兒不孝,這些時候才回來,可苦了您和扇子了!”

  柳母搖搖頭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就說嘛,子山有多好,就像我的親生兒子一樣!”

  聽柳母這樣說著,子山感激地看了柳扇子一眼,朝柳扇子微笑。

  柳扇子頓時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忙低頭問:“媽,您的傷要不要緊?”

  柳母說:“一點皮肉傷而已,我沒事,你們快點去照顧孩子們。”

  說話中,又一顆炸彈從天而降,準確無誤地砸到天主教堂上,接著又襲來幾顆炸彈、燃燒彈。天主教堂瞬間化作一片火海。大家根本來不及憤怒、悲傷和痛苦!驚魂未定中,柳扇子忽然想起還有一批孤兒在孤兒院“遺愛祠”,喊道:“子山,快,‘遺愛祠’還有一批孩子。”

  賀子山叫柳扇子留下來照顧好母親,然後他擦了擦滿臉汗水,瘋狂地往“遺愛祠”跑去。“遺愛祠”裏傳出孩子們驚恐害怕的哭聲。賀子山指揮著來尋找他的幾個特工們一起轉移孩子,進防空洞。孩子們跟著賀子山的隊伍往最近的防空洞跑。他們的身後,“遺愛祠”被緊跟而至的炸彈炸成了一片火海。

  柳扇子攙扶著母親走過來,看到燃燒著的“遺愛祠”。

  柳母痛苦地搖頭說:“晚了,晚了。”

  柳扇子向遠處看去,看到奔跑的孩子們和賀子山的背影,高興地大喊:“媽,你看,孩子們都跑出來了。”

  柳母隨著扇子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跑出的孩子,如釋重負,但是發現炸彈在他們後麵追著炸,又滿懷擔憂:“扇子,我們去幫幫子山,這裏應該沒事了。”

  柳扇子想著這裏已經炸過一次了,想必日本飛機不會再掉頭來丟一次炸彈的,就把母親安頓在一個角落,朝賀子山身後追去。

  賀子山已經帶領孩子們跑到了最近的防空洞外,正指揮著孩子們井然有序地進防空洞。

  柳扇子飛跑過來,喊了一聲:“子山--”

  賀子山看到了柳扇子,高聲喊:“扇子,危險,快進防空洞。”

  一架飛機飛過,扔下一顆炸彈。賀子山眼疾手快,迅速把柳扇子撲倒,炸開的彈片全部落在了賀子山的身上。

  硝煙散盡,柳扇子起身抱著昏迷不醒的賀子山,滿臉痛惜。“子山,子山,你醒醒啊……”但是賀子山仍然昏迷不醒,扇子叫了兩個賀子山的隊友,一起抬著賀子山,進了防空洞。進了防空洞以後,柳扇子發現賀子山滿身是血,頓時大驚失色。扇子叫賀子山的隊友們用撕破的衣裳暫時包紮了賀子山的幾處明顯的傷口,然後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防空洞,往一公裏之外的陸軍醫院跑去。柳扇子邊跑邊在心裏默念:“子山,子山,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陸軍醫院在一處叫作半邊樓的地方,柳扇子跑到半邊樓時,發現半邊樓已經中彈,大火在燃燒,頭頂上還不時傳出爆炸聲,樓裏的人們在拚命往外跑,互相擁擠。護士長高聲喊:“大家不要擠,都到地下室裏去,讓傷員先走,家屬到後山的防空洞去。護士不準離崗。”可是,人們哪裏還顧得上聽她的話,都互相擁擠、踩踏著,亂成一團。一個傷兵被擠倒了,躺在地上叫著:“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柳扇子跑過去,把傷兵攙扶起來,並把他攙扶進了醫院藥房。柳扇子發現藥房走廊裏已經空無一人,傷員全轉移了,而藥櫃卻已被鎖上了。柳扇子瘋狂地撿起地上半截磚頭,拚命砸鎖,卻怎麽也弄不開。磚頭又碎了,柳扇子急得大聲哭泣起來。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隨即,護士長出現了。柳扇子看見護士長,急忙停手。

  護士長驚訝地看著柳扇子問:“你在幹什麽?”

  柳扇子著急地說:“藥,我要藥品!”

  護士長看著地上的碎磚,似乎明白了,連忙打開藥品櫃門。

  柳扇子向護士長要了止血藥、止痛藥等,向護士長鞠了一躬,連忙往外跑去。柳扇子邊跑邊又回頭喊:“醫生,藥房裏還有一個傷兵,別忘了給他上藥!”

  等柳扇子跑出半邊樓門外,發現好幾輛救護車響著警報開了過來,停在了院子裏。救護車的車門打開,救護隊員從裏麵抬出大批傷員。剛才的護士長也走出樓門外,高聲喊:“趕快去接病人!”幾個護士衝過去,頭頂上飛機不時掠過,但是所有的人們已經顧不上了。

  柳扇子心裏記掛著賀子山、母親和孩子們,拿著止血藥、止痛藥等趕緊快跑!柳扇子奔跑在街道上,昔日的街道已經麵目全非,仿佛所有的房子都在燃燒。柳扇子緊緊抱著藥品,衝過火海,衝進了賀子山所在的防空洞。柳扇子發現母親也到了這間防空洞,柳母正在掐賀子山的脈搏。“子山,子山,你醒醒啊,快醒醒……”

  柳扇子焦急地衝過去。“媽,這裏麵空氣太稀薄了,你和孩子們就在這裏待著,我們要把子山背到外麵去救治。”

  柳母焦急地回著:“嗯,趕快!”

  一名隊友聞言,背起賀子山就往外跑,柳扇子在後麵緊緊跟著。剛衝出防空洞,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氣浪衝過來,把背著賀子山的隊友衝倒了,賀子山也摔在了地上。柳扇子一P股坐在賀子山的身旁,又哭了起來。這時,周圍的房子全倒了,燃燒的火焰向她這邊圍了過來。柳扇子急忙爬起來,叫剛背著賀子山的隊友趕緊找個地方躲避,而自己背起賀子山就往枇杷山上跑。賀子山很重,柳扇子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居然背起賀子山上了枇杷山坡,把他放到了路邊的草叢裏。柳扇子打開自己從陸軍醫院找來的醫藥包,熟練地給賀子山消毒,取彈片,然後注射了阿莫西林……

  終於,賀子山蘇醒過來了。

  柳扇子噙滿淚水,看著賀子山的眼睛說:“子山,你終於醒過來了,剛才可嚇死我了……”

  賀子山艱難地笑了笑:“扇子,我怎麽會醒不過來呢,我心裏舍不得你,舍不得母親,說什麽我也得醒過來啊!”

  聽了這話,柳扇子破涕微笑,賀子山親昵地攬過她的頭,讓她偎依在自己的胸口上。自他們嘉陵江上成親那日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仿佛過了幾生幾世。雖然柳扇子已經是賀子山名義上的媳婦,但是他們這還是第一次靠得這麽近,這麽親。國難當頭,他們兩人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重逢,兩人心裏都不禁感慨萬千。

  賀子山摸了摸柳扇子的頭發,說道:“扇子,你扶我看看山下。”

  柳扇子點頭,然後攙扶起賀子山站在枇杷山上往下看,山下,整個城市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而天空中,還有成群的日本飛機飛來。保持著單縱編隊的日本轟炸機打開彈倉,爆炸彈、燃燒彈在轟炸機編隊後尾形成一條落下的彈道,飛向市區最繁華的商業街道。烈火熊熊燃燒,煙塵遮天蔽日。突然陷入恐慌的市民,不知所措,東奔西跑,哭天搶地,倒塌的房屋深處慘叫聲時時傳出來,整個城市霎時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人們奔跑、哭嚎,躲藏著。不時有燃燒彈投下來,大片房子立即燃起熊熊烈火。無數的燃燒彈扔在了市中心,市中心頓時燃燒成了一片人間煉獄。

  這時,觀音山正在南山高射炮基地指揮,他看見天上像螞蟥般掠過無數架飛機,心急如焚,連忙指揮著炮兵們向高空發射炮彈。一發發炮彈射向高空,但是收效甚微。而日本轟炸機很快發現了基地,數十枚炸彈一齊投了下來,高射炮基地一片火海。塔台被炸倒了,機槍手們壯烈殉國。觀音山急紅了眼,他跳過廢墟,邁過烈士的屍體,撿起一架機關槍瘋狂掃射:“狗日的小日本,我跟你們拚了……”

  3

  重慶遭到曆史上迄今為止最慘烈的一次日本飛機轟炸,這就是“五三”大轟炸。然而,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

  由於三日白天的轟炸還是吃了一些虧,損失了好幾架飛機,日本軍方開始考慮放棄白天轟炸,而改在夜晚或者黃昏進行。

  於是,狡猾的日軍轟炸機群,分幾批在四日下午突然飛抵重慶上空,史稱“五四”大轟炸!這天,日軍除了第一批次轟炸的機群以外,其他幾波轟炸機全部趕在黃昏時間飛來。

  5月4日下午,27架轟炸機前來空襲,又引發了好幾場大火,破壞了南岸的美國大使館,還在市區炸死了幾百人!

  一間漆黑的屋子,門被撬開了,一絲光線射進門縫,隱隱約約閃現出一個巨大的保險櫃,一隻聽診器搭在保險鎖上,一隻雪白的玉手不斷地來回旋轉著鎖柄,保險門打開了,一疊青天白日徽章的檔案放在辦公桌上,一隻懷表被打開,美麗的女子一按快門,一道道銀光閃閃中,一架架轟炸機飛臨重慶上空,向國防大樓投彈,國防大樓爆炸聲聲,火光衝天。

  重慶全城再次被炸得天翻地覆!

  賀子山事先通過電話和無線電得到情報,知道日本轟炸機正飛過三峽。然而,賀子山弄不清目標究竟是成都、是重慶,還是附近其他城市。四日空襲時,賀子山待在辦公室裏,準備一旦有轟炸機直接從頭頂飛過,就藏到花園噴泉的石拱下麵去。這倒不是因為那樣有什麽用,而是隻要藏在什麽東西下麵,哪怕是鑽到桌子底下,就會感到安全一些。

  賀子山等了很長時間,警報始終沒響,慢慢地都睡熟了。兩個鍾頭之後,辦公室外麵“飛機來了,飛機來了!”的高喊聲驚醒了賀子山,賀子山擔心中美合作社裏雅德利的安危,連忙驅車要去找雅德利。

  這時已到黃昏,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下。賀子山停下車,打開駕駛室門站在街邊上,循著低沉的引擎轟鳴聲向遠方望去,看到城區東北方的高空中,許多銀色的機翼正在餘暉中閃閃發光。賀子山鬆了一口氣,因為這些飛機沿目前的航線飛下去,就會錯過重慶市區。一個小乞丐不知道自己並沒有危險,匍匐在賀子山麵前,一邊抽抽搭搭地哭泣著,一邊死死抱住賀子山的腿不放。賀子山怎麽安慰都勸不住他。

  突然,飛機的轟鳴聲又傳來了,賀子山抬頭一看,飛機稍向左偏,沿著小江飛了回來,後麵是如麻雀一樣密集的轟炸機群。賀子山驚呆了。南山方向,高射炮斷斷續續地響著,噴出一串串小火花,在飛機下方爆炸成一朵朵黑雲,但是一點兒也沒有傷著飛機。飛機掠過南城徑直朝賀子山飛來,沿途播撒著閃閃發光的死亡種子,開出一簇簇火紅的花朵。濃煙和瓦礫構成的蘑菇狀雲團騰空而起,接著傳來雷鳴般的爆炸聲。大地在賀子山腳下顫抖。機群從兩江匯合處的城市邊緣掠過商業區,朝賀子山的辦公樓和外國使館區飛去,所過之處隨著紅色的閃光,紛紛升起漫天的塵柱。飛到城西南後,它們掠過長江,消失在山那邊。重慶市內,一道道濃煙彌漫的大火在逐漸蔓延,標示出飛機飛過的軌跡。

  麵對如此殘酷而又壯觀的一幕,賀子山靜靜地佇立在那裏,就連小乞丐也不出聲,也沒人注意到附近的公路上已經擠滿了行人、黃包車和卡車。賀子山並沒有意識到,這批日本轟炸機溜過了國軍的防空哨。中國戰鬥機想必還來不及升空,因為賀子山既沒有看到它們,也沒聽到它們的聲音。

  賀子山想,是不是已經有人幹出了叛國的勾當?

  在古老的城牆內,重慶老城區隻有13平方公裏的麵積,這片三角形的狹小地帶擠滿了磚瓦房和竹棚,住著百萬生靈,活像一座蟻丘。

  這一天,所有人都被炸了個措手不及,幾乎沒人來得及躲進防空洞。

  天已經黑透了,隻有城內衝天的大火泛著鬼魅般的紅光。

  “去中美合作社。”賀子山想道。賀子山還抱著學員們僥幸未被炸中的一線希望。

  公路上肯定擁擠不堪,所以賀子山從菜地和稻田中間抄近路步行過去,一路上驅趕著蚊子,咒罵著刺鼻的惡臭。穿過田地後,賀子山踏上了中美合作社後麵山坡上的公路,發現起火處在德國大使館那邊,離這裏還遠,不禁鬆了一口氣。中美合作社安然無恙。

  德國大使館已被炸中,周圍的建築物都起了火。使館緊挨著城牆,牆外就是水庫。總算萬幸,水庫毫無損傷,至少消防員們不愁沒水了。

  透過一麵牆上炸開的大洞,賀子山可以看到許多底層勞工被大火包圍著,火舌直往他們身上撲去。一會兒,牆倒了,騰起的煙塵遮沒了他們的身影。

  賀子山無能為力,隻能站在那裏看著。為了表示一點意思,賀子山回去開車,盡量把街上你推我搡的難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隻要給賀子山供應的那點汽油還夠。

  賀子山繼續前進,繞過大火,穿過小巷,終於又來到了主幹道上。路麵已經被狼藉的屍體和垂死的人堵塞了。有個老頭兒坐在馬路邊上,胸口的襯衣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正在痛苦地呻吟著什麽。

  “你說什麽?”賀子山問老頭兒。

  “我要回家。”

  老頭兒掙紮著站起來。他的左半個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賀子山可以看見他裸露的心髒在跳動。老頭兒往前邁了一步,就栽倒在地斷了氣。

  到處是一片慘不忍睹的廢墟。賀子山在一旁無能為力地看著,因為他對急救一竅不通,而那些抬擔架的人顯然也是如此。

  “你們把受傷的人抬到哪裏去?”賀子山問一個抬擔架的人。

  “可能是去教會醫院吧。”那個人答道。

  消防員們正冒著生命危險,用手動水泵和從長江與小江裏提上來的一桶桶水救火。另一些人正在開辟防火道,可是似乎作用不大,火勢還在繼續蔓延。

  在賀子山買過綢子窗簾的一家綢緞店那裏,賀子山碰見了一個身上流著血的店員,賀子山認識他。綢緞店被炸彈直接命中,老板和一家老小躲到了後院,但是那裏也挨了炸彈,全家無一幸存。

  一所叫作“日耳曼之家”的公寓已經被大火包圍了,賀子山以前曾經來過這裏參加活動。公寓前麵的街中央多了個十來米深的彈坑,周圍還落了另外三顆炸彈,但是外號叫作“獨臂大盜”的公寓老板很幸運,他的房子隻是輕微受損而已,不像周圍的房舍已經被夷為平地。看樣子大火不會燒到他的屋子,不過他的窗戶正在冒煙。賀子山在這裏可能幫得上忙,盡管賀子山不願讓別人知道他認識“獨臂大盜”。

  賀子山在樓梯口找到了老板“獨臂大盜”。“獨臂大盜”光著上身,站在翻騰的濃煙中,咒罵著正往火上撒沙子、潑水的下人們。火苗大有把樓梯間吞沒之勢,賀子山趕忙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一個小時的努力之後,房子看來是保住了,除非隔壁再有火災再蔓延開來。

  “獨臂大盜”抹了抹臉上的泥灰。

  “那些天殺的日本人!”他說,“難道他們不曉得我已經加入英國國籍,現在是英國的公民嗎!”

  “他們怎麽會曉得?”賀子山笑著說。

  “獨臂大盜”又喊了起來:“我瞧見他們來了,就扯起了英國國旗。可是,你看看他們對我做了些什麽!”

  在火光映照下,賀子山打著手電筒帶著“獨臂大盜”巡視了一遍房子。房頂上到處是飛石砸穿的洞,一側廂房已經倒塌。“獨臂大盜”原本還隻是嘟嘟囔囔,發泄著自己的怒氣,等檢查到臥室時,“獨臂大盜”一下子又暴跳如雷。

  這裏的牆壁有三處被打穿,金屬床腿也被打出了凹痕。賀子山撿起一顆扁了的子彈頭。

  “他們用機槍掃射過這裏。”賀子山說。

  “這幫肮髒的雜種!”“獨臂大盜”吼道,“他們怎麽能這樣對待我?”

  在賀子山聽來,“獨臂大盜”的這句話實在是太荒唐了。日本飛機以300多公裏的時速從低空掠過陰暗的城市上空,飛機上的機槍手根本無法分辨目標,也不會知道哪座是“獨臂大盜”的房子,即使他掛著英國國旗。

  不過,“獨臂大盜”的話倒值得賀子山深思,也許,“獨臂大盜”以為,日本人不該打壞了他的房子,他本來不應該遭這場災的?那麽,或許,“獨臂大盜”受雇於日本人?

  賀子山喜歡“獨臂大盜”的風趣幽默,但這是戰爭時期,必須得對他采取一點措施。

  回家途中,賀子山繞道城北,沿著小江岸邊走下去。這裏的死亡人數也多得驚人。在一段台階頂上,有一個開鑿在鬆軟石崖上的防空洞被一枚炸彈直接命中,徹底坍塌了。勞工們在那裏忙活著,把挖出的屍體放在台階上,另一撥人再把屍體扔到人力板車上。轟炸機突然飛來時,這裏擠滿了避難的人群。石崖上的彈坑和扭曲變形的赤裸屍體十分清楚地說明了這裏發生的一切,屍體上的衣服都是在臨死前因窒息而拚命掙紮時被撕光的。

  賀子山到家時天已經亮了,大火仍舊在城中肆虐。這時,賀希望帶著耿叔來找他來了。

  “情況怎麽樣?”賀子山問。

  “我們南方局盡量組織把人往外運,直到汽油燒光再回來。”

  “我找徐曾再要點汽油。”賀子山思索道。

  有那麽一瞬間,賀子山想,要是徐曾被炸死就好了,不過賀子山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賀子山知道,越是像徐曾那樣的人反而越長命百歲。

  一連好幾天,難民們都在飛揚的塵土中川流不息地出城,肩上挑著不多的家當,背上還背著孩子。他們擠滿了成都路,坐滿了兩條江上的木船和舢板。重慶城原本的百萬人口在幾天之內就減少了四分之三,其中有5000人死亡,10000人受傷。

  全城都在冒煙,後來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一輪,讓城區再度化為火海。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盡管眼前橫陳著男男女女和孩子們血肉模糊的屍體,也難以讓人信以為真。飛機引擎低沉地轟鳴,稀稀落落毫無成效的高射炮火,機槍的掃射聲,炸彈的爆炸聲,衝天的大火,騰起的煙柱,軋軋作響的窗戶--這一切都像電影裏的場麵一樣,仿佛製片商要拍一部投資百萬美元的好萊塢巨片,他在幕後高喊“攝影機預備!燈光預備!”攝影機就開始轉動起來。音響師讓音響和場景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切都很巧妙,很虛假,很殘忍--一次祭神的試映。羅馬帝國時代的哲學家普羅提諾曾說:“人生如夢,攻城略地和人生中的痛苦都是幻象。”在未受損傷的旁觀者看來,重慶的轟炸和大火似乎就是如此。然而,對於那些身體已經被彈片撕裂的人來說,想必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兩次轟炸,給重慶人民造成很大的損失。重慶市民死亡6000多人,房屋被燒毀近5000間,日軍投彈點的21條街中,19條街被燒成廢墟,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被基本撲滅!

  當時最可怕並不是炸彈,而是燃燒彈。這種燃燒彈一經爆炸,就產生3000度高溫,燃燒10分鍾以上,周邊的人別說滅火,就算想靠近都不可能。而火勢又非常之大,大到距離幾裏外都能感受到熱浪。如果被大火圈在裏麵,人必死無疑。

  另外,如果沒有風還好一點,隻要有風,一吹之下,大火蔓延至少就是幾條街,給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了慘重的損失。更慘的是,當時僥幸不死的人,一旦被燒傷,就很難治愈。因為燒傷不同於槍傷,人一旦被大麵積燒傷,往往就是大麵積的皮膚損傷,隨後就伴發嚴重感染,就算在醫療條件已經高度發達的今天,也不容易活命。人大麵積燒傷後,即使挺過去,往往也會終生殘疾,也就要忍受一輩子的痛苦。

  在這樣肆無忌憚的無差別的慘絕人寰的“五三”、“五四”狂轟濫炸下,一個城市被激怒了!

  5月4日,黃昏的江邊,熊熊的大火還在燃燒,江邊突然湧出無數的人,老百姓們敲著鑼、敲著臉盆跑了出來,邊跑邊大罵:“該死的小日本,有本事下來跟我們打!”

  “強盜!”

  “劊子手!”

  “挨千刀的!”

  “砍腦殼的!”

  轟炸中的街道上,一群群學生衝到街麵上,用大筆刷寫了日機飛行員在天空也能看到的巨幅口號:“越炸越強!”“打倒日本帝國侵略者!”

  隨即,一顆炸彈下來,刷標語的人中彈倒下了,又一名學生衝上去刷寫……

  人群中,喪魂失魄的閔加林看到這些情景,非常後悔,痛不欲生,痛哭流涕……

  5月5日,街道上還是一片廢墟。然而,多處廢墟間已經出現了一些防護隊員,他們在架設高音喇叭,裏麵傳出了電台裏宋美齡的演講:“讓我代表中國同胞向生活在和平歡愉中的全世界凡是能聽到我談話的人們,敬致微忱。我正在一個悲哀沉痛的地點,向諸位演說。這裏,幾天以前,還是重慶城中繁榮熱鬧的一角,如今我的周圍卻盡成了殘破的廢墟,並且冒著剩餘的殘煙。以轟炸來大規模屠殺無辜平民,真是這文明時代所產生的最可怕的發明……”

  廣播聲中,成群結隊的學生打著旗幟,呼喊著向前麵走去。

  賀子山、柳扇子、耿叔、賀希望、柳母、張媽走在人群裏,成千上萬的市民聚集在街道上。

  一個城市憤怒了,一個城市也被驚醒了,民心醒了,民智醒了,眾誌成城,同仇敵愾,這是侵略者萬萬想不到的,也必將成為侵略者的墳墓。

  馮玉祥在募捐,市民排隊捐獻抗戰錢財……

  田漢在排演話劇……

  郭沫若站在高台上正在發表演講:“市民朋友們!親愛的同胞們!我們的城市,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這是人類曆史上前所未有的災難!日本軍國主義對我們可愛的城市進行著慘無人道的空中屠殺,可是我們這個城市的精神不會垮,我們保衛自己家園的精神不會垮,我們抗戰的決心不會變!”

  老舍在深情沉痛地演講《五四之夜》:“沒有哭啼,沒有叫罵,火光在吼,大家靜靜地奔向公園。偶然有聲音叫,是服務隊的‘快步走’,偶然有陣鈴聲,是救火車的疾馳。火光中,避難男女靜靜地走,救火車飛也似的奔馳。救護隊服務隊搖著白旗疾走;沒有搶劫,沒有怨罵,這是散漫慣了的、沒有秩序的中國嗎?像日本人所認識的中國嗎?這是紀律,這是團結,這是勇敢--這是五千年的文化教養,在血與火中表現出它的無所侮的力量和氣度!”

  柳扇子走上講台:“同胞們,我是柳扇子!我在這裏,是想告訴你們,日本鬼子炸毀了我們的街道,可是毀滅不了我們的心!我現在代表全市的商業部門,告訴大家,我們絕不屈服,絕不搬遷,絕不休市,就在廢墟上、防空洞前,任何地方,堅持與你們在一起!”

  另一位實業家也跑上講台:“我們也宣布,不休市,不搬遷,不屈服!”說著拿過一麵紅布,人們擁上去,在紅布上簽名。

  紅布在賀子山和柳扇子的手上傳遞,人們在紅布上簽名,傳遞,傳達著一座英雄之城的勇敢和堅強。

  柳扇子帶領遊行隊伍行走在如廢墟般的重慶街頭上,在遊行隊伍前方不遠處,豎立起了大幅標語:“在廢墟上創造新中國!”

  觀音山的軍隊路過,停下,在遠處向柳扇子和遊行的人群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觀音山的軍車駛進了中統辦公室,寬大的桌子上放了幾雙童鞋,一個背影坐在桌子邊上。

  觀音山進來,恭敬地說:“處座,你找我?”

  徐曾轉過身來問:“你看桌子上是什麽?”

  觀音山拿起一雙,疑惑不解:“童鞋啊。”

  徐曾命令道:“撬開。”

  觀音山抽出隨身匕首,插進鞋底,撬開,信號發射器還在閃著暗紅的光!徐曾氣急敗壞地說:“這是日本在重慶的特工們裝上去的,他們這是要炸死宋氏三姐妹。幸虧前天宋氏三姐妹臨時改變了行程,並沒有去孤兒院,使他們的計謀沒能得逞。”

  觀音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他媽的也太猖狂了。”

  徐曾一拍桌子喊:“找出來,一網打盡!”

  觀音山大聲地說:“是!”

  同時,賀子山這時也在長江上,賀子山與長江局的一位首長約好了在這裏相會。子山首先抵達長江邊上,他看著眼前夕陽映照下的滾滾長江東逝水,猶如滿江血水,回想起前兩日浴火重生的血與火的一幕幕場景,回想起與柳扇子的重逢,他殺敵報國的滿腔熱忱被再一次激起了……一會兒後,賀子山預約的首長也秘密抵達。賀子山接收首長指示。首長也給賀子山說明,潛伏在重慶的日本特務,確實是越來越囂張了,他們拉攏了一些社會混混,到處搞破壞,甚至出賣情報。還有一個出賣中方軍事情報給日本人的漢奸頭子,一定要盡快鏟除掉!

  賀子山保證:“請首長放心,我會徹查這些間諜組織,鏟除他們。”

  首長突然說:“有一個叫閔加林的,是不是你弟弟?”

  賀子山倍感驚訝:“是我表弟,他怎麽了?”

  首長看著子山的眼睛,堅毅決絕地說:“根據情報,前天孤兒院的童鞋事件,閔加林有很大的嫌疑。”

  賀子山瞪大眼睛,驚疑不已,陷入沉思。

  賀子山仔細回想,終於想起,4月30日那天,電報組破譯的那份情報其實是份假情報。據說,大轟炸後,截獲假情報的柯小民已經引疚自殺了。電報組其他工作人員也處於一片沉痛之中……

  賀子山回家後,派幾個特工出去找閔加林,並要特工把閔加林帶到他這裏來。一個時辰後,特工們帶著閔加林回來。賀子山質問表弟閔加林:“加林,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在倒賣情報?還將情報出賣給了日本人?”

  閔加林看著怒不可遏的表哥賀子山,心裏有些害怕,但是閔加林斷然否定。說他一個小小的檔案管理員,知道什麽倒賣情報的事啊?表哥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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