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了一道山梁,是一堵陡峭的山坡,站在山頂上朝下望去,就有一種站在摩天大樓上朝下望去的感覺。平時,我是斷然不會走這道山梁的,生怕一不小心摔下去了。但在不遠處,有一棵古鬆,那是雲居山的千年文物之一。到了山頂上,我駐足不前,但馬天來卻徑直朝古鬆滑去,展開雙手,一把抱住了鬆樹,實際上隻能趴在鬆樹身上。接著,他蹲下身,從古鬆的樹洞內掏出一樣東西,抱在懷裏,一隻手拉著草木往上爬,我早已伸出一隻手,等待著將他拉上來。
上了山崗,我才看清,他抱的是一隻瓷壇子。他率先坐下來,把壇子蓋打開,一股久違的肉香撲鼻而來,令人食欲大開,喉嚨裏癢酥酥的。
興奮之餘,我有點吃驚了,問:“怎麽,你偷藏殺生之物?”
“什麽殺生之物,”馬天來不以為然地笑起來,“不就是一壇子豬頭肉唄。”
“阿彌陀佛……”
“得了得了!我今天請你來,不是聽你念佛號,是來品嚐豬頭肉的,還有一瓶糯米燒。吃不吃?”馬天來問。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佛也知……”
“滾蛋吧,你!你不吃就拉倒,別在這裏掃我的興。”馬天來抓起一塊豬頭肉,狠狠啃了一口,又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酒。“不吃,你就坐下來看著吧。”
他指了指草地。
“佛孫,你不止偷吃一回兩回吧?”我咽了咽口水。
馬天來笑起來:“那是當然,不然的話,我能挺到今天嗎?我今年都要奔三十了,一輩子的光棍就打定了,不像你,才二十郎當歲,希望大大的有。虧得我多長了一個心眼兒!”
“你一上來就心不誠!”我盤坐在草地上,雙手合十。
“住持那老和尚就心誠嗎?一上山就讓我們幹三年苦活,說什麽是考驗。考驗個屁!是想請一個傻帽兒當長工,給他們義務勞動。你看他們齋堂裏的燒柴,哪一捆不是我們這些傻帽兒砍的?你看他們每年那些稻田,哪一塊不是我們這些傻帽兒種的?人啊,一遇煩惱事就想出家,傻不傻?誰讓如今的傻帽兒多呢。”馬天來借著酒勁兒嚷嚷開了。
“住持師父之所以考驗你三年,就是怕你的心不誠。住持是何等人,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他肯定一眼就看出來了,你不是真心向佛的人,隻是一時賭氣而已。”
“那你呢?你倒是比我心誠,不也得考驗三年?你就等著吧,照這樣考驗下去,不到三年,你的人皮就得蛻下十層,到時還沒有等受戒洗禮,就見了佛祖,佛祖隻能把你當俗人接待。你冤不冤!”
我歎口氣,說:“這麽說來,你不打算再‘考驗’下去了?”
馬天來一聽,“嗚”的一聲哭開了,滿嘴的豬頭肉還沒有咽下去。他邊哭邊說:“一開始,我是真心向佛來著。我想,我活一輩子連一個媳婦兒都沒有混上,人前人後都抬不起頭,還有什麽指望?不如當個和尚,寺裏好歹都是光棍漢,沒有人能小瞧我,要是混得好,還能成個佛什麽的。現在看來,還不如回去當光棍呢。”
“當俗人有當俗人的難處,當和尚有當和尚的難處,幹什麽都不容易啊!”我依然歎著氣,“你打退堂鼓了,回去種地,我還得堅持下來。”
“我才不回去種地呢!”馬天來吧唧著嘴巴說,“這段時間,我都想好了,和尚當不了,回去我就更沒有臉見人了。不如到廣東去打工。我認識一個朋友,也跟我一樣,是找不到對象的家夥,從前年開始就去廣東打工,一年掙不少錢呢。現在也不知道混得怎麽樣,但肯定比我強。我回去就直接奔他。弄得好,搞點兒錢,還能混個媳婦兒,哪怕是個二婚也行,是禿子、殘疾也值得考慮,總比打光棍好。這是我這一生最後的希望了。”
“天來,萬一我也當不了和尚,也去找你打工!”我無奈地說。
“怎麽,你也想明白了?”馬天來笑起來。
“我怕我也堅持不下來。這種生活太吃苦了,倒不是怕幹活,是這裏的夥食太差了。如果像你一樣偷吃,就違犯了戒規,顯得心不誠,不偷吃,又餓得慌,身體畢竟是一個人的本錢啊。”
“想通了就好!兄弟,一起喝點吧。”馬天來遞來了酒瓶。
“你容我再想想,到底是該留下來,還是該跟你一起去打工。”
“你怎麽能出去打工呢,”馬天來沉下了臉,“怎麽,王小快對你這麽好,現在她死了,你就不管她爸爸她媽媽了?雖然你們還沒有結婚,但他們也是你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你想撇開他們,別說你的良心不答應了,就連我也不答應!別忘了,你可是我的情敵!”
“好好好,你不是說,王小快也是你媳婦兒嗎?”一聽這話,我也生氣了,“你為什麽要去打工,而不替小快孝敬父母呢?”
“我跟你不一樣!”馬天來又哭了,“王小快,她根本不認我這個未婚夫,她心裏連一點兒位置都不給我留著,甚至都恨死我了。我留下來,我值嗎?我不更是傻帽兒嗎?你呢,不僅王小快愛你,連她的爸爸媽媽也覺得你比我好。你要是不管她的爸爸媽媽,我就跟你拚了。我可是王小快的表哥。”
“誰說我不管了,我說過嗎?”我揮起拳頭,真想揍他。
“你來當和尚,就沒有管他們的意思!如今和尚當不了,又想著自己去打工,單獨過自己的好日子去。你就是一個沒有良心的東西!”
聽了這話,我的拳頭又軟了下來,哭道:“我承認我沒有想那麽多,我連活都不想活了,還能考慮那麽多嗎?我隻是想著,小快為我死了,我也不能就這樣苟活在人世。我有錯嗎?”
“有種!還算你小子講義氣!來,跟哥喝點酒。”馬天來又舉起了酒瓶。
“我不喝!”我生硬地回敬道。
“不喝,我喝!”王天來把剩下的酒全都灌進肚子裏。
我則起身,茫然無措地朝草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