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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子山今天走進中統大樓,感覺氣氛格外不同。果然,觀音山和程依依等候在樓道,說徐老板要臨時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參會人員隻有徐曾、賀子山、觀音山和程依依四人。
徐曾開門見山道:“這次的行動,被上峰定位為一號行動,要有絕對保密。下麵宣誓!”
幾人站起來,向蔣介石的像宣誓。
重新坐下後,徐曾介紹道:“2月18日上午,當時你們幾位都在場,你們發現重慶密電組的密碼員顯得格外緊張忙碌了嗎?因為,在1小時前,他們截獲了十幾份從重慶發往日本軍隊的密碼,這些密碼看似簡單而毫無規律,但是確讓有著豐富破譯經驗的密碼員束手無策。而且在短時間內截獲如此多的密碼,不禁讓人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
觀音山、賀子山和程依依也一齊看著徐曾,一時答不上話來。因為,他們三人之前都還沒有破譯過日本軍隊的密碼,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賀子山埋頭緊張思考著徐曾的話。
徐曾接著說道:“現在,我駐華盛頓使館軍事副武官肖勃少校向我們提供了一個人,‘美國黑室’創始人雅德利。這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密碼天才,我已經報請國民政府委員長批準,我打算通過我駐美大使秘密聯係上雅德利,以年薪一萬美元為條件,聘請雅德利來華幫助我們破解日軍密碼。”
賀子山、觀音山和程依依聞言,均露出興奮的神情。
徐曾又逐一看了看賀子山等人說:“你們三個,負責到香港接回雅德利。”
幾個人起身,聲音洪亮地說:“是,處座!”
徐曾站起來吩咐道:“你們先回去準備一下,馬上動身。具體的細節,我會找你們每個人再單獨交代一下。”
重慶的天氣變化莫測,前幾天還是烈日炎炎,由於兩三場雷雨,就變成了陰雨綿綿。這兩天沒有敵機轟炸,高射炮大隊武器裝備落後,隻有依靠天氣和地形來對抗敵人的狂轟濫炸。
出發前,賀子山決定把情況向耿叔通報一聲。
這天夜裏,陰雨沉沉,賀子山身穿灰色長衫,打著油傘,裝扮成教書先生的模樣,應約來到磁器口一家名為“致遠”的書店。書店在一條九彎十八拐的無名小巷中,全是下坡路,石梯很陡,兩邊都是高牆,隔五六米就是一個筆直的大轉彎。每個轉彎處,都住著五六戶人家,全是茅草蓋頂,竹片和黃泥做牆的房屋,居住的人大多數是重慶大學的職工,他們把自己的寓所戲稱為“國難房”。
“炒米……糖……開水……炒米……糖……開水!”
賀子山順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在慘白的路燈下,有一個小販攤。擔子一頭掛著熱水壺,另一頭是放碗筷的竹筐,竹筐上置放著一盞油燈。炒米糖開水是重慶特有的小吃,做法很簡單,將適量炒米盛入碗中,加一勺白糖,撒點烘香的芝麻、花生和核桃碎塊,再添一點豬油,用滾水衝泡,這便成了炒米糖開水。陰冷潮濕的深夜,在饑腸轆轆的當口,幾勺熱乎香甜的炒米糖開水進喉下肚,一股熱氣直貫中腸,渾身都透著溫暖。
若在平日,攤子前早已擠滿享用小吃的人們,巷子裏應該是熱鬧非凡。此時,小巷人靜,萬籟無聲,吆喝聲在夜空中飄蕩,甚為淒涼。
賀子山找到“致遠”書店,發現整個“致遠”書店也浸在煙水霧氣中,順著屋簷流下來的雨水,像給這房子掛上了一排珠簾。賀子山習慣性地向周圍看了看,確定無人跟蹤後,這才走進書店。
耿叔的“致遠”書店有兩層樓,樓下是書店,樓上是居所。
“子山來啦。”耿叔的夫人坐在一張涼椅上,老人家看似納涼,實為放哨。“你表叔在樓上吃飯哩,上去吧!”為了便於開展工作,南方局指示,賀子山與耿叔以表叔表侄相稱。
“表嬸好!”賀子山躬身行禮,將一包“冠生園”的糕點和兩斤豬肉遞給老人。“真是稀罕物,現在物價飛漲,我們已經十幾天沒吃肉嘍。”夫人笑著說。
耿叔的臥室隻有十來平方米,書房、客廳、餐廳,外帶消夏室全在這小房間裏。由於夜間實行燈火管製,屋內隻點了一盞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照見桌上的晚餐:一碗白水煮的老蠶豆、一碗青菜,兩個小碟子放著兩大片鹹鴨蛋。三個孩子圍著桌沿,口裏吃著飯,眼睛卻盯著鹹鴨蛋。
如今的耿叔已經近五十歲了,他中等身材,戴著一副眼鏡,穿了件打補丁的舊夾衫。耿叔仿佛很久沒理發了,蓬亂的頭發,有些白絲,胡子成圈地圍著臉頰。他把鹹鴨蛋分給每個孩子,接過夫人遞來的一碗糙米飯。“表侄啊,知道你今天要來,我和孩子們親自把米挑過了,沒有石子兒,免得你在燈下挑半天,嗬嗬!”說著,耿叔就將一杯茶水倒入碗中,用筷子攪和了一下,連水帶飯,一口氣吃了下去。
賀子山鼻子一酸,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來的滋味。記得耿叔早年說過,他老家也是川東小有名氣的地主,他從小對吃就很講究。耿叔還曾給賀子山講過,他少時每天早晨都會陪著祖父,去鎮上吃麵鋪的頭湯麵,風雨無阻。爺孫倆對麵要求很高:麵要煮得三分爛,緊湯,多放蒜葉多放油。澆頭要多,麵條要少,而且澆頭不能蓋在麵碗上,要放在另一個碟子中。吃完麵條,要喝一碗清茶,必須是當地山裏的泉水。沒想到一個對吃如此講究的人,為了革命工作,竟過著這樣清貧的生活。其實,書店生意還不錯,附近大學的師生都是常客,可耿叔把大部分收入都用作地下活動的經費,剩餘的隻能勉強度日。
耿叔吃完飯,令賀子山頗感意外的是,從內室裏走出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剛一出來還令賀子山嚇了一大跳!
那個女子是柳扇子。賀子山根本沒料到會在這時遇見柳扇子。因為自上次他在彈子石帶隊突襲日本特工時,與柳扇子匆匆見過一麵後,他們已經幾個月沒見過麵了。他心裏一直在牽掛柳扇子的安危,但是,柳扇子沒再露麵。
原來,柳扇子自幾個月前與賀子山匆匆見過一麵後,雖然很氣憤,回去後反複推敲思索當時的人員、氣氛、場景等,最後意識到自己當時可能給賀子山帶來麻煩了。柳扇子於心不安,她想平時自己不是還在從事什麽實業救國的活動嗎?怎麽聽了程依依的幾句話,又一時沉不住氣跑去找賀子山了呢?如今的賀子山,不管他是國民黨員,還是共產黨員,但有一點可以確信無疑,那就是,他所從事的活動,必定是與全國大多數人民的行動一致的,就是積極地抗擊日本人的侵略戰爭。賀子山是國民政府中統的人,他的工作性質也許一時半會她柳扇子還理解不了吧!但是,她柳扇子也不願意成為一個一心一意糾纏於兒女私情的人啊!那麽,從今往後,她柳扇子就暫時擱置起那些兒女私情吧,她要盡量在思想上、精神上與賀子山看齊,盡可能多地從事一些有意義的工作。
於是,柳扇子輾轉反側,在曾經與刁三炮一起營救過自己的幹爹耿叔的幫助下,也開始在為中共地下工作和抗日戰爭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所以,賀子山不知道的是,幾個月不見,柳扇子如今已經在她的幹爹耿叔的帶領下,成長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地下交通員了。
柳扇子看著目瞪口呆的賀子山,笑道:“怎麽,難道就隻允許你賀子山來幹爹這裏,就不允許我柳扇子來幹爹這裏嗎?”
賀子山見柳扇子這樣說話,頓時笑了:“哪裏,哪裏,我隻是太驚奇了,這樣很好,很好,相當好!”
賀子山與柳扇子相視而笑,就在這相視一笑中,兩人都意識到,他們已經冰釋前嫌。
賀子山用愛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柳扇子,發現她現在言行舉止更加幹脆利落了,覺得很高興。然而,當著耿叔,他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麽,就轉眼對孩子們說:“孩子們,今天是兒童節,看表哥給你們帶什麽禮物來了。”。
“表哥,表哥。”三個孩子立刻圍了上來,賀子山將一袋奶糖和布娃娃分給了孩子們。接著子山又把幾袋奶粉、一包茶葉、五六個肉罐頭外加軍政部發的供給證塞給柳扇子。子山一邊塞東西,一邊絮叨道:“嗯,扇子,你記住,奶粉是給孩子們的,茶葉給表叔,肉罐頭留著你們平時應急,這張供給證可以領到好米。”
柳扇子不停地點頭,此時她的心裏充滿了甜蜜。
耿叔笑著說:“有你這個在中美合作所當少校的表弟,我們也能隔天岔月地開個洋葷,打回牙祭了,哈哈!”耿叔向柳扇子使了一個眼色,扇子立即會意,帶著孩子們下了樓。
耿叔關上房門,拿出一支“黃河”牌香煙,剛要點上,賀子山就把香煙從他嘴上奪了過去。
“怎麽著?換了個牌子,這種香煙對肺傷害很大,還是換了吧。”賀子山從衣兜裏掏出幾包“老刀”牌香煙,扔在桌子上。
耿叔苦笑了一下:“沒法子,這小日本隔三岔五的轟炸,現在物價飛漲,米價要一百五十元一鬥,豬肉竟然賣十幾元一斤,要養家就隻能抽便宜的香煙,我都準備戒煙了。你這香煙……”他從煙盒裏抽出一支,聞了聞,對著油燈點上,貪婪地吸了一口,“隻能在家裏偷偷抽,在外麵抽太顯眼了,搞不好暴露了身份。”
是啊!對平常人來說,生活的細節算不上什麽。但對隱蔽戰線工作的情報員來說,忽視細節,往往會暴露身份甚至丟了性命。
“家裏老人可好,他們有什麽話帶給我啊?”賀子山低聲問道。“家裏老人”指的是上級領導。
“老人們一切安好,叫你安心做事,一定要做好。如果遇見困難,就找遠房親戚幫忙。”
“遠房親戚?誰?”賀子山聽不懂這個暗語的意思。
這時,街那邊傳來一呼一應的聲音:“天上明晃晃……地下水氹氹,前頭靠村……後頭就歇梢羅!”這是挑擔和抬滑竿的人,到街對麵的店鋪歇腳打尖去了。耿叔保持著高度警戒,他走到窗前,往外望了望,隻有幾隻螢火蟲,帶著淡綠色的小燈籠,悠然自得地在屋簷外徘徊。
耿叔關上窗戶,低聲說:“上級領導要你盡其所能地完成這次任務,必要時,可以與香港的同誌和當地華僑、進步學生取得聯係,他們會為你提供幫助。你的接頭人名叫張和林,住在香港九龍,這是他的電話號碼和住址。接頭暗號是:你說,‘先生,近來西風很猛烈’。他說,‘是的,賀子山真的認為你們全家應該搬到東邊去住。’一定要用漢語接頭,千萬不能用英語。”
突然,柳扇子在門外輕聲說:“幹爹、子山,街上掛球了。”
賀子山下意識地推開窗戶,往外一看:暮色蒼茫中,街市上的警報旗杆已經掛起了一個防空氣球。氣球裏的蠟燭,顯得十分慘紅,讓人心驚肉跳。很多人開始向附近的防空洞奔去。
“你帶著孩子們和夫人先走,我們隨後就到。”耿叔對門外的柳扇子道。
柳扇子帶著孩子們和耿夫人走遠後,耿叔又說道:“在國民黨軍統特工有個內奸,外號‘獨臂大盜’,早年追隨汪精衛。汪精衛叛逃時,甄選了一批精幹特工潛伏重慶--‘獨臂大盜’即為其一,據情報,其也任職於重慶情報組織‘重慶黑室’,將大量軍事情報秘密發送給汪精衛;情報輾轉到日本人手上,為其在重慶犯下的轟炸罪行提供了便利。你要密切注意,挖出這個內奸。”
“我找出來,一定要將他千刀萬剮!”賀子山義憤填膺。
“千刀萬剮也難以償還罹難於重慶大轟炸同胞的血債,早點揪出來,我們的同胞就能夠少一些轟炸中的傷亡。”
“明白。”
耿叔檢查了屋內的東西,把一個小本放在內衣夾層中。耿叔又帶著賀子山走到樓下,仔仔細細地四處檢查了一番,確定一切妥當之後,這才和賀子山向防空洞奔去。
這時,在暗黑的戶外,巷子盡頭的旗杆上掛上的三個通紅的警報球相當顯眼,空襲警報在城市上空發出刺耳的慘叫。
抗戰時期,大轟炸帶來了血與火的教訓,讓人們意識到防空洞、大隧道等避難設施在對付敵機轟炸中的重要作用,市政工程開始建設更大規模的防空避難設施。政府除了投入更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開鑿公共防空避難設施外,還廣泛發動民眾自建防空洞。市民便利用這種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來進行自我防禦,深挖防空洞作為掩體。
耿叔帶著賀子山來到的這個公共防空洞修在山腳下,裏麵是三個交叉式的隧道,每隔五十米點著一盞菜油燈。洞兩邊直列著矮矮的長凳,市民們一個挨著一個,像蹲在地上似的坐著,各自找熟人說著話。幾個挎竹籃的小販,坐在石階上,叫賣著小吃。隧道的交叉點,站著幾個防護團的團丁和兩個負責醫療的人。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大木桶,上麵寫著:難民飲水,保持清潔。公共防空洞與國民政府高官的私人防空洞的條件設施比較,簡直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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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晚到,賀子山和耿叔坐在靠近洞口的座位上。耿叔遞給賀子山一支煙:“老表,來抽一支香煙,我看你在這裏坐不慣。”他低聲說,“這裏可不比軍政部的防空洞舒服喔,有吃有喝的。”
賀子山苦笑了一下:“待在那兒受窩囊氣,還不如坐在這裏逍遙自在。”
這時,洞外傳來緊急警報聲,有些坐在洞口的人連忙向洞內跑去。一時間,大人的吵鬧聲、小孩的哭泣聲和老人的埋怨聲,構成一種嗡嗡嗡的聲音,彌漫在整個防空洞裏。一個團丁吹著哨子,大聲喊:“不要鬧,不要鬧,想讓日本鬼子的飛機聽到嗎?”
這句話很管用,洞裏立刻鴉雀無聲,一千多人乖乖地坐了下來。也不知誰咳嗽了一聲,就像傳染病一般,此起彼伏,大家都開始咳嗽。
團丁又喊道:“鬧什麽?鬧什麽?外麵三個球已經落下來了,日本飛機馬上就來了。你們想把鬼子的飛機引下來嗎?”
瞬間,團丁的話把大家的咳嗽又都嚇回去了。
不一會兒,天空中傳來飛機轟隆隆的聲音,日本轟炸機飛臨重慶上空了。
忽然,防空洞裏傳出一個小孩哇哇大哭的聲音,團丁罵道:“不許小孩哭!哄不了小孩,就不該來這裏,敵機臨頭了,這是鬧著玩的嗎?”
抱小孩的婦人低著頭,解開衣襟,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裏,緊緊地往懷裏摟著。不巧,她的動作大了點,碰著身旁大一點的孩子,這大孩子又哭了起來。
負責防空洞管理的洞長惱了:“把這個不懂事的女人轟出去!轟出去!真是混蛋,你想把我們都害死啊!”
賀子山實在看不下去了,準備出麵製止。耿叔卻拉住賀子山,對著洞長說:“長官,何苦這樣呢?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孩子,把她們轟出去,不是明擺著送死嗎?再說……”
“你懂個屁!敵人飛機上有無線電,地上什麽聲音聽不到?小孩在這裏哭,敵人會發現我們的。”
“小孩哭,你們怕敵人聽見,你在這裏吼叫,恐怕聲音比孩子的哭聲還大,難道不怕敵人聽見?”
“你!把你的眼鏡摘下來!”
“奇怪?難道戴眼鏡也違法嗎?”
“這規矩你不懂嗎?鏡片能反光,你曉得不,要是讓敵機看見,我們全完蛋。”
“眼鏡反光是在野外,而且是白天。現在是晚上,我又在防空洞裏,還能反光?真是缺乏常識。”
“你不守規矩,老子連你一起轟出去,快點,把眼鏡取下來。”這個洞長舉手要搶下耿叔臉上的眼鏡。
“狗東西!”賀子山抬手就給洞長一巴掌,沒等洞長回過神,賀子山又給了他一巴掌,“你龜兒子的找死,當了屁大個官,就在這裏作威作福。”
這兩巴掌,賀子山隻使了八分力氣,這洞長竟被打掉了一顆牙齒,臉腫得像熟了的桃子,嘴角掛著血沫兒。
洞長勃然大怒,剛要暴跳如雷。賀子山將自己證件掏出來在他麵前晃了晃,怒斥道:“誰告訴你飛機上的無線電能聽到地麵的聲音?誰告訴你眼鏡在洞裏能反光?我看你龜兒子球都不懂,就知道欺壓老百姓,再這樣,我他媽的讓你立即滾出去。”
洞長這才發現打他的是中統特工,頓時嚇得半死,他捂著打腫的臉,戰戰兢兢地道:“長官,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敬請長官原諒,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千萬別把卑職趕出去啊……”
“滾!滾……”
“卑職這就滾,就滾。”
耿叔望著洞長消失在洞內的背影,歎道:“就是這種人太多了,我們才一敗再敗,愚蠢啊,腐敗啊!你也是,怎麽用這麽大的力氣打他。”他說著笑著嗔怪賀子山道。
“我這還隻用了八分力氣呢,沒想到這麽厲害,隻怪那狗東西不經打。”
這時,洞外的天空如同白晝,有人喊道:“敵人扔照明彈了,扔照明彈了。”
夜空裏,有十幾個水晶球大小的東西,膨脹變大,熒光四濺,把整個重慶城照得清清楚楚。這時,從地麵飛出幾串紅色火球,高射炮開始還擊了。當照明彈消失後,地麵上射出了探照燈,夜空裏瞬間增添了幾十條銀柱。
賀子山抬頭望去,隻見日本轟炸機呈梯形排列,一共二十八架,它們從他頭頂的山峰飛過。在它們後麵,緊跟著二十幾架戰鬥機。這些敵機在空中兜了一個大圈子,一架跟著一架,向地麵俯衝而下。高射炮沒有雷達跟蹤,隻能靠探照燈聚焦目標射擊,有幾架轟炸機被地麵的探照燈鎖住,就立刻爬高,狡猾地逃脫了。跟著,戰鬥機對著探照燈的方向,俯衝掃射,很快,探照燈熄滅了。
賀子山頓時記起觀音山所說的話,我們的高射炮射程不夠遠,眼睜睜地看著敵機在自己上空肆無忌憚。
空中有刺耳的呼嘯聲,“大家注意,敵機投彈了!投彈了!”賀子山對洞內的人喊道。
轟隆隆一陣巨響,賀子山感到身體在搖晃,防空洞裏的油燈熄滅了,很多人低聲叫了起來,女人和孩子齊聲哭泣著。大家都把聲音降到最低,生怕被敵機聽見了。賀子山和耿叔安慰眾人:“不要緊,不要緊,一會兒就過去了,大家不要慌。”
耿叔順著洞壁摸黑向前,很快,洞裏的油燈被他點燃了。在燈下的人們,開始恢複正常,很多人前仰後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伏在膝蓋上打瞌睡。忽然,防空洞上空傳來雷鳴般的巨響,是敵機低空飛行到我們頭頂上了。接著,又是轟隆隆一陣巨響,賀子山感到耳邊震天動地地響了幾聲,身子被熱浪卷進了防空洞裏麵,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喊叫和哭泣。
幾分鍾後,賀子山慢慢地蘇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防空洞內煙霧彌漫,洞頂不停地落著沙土和石子兒。“表叔,表叔!”賀子山大聲地喊著,“表叔,表叔。”
“在,在這兒,這兒!”耿叔從近處的地麵爬了起來,他身下伏著幾個陌生的孩子。這時耿叔突然想起了什麽,忙著與賀子山匯合,兩人分頭找尋柳扇子、夫人、三個孩子,當在洞部中央找尋到柳扇子他們後,確認都安好無事,賀子山、耿叔才帶著他們一起,向洞口走去。
洞外一片白霧,什麽都看不見。賀子山等一行人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十幾米,發現不遠處的一棟樓房,已經成為廢墟,滿地全是瓦礫磚塊,一根電線杆壓在廢墟上。原來,剛才是這座房子被炸彈命中了。再看周圍,遠處,到處都是被轟炸的一片慘狀……
不一會兒,遠處的旗杆掛上了綠色氣球,警報終於解除了,賀子山他們身後,人們陸陸續續地走出防空洞,分別往各自的家走。
賀子山和耿叔走在沿江的小路上。嘉陵江被兩岸的火光照得通亮,很多鎮子裏也燃起了大火,火苗滿街亂竄,形成一片火海。房子坍塌下來,燒得通紅的灰燼與火星不斷湧向天空。不遠處,幾輛汽車正在熊熊燃燒,車窗玻璃爆裂著,向四麵飛散。滾滾濃煙,宛如黑色的帷幕,掛在整個重慶城上空,遠遠都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
他們走到小碼頭上,看見很多小火點在閃爍著微弱的光亮,走近一看,是無數的木板棺材,棺材前麵都放著一盞油燈。人們蹲在棺材前,燒著紙錢,發出隱隱哭聲;人們叫著亡者的名字,用各地方言訴說自己的痛楚。這些,都是在轟炸中不幸遇難的同胞。賀子山的心怦怦直跳,感覺自己不是在人間,而是到了陰間。賀子山與耿叔越往江邊走,棺材就越多,哭泣聲越大。忽然,耿叔在一個老婦人跟前停住腳步。老婆婆一頭白發,穿著破舊的衣服,麵前停放著幾具棺材,裏麵全是她的家人。耿叔看著這副悲慘的場景,也忍不住哭泣起來,他躬下身,從兜裏掏出一疊法幣,硬塞給老人。
老人連連作揖,泣不成聲地說:“謝謝……謝謝……好人啊。”
耿叔歎道:“前些年,這時候的小碼頭到處都是人。那兒……”他指了指棺材停放的位置,“全是做生意的小販,擔柴挑菜的,牽豬趕羊的,抱雞提蛋的,推車拉驢的……多熱鬧啊。可現在呢,唉!……戰爭啊,這場可惡的戰爭,最可憐的是老百姓,他們正在經受人間的煎熬。”
“暴力的勝利是以武器的生產為基礎,而武器的生產又是以全民生產為基礎的。戰爭的勝負,取決於人和武器兩種因素。”賀子山望著黑暗遠處答道,“是啊!決定因素還是人。俗語說得好,有惡龍,就有降龍的羅漢;有猛虎,就有打虎的武鬆,不管日本鬼子如何強大,我們都有辦法讓他屈服。耿叔,你放心,從大了講,賀子騰是對抗戰有利的人才;從小了講,他也是我的親人,我絕對不會遺棄他的。”
這時,耿叔又想起了蘇聯紅軍的一句名言,對賀子山道:“嗯,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救出同胞”。
賀子山輕聲說:“請上級領導放心,賀子山保證完成任務。”
耿叔握著賀子山的手,說:“這一路險境重重,一定要注意安全,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賀子山明白耿叔的意思,於是從背心口袋裏遞給耿叔一個信封,說:“這裏麵有我的一張存折,假如我遭遇了不測,你把裏麵的錢拿一部分交給扇子;一部分轉給組織,作為我的黨費;剩餘的拿給你的孩子們作為生活上的補貼吧,說什麽我這個表哥也不能白當啊。”
耿叔收下信封,調侃道:“東西我暫時替你保管,不要以為表哥那麽好當,臨時給點壓歲錢就了事,以後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不能一了百了。”
這時,“嗚嗚……嗚……”一艘汽劃子緩緩地掉過頭,靠攏了泵船,等待的人們紛紛向艙門湧去。
“老表,該乘船過江了。”耿叔的喉頭哽咽了,他用拳頭捶了捶賀子山的肩,“一路保重,早點回來!”
賀子山緊緊地同耿叔擁抱了一下,輕聲說:“耿叔,等我回來!”
不一會兒,賀子山登船離岸,輪船“突突……突突……”地向對岸駛去。
天空飄著小雨,江水猛烈地衝擊著船舷,船有些顛簸。賀子山看見耿叔一直站在泵船上向他揮手,漸漸的,耿叔離賀子山越來越遠。賀子山記得有位德國哲學家曾說,在人的麵前,唯一存在的是距離。距離的盡頭,是天的邊緣。人們前進多遠,天的邊緣就往前推移多遠,人們麵前的距離,分毫不減。遠處天的邊緣,依然如故。距離,天的邊緣,是永恒不變的,多大的神通也征服不了它,掌握不了它。
這距離啊,它把耿叔推向了遠方,賀子山則向另一個方向漂移,兩人越離越遠,誰也不知道將來命運如何。眼望著日趨遙遠的距離,賀子山開始領悟到:革命的道路就是這樣,漫長而艱苦,沒有堅強的信念,你無法到達勝利的彼岸。雖然賀子山和耿叔向背而退,距離很遠,但賀子山依舊感到耿叔始終在他的身邊。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革命友情。
終於,耿叔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賀子山在心頭輕輕地喊了一聲:“再見了,我親愛的同誌!”他轉過頭,悄悄抹去臉上的淚和雨。
3
這天晚上,徐曾又一次召見了賀子山。
徐曾遞給賀子山一本國民政府的外交護照,嚴肅地說:“這次行動,你們盡可能不要驚動香港的英國政府,萬一引起外交糾紛,我無法向行營的長官們交代,你們知道後果嗎?”
這話說得很明白,無外乎是坐牢殺頭罷了,自古弱國無外交!
賀子山道:“明白。”
徐曾交給賀子山一張紙條,說:“若萬不得已,不得不采用非常手段,你就找到趙元吉,他會給你提供人手幫忙。你們接頭的暗號是,你說‘萬裏長城萬裏長,齊心合力保家鄉。’他說,‘撥開烏雲晴天日,山高水長見牛羊。’這是兩千美元的支票。到了香港需要上下打點的話,用得著。”
賀子山記住地址和暗號後,將紙條燒掉,收好支票,問:“處座還有什麽吩咐沒有?”
徐曾低聲說:“雅德利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不但我們想得到他,德國和日本也想,特別是與我們交戰的日本。若是讓日本人把雅德利搶了去,我們想要截獲的日本密碼更是一籌莫展,那就更慘了。你們要是救不出雅德利的話,就把他……”徐曾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絕不能讓敵人得手,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那雙小眼珠充滿血色,放射出寒冷的殺氣。
賀子山看著徐曾,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裏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輕聲回答道:“明白了,處座。”
徐曾又遞給賀子山一本護照,說:“這是日本政府的外交護照,德國同日本訂立《反共協定》,日本人在德國的地位比較高。你憑借它可以出入一些重要的場所,而你懂日語,必要時用得上。我再強調一句,若是出現意外,你們被日本政府抓捕了,我們將不會承認有你們三個人的存在,作為一名黨國軍人,希望你們能殺身成仁,報效國家和領袖。”
賀子山挺胸立正,說:“請處座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不成功便成仁!”
徐曾說:“好!好!我等候你們勝利歸來。”
回到家中,賀子山想起徐曾抹脖子的動作,不由得心驚膽寒。記得賀子山三歲入門習武時,祖父曾對賀子山說:“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是啊,中國習武之人將培養武德作為習武者的首要任務。祖父屢次告誡他,“武”字拆開,是由“止”和“戈”兩字組成,意思是“以武禁暴整亂,止息幹戈。”雖然中國武術的一切招法都是以如何打敗對手為出發點,有些招式能致人傷殘、甚至死亡。但真實目的並不是為了打傷誰,而是出於自衛,製止對手的攻擊行為。
現如今,賀子山空有一身武藝,無法上陣殺敵不說,卻被上司命令必要時殺害自己的朋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密碼專家。徐曾說殺雅德利,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為了國家利益,不想他落入敵手。話雖這樣說,雅德利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能說殺掉就殺掉呢?就算是戰爭時期,我們也不能隨隨便便草菅人命啊!要不然,這與日本侵略者有什麽區別?
徐曾的話像蚊蟲一樣,在賀子山腦海裏嗡嗡作響,怎麽也驅趕不了。
賀子山來到院落中。四周一片死寂,近處的民宅被敵機炸成一片廢墟。賀子山心中悲憤不已,想起南宋詩人戴複古的一首詩:“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賀子山見地上有一根木棍,一時興起,就將木棍挑到手中,以棍代槍,在空地上揮起自幼練習的槍法。這套賀家槍法是賀子山的曾祖父獨門所創,結合了楊家槍法、少林槍法、峨眉槍法和吳家槍法--中國四大槍法的優點創立而成。槍法有楊家槍的快、少林槍法的剛、峨眉槍法的柔和吳家槍法的實用性。時而快如閃電,時而緩如涓流,時而硬如磐石,時而柔如細絲。快慢有序,剛柔並進,拋棄了中國傳統武術的套路,更重視實用性,講究“以攻代守。”
一路槍法練完,賀子山大汗淋漓,心裏陡然暢快了許多。是啊,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故鄉正遭受日寇的蹂躪,國家正是用人之際,若自己真能協助雅德利來重慶,破譯出重慶上空的日本密碼疑雲,那將大量減少日本大轟炸下重慶市民的傷亡損失,或許還能有助於盡早驅走日寇,光複祖國大片河山。他賀子山何樂而不為呢!
兩天後,賀子山、觀音山、程依依三人一起踏上了前往香港的征程。
之前,賀子山一直覺得潛伏在敵營做情報工作,而不是與敵人麵對麵的交手,仿佛欠缺點什麽。賀子山內心也承認這種工作的重要性,但他的血液裏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更激烈的戰鬥。這種安詳寧靜的後方生活好像有一種令賀子山驚恐不安的東西,賀子山實際上渴望一種更驚險刺激的生活。而賀子山並不知道,當他們三人踏上迎接雅德利的路途時,雅德利已經走在了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到了暗礁滿布的海灘。
賀子山幾人抵達廣州當天,在廣州商議了護送雅德利的具體事宜。
然而,賀子山在臨行前,就聽耿叔說過,他們的特工隊伍中間已經出現了叛徒。這個隱藏的叛徒給賀子山、觀音山、程依依三人的香港之行也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賀子山等人剛抵達廣州,就被潛伏在香港的日本特務注意上了,他們三人遭到了日本特務的追殺,在逃跑的過程中,觀音山負傷,隻能留在廣州秘密養傷,等著接應賀子山。
前往香港從日本特務監視中接回雅德利的艱巨任務就落在了賀子山和程依依的身上。
4
重慶國民政府決定建立中國的密碼情報機構,派遣特工賀子山等人去香港搶奪人稱“密碼之父”的美國專家雅德利,此任務屬於最高任務,一號機密。賀子山走的時候,沒有和柳扇子說。幾天不見賀子山的人,柳扇子放心不下,找到耿叔詢問。
“幹爹,子山呢?”
“他走貨去了。”
“有什麽秘密瞞著我嗎?我有點擔心,除了我,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呢?”
“子山他去了香港。”
“啊,去了香港?做什麽?”
“請一位美國的密碼專家,密碼天才。”
“香港?密碼天才……”
扇子明白了!
“不是請,是奪!從日本人手裏奪!他去香港,是要在日本人手裏搶東西!”耿叔又特別強調。
“幹爹,他去香港,或許,還有一個目的……”扇子擔憂地。
“你是說,程依依小姐?”
“幹爹,你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但是扇兒,我向你擔保,不要誤會我們自己的同誌,何況他是你的丈夫。”
柳扇子看著一生忠厚的耿叔,這個把自己帶上革命道路的幹爹,充滿信任地點點頭,然後轉身回去了。
一路上,柳扇子抑製不住喜悅,從耿叔的話裏,她明白自己的男人賀子山沒有變心,他還一直愛著自己。和程依依在一起,不過是為了革命的事業。一定是這樣的。
而重慶“竹機關”的日本特務們也沒閑著。
芳子殺氣騰騰地說:“據情報,中國派人到香港去接從美國請來的一個密碼破譯專家,將軍命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搶不到人,直接殺掉。”
南宮燕頷首,鎮靜地說:“我們需要掌握準確的時間。”
芳子搖搖頭說:“暫時還沒有,現在這是國軍的最高機密,我們的組織一直在沿線設伏刺殺,但是都很困難收效也甚微。但是,他們不管走那條路,都要從朝天門碼頭進入重慶城,我們這一段時間的工作,就是把全部力量投入到朝天門碼頭,一旦發現美國人,格殺勿論。”
“嗨!”
芳子指了指後麵一小間倉庫:“現在,給你們發剛到的新式武器。”
軍火庫打開,全是嶄新的狙擊槍、德式衝鋒槍、手槍和炸彈。
5
1938年11月,賀子山、程依依抵達香港當天,往返漢口的航班就宣告中斷了,因為漢口隨時都有可能陷落。與此同時,日軍也逼近了廣州,威脅到英國統治下的香港九龍。這自然讓英國人十分緊張,而賀子山、程依依的緊張也不亞於他們。按照原計劃,賀子山、程依依本來接到雅德利也可以乘飛機去麵見“軍統教父”戴老板,然後再前往長沙,建立諜報指揮部。這是戴老板的命令,作為中國情報部門的一把手,他的名諱被禁止提及,就像原始部落所信奉的神祇一樣。由於日本人的登陸和轟炸,計劃不得不改變。
程依依在秘密機關跟觀音山進行了無線電聯絡,然後對賀子山說,三個小時之後,接上雅德利將乘船前往法屬印度的海防。
賀子山對此感到非常不安,哪怕警察有可能以化名登記、偷藏武器、攜帶三大箱諜報與密碼手冊為由逮捕賀子山,都沒有讓賀子山感到如此不安--因為,經由海路前往海防,簡直就是到日本海軍的炮口前去送死。日本人很可能會登上賀子山搭乘的渡船,一旦他們這麽做,那行動就前功盡棄完蛋了,就算有假名字和假護照也無濟於事。
不過,程依依帶來了偷渡所必需的偽造證件,包括一份以赫伯特奧斯本名字注冊的護照,以及一份證明雅德利已接受過霍亂與天花疫苗注射的證書。證書上填的是10天前的日期,提前10天接受疫苗注射是進入印度的要求。事實上,賀子山過去確實曾注射過這兩種疫苗,但程依依卻從未注射過,而且今後她也不打算注射。不過這是戰爭時期,賀子山冒的這個風險相比之下已算微不足道了。
賀子山、程依依、雅德利趁天黑溜上了一艘貨船,一路平安無事,隻有一艘日本巡洋艦在炮擊中國小港白洛時命令賀子山他們的貨船停駛一會兒。對賀子山來說,這一會兒就好像有一輩子那麽長,直到日本巡洋艦開走之後,賀子山才鬆了一口氣。
觀音山經過在廣州幾天的休養,傷勢已經大為好轉,他帶秘密特工隊在海防迎接賀子山、程依依、雅德利,然後通過行賄的手段,將大家帶過了海關。賀子山、程依依、雅德利的假護照並沒有引來懷疑。現在,賀子山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因為中國國統區邊境上不會有什麽麻煩的。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賀子山他們等了三天才登上兩周一趟開往中國昆明的窄軌火車。
到了昆明,又有一名秘密特工前來迎接。盡管前往重慶的機票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預訂一空,但他還是在一架裝載高辛烷汽油的運輸機上為賀子山他們四人找到了位置。飛行員是一個名叫伍茲的美國人,他在中國已經飛了六年,在這一帶頗有名氣。在飛往重慶的途中,伍茲把飛機交給副駕駛操作,跟雅德利聊了半個小時。他非常小心,從不問大家是幹什麽的,對此賀子山也覺得很輕鬆很高興。外國人從來不過問彼此的私事。若不是某種必要,或者是政治或犯罪活動的緣故,一個像雅德利這樣的白人為什麽要前往重慶呢?伍茲好心地提出,他可以安排雅德利住在美國的炮艦上,因為他說重慶已經沒有地方可以住宿了。賀子山解釋說雅德利先生的食宿全由重慶官方安排,伍茲就不再多說,聊起了別的話題。
一行人一路在雲層上空飛行,降落在長江江心的一片小沙洲珊瑚壩上。北麵就是重慶市區,它坐落在小江與長江交匯處的崎嶇地岬上。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用泥土和竹子蓋的小屋,以及顏色暗淡的低矮石屋。這幅陰沉的畫麵讓賀子山感到非常壓抑,仿佛就像邪惡即將降臨前的黑暗征兆。
11月的重慶的天氣異常潮濕寒冷,而朝天門碼頭卻是人潮湧動,抗戰爆發後,為躲避日軍入侵每天都有從各地逃難到重慶的難民。
這時,芳子、南宮燕組織的暗殺組織已經埋伏在了朝天門碼頭。
然而,耿叔在人群裏也在密切注視著動靜,周副主席指示了,南方局的地下黨,要暗中保護雅德利到重慶的安全,粉碎日本特務的暗殺計劃。柳扇子接到幹爹耿叔指示,她一邊假裝打理著扇鋪,一邊仔細觀察著動靜。突然,柳扇子看到遠處樓頂有些異常。柳扇子就攜帶了鐵扇,往屋頂奔去。
終於,一位手提笨重皮箱的外國人引起了士兵的注意,他們開始檢查他的證件,當士兵提出要檢查他的皮箱時,卻遭到了斷然拒絕。士兵並不知道,這個外國人皮箱裏裝的是破譯密碼的絕密資料,而這位喬裝打扮的皮貨商人則肩負著一項重要使命--在山城重慶與日軍的情報機構展開一場撲朔迷離的密碼之戰。
此時,便衣打扮的賀子山和觀音山急速衝開人群,觀音山掏出了證件,並在士兵耳邊說了些什麽,士兵目瞪口呆,隨後,二人領著外國人迅速離開碼頭,後麵跟著女士程依依,一行人準備消失在山城的濃霧之中,但屋頂的狙擊槍這時已經瞄準了雅德利。
正在埋伏的狙擊手扣動扳機的一瞬間,柳扇子從樓梯一躍而出,孤注一擲甩出鐵扇,鐵扇打在狙擊手的頭上,狙擊手頭一歪,子彈打在雅德利旁邊的黃葛樹上。
槍聲驚動了賀子山和觀音山。兩人將雅德利圍在中間進行保護。程依依高聲喊道:“有刺客!”其他負責策應的便衣特工湧出,圍了一個圈,保護雅德利。隨後安檢的士兵們也拉開了槍栓,又在外麵圍了一道人牆。
狙擊手再次瞄準,但是來不及了,柳扇子一個橫空掃腿,踢倒狙擊手。狙擊槍起身,和柳扇子格鬥。
人群中,喬裝打扮的南宮燕發出了一個信號彈,隱藏在人群裏的日本特務們狗急跳牆,有的開槍,有的扔炸彈。賀子山撲倒雅德利,緊緊保護著。
人群裏的耿叔,從後麵用手槍幹掉了幾個日本特務。包圍雅德利的人群中,有幾個士兵和特工被打中。觀音山和程依依也有效還擊,打中了幾個日本特務。
樓頂的柳扇子,運用刁三炮教會的一套拳腳功夫,和狙擊手搏鬥,終於抓住日本狙擊手一個破綻,鐵扇子劃破了狙擊手的脖子,狙擊手倒地。
南宮燕見大勢已去,抬眼看到天空中一隻“櫻花之吻”放飛的鴿子,隻好帶領殘餘日本特工撤退。
賀子山、觀音山、程依依等人一路護送著雅德利逃入市區。
雅德利曆經了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驚魂甫定,進入市區之後,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夠驅散他心頭那種壓抑的感覺。雅德利打量起了重慶山城的大街小巷,發現已經布防了軍隊保護他,可以算得上這裏的一級安保了,他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後,一條小舢板把雅德利等載到一麵峭壁腳下,幾乘轎子抬著雅德利登上300級台階,來到泥濘的街道上,一輛小汽車正在這裏等候。雅德利沿著狹窄的公路,在兩旁成串的黃包車中間穿行,通過西城門,駛到了一幢四層小樓。
雅德利發現,他的辦公室和套房位於三樓。這幢小樓似乎是“軍統教父”的秘密住所之一,他在中國每座大城市都有這樣一處住所。
軍統、中統秘密部門的幾名官員前來跟雅德利共進晚餐。老張、賀子山、觀音山、程依依等也在場。
吃了晚飯大家在調侃,程依依則在翻譯那份勉強算是報紙的晚報。這時,徐曾忽然陪著“軍統教父”走了進來。
“一號來了!”程依依在雅德利耳旁低聲說道。
大家站起身來,程依依照例進行冗長的介紹時,老張、賀子山、觀音山朝“軍統教父”敬了一個軍禮。“軍統教父”穿著國民黨軍的暗藍色高領製服,大約40歲,目光銳利,身材中等,一頭亂發梳理成了西式分頭。他那副做派,一看就是那種手握大權、懂得明智而又無情地使用權力的人。雅德利完全可以相信,他就是中國最令人懼怕的人物。
程依依向雅德利翻譯道:“將軍說他很高興看見你來到中國,並為這裏的居住條件向你表示歉意。他正用飛機從香港為你接一名外國廚師過來,還打算接一名眼科專家來。他十分關心你的健康。”
為了迎合“軍統教父”的美意,雅德利回答道:“告訴將軍,我很高興到中國來,在他出色的指導下工作。我右眼的視力正在恢複,食宿條件都非常理想。請你告訴他,飯菜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我唯一的願望是能為中國出力。”
聽到這樣的話,“軍統教父”微微一笑,又開口說起來。
程依依翻譯道:“將軍說,在他所知道的顧問裏,你是唯一一名毫不抱怨的。”
“我沒什麽可抱怨的。”雅德利回答,“除了一件事:學員們還沒到,而我也沒有什麽可以用於工作的材料。”
“學員和更多的材料明天抵達。”程依依翻譯道。
談了一陣計劃之後,賀子山帶著大家來到院內一間原本由仆人居住的屋子。賀子山已經把這裏改成了工作室,讓將軍派來的兩位化學家和一位工程師在這裏工作,對香港空運來的材料進行加工。賀子山像上次一樣,又對縱火鉛筆和破壞彈做了一番解釋。“軍統教父”向賀子山投來了讚許的眼光,看得出來他頗為滿意。
雅德利對程依依說:“告訴將軍,因為這些人缺乏經驗,所以我把他們安排在遠離徐曾窗子的地方。”
“軍統教父”點頭表示同意。
“將軍說這項工作非常重要,請你隨時向曾將軍通報情況。他還邀請你明晚共進晚餐,如果你願意來的話。幾天後,他將帶你去見委員長。”程依依向雅德利翻譯道。
送別了“軍統教父”,安頓好了雅德利,與觀音山分手後,賀子山打算返回曾家岩給耿叔匯報情況時,程依依突然在門口攔住他,邀請他去公寓坐坐。賀子山陪著程依依進了公寓,發現她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像要出遠門一樣。
“你不會是打算離開吧?”賀子山說。
“我確實要走了。”程依依似乎十分不安,“我不習慣這種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生活,我這次去香港期間找了一個香港老頭,他也算是我的舊相識,我想去過平淡的生活了。”
“也不跟徐老板打聲招呼?”
“我已經和他正式分手了,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到香港去定居。”
“那麽,你還會回來的。”賀子山這樣說主要是為了安慰自己。
“不。”她回答道,“再也不回來了。”
程依依走過來坐在賀子山身邊,緊張地撥弄著她厚實的錢包,一遝美鈔掉到了地上。
“你是不可能帶著這麽多錢通過海關的。”賀子山警告她。賀子山見過別人被剝去衣服搜身的情形,黨國正在控製外匯外流。
“你用不著擔心這個。”她有點不耐煩地說,“他們不敢碰我。”
她遞給賀子山一張卡片,上麵是她自己的字跡。“這是我香港的地址,你記得住嗎?”
“是的,當然。”
“你不會喜歡這裏的。”她自信地說,“這裏是人間地獄,你很快就會跑路出國的。如果你路過香港,就派人給我捎個信。”
程依依站起身來,說:“你得走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來接我。”
賀子山起身。
程依依握住賀子山的手,嫣然一笑。“小心點。”她忽然嚴肅起來,“還有--”她停頓了一下,“不要相信徐曾,更要警惕老張。”
“我明白,有句老話,‘伴君如伴虎’!”賀子山道。
“你和我不一樣,我是真背離了最早的共產主義信仰,我現在什麽也不想信了,就想過屬於一個女人的平淡日子。而你骨子裏就是要幹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那種人,我想,你應該還是那邊的人。”程依依直視賀子山的眼睛。
賀子山鎮定自若:“依依,你又想多了。”
程依依莞爾一笑:“好了,後會有期。”
賀子山握了握程依依的手,“一路保重!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