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樹下的愛情

6

　　午餐後，馬天來要回草棚休息。我說：“佛孫，還是上山吧。我們都是在考查期，應該多吃點苦。不拿出我們的誠心，住持師父怎麽肯收留我們呢？”

　　“你不懂！你不懂！”馬天來歎口氣，“寺裏的規矩你是一竅不通啊。知道嗎，晚上我們都不能吃飯，一直到明天早上。下午不悠著點兒，你受得了嗎？”

　　“為什麽不吃晚飯呢？”我好奇地問。

　　“說是有一個故事。一天晚上，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馬天來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有一個和尚，長得比豬八戒還醜。他本來已經準備睡覺了，這時感覺肚子餓了，又想出門去找點兒吃的。他來到一戶人家門口，很有禮貌地敲了門。誰知，這戶人家裏住著一位孕婦，她聽到敲門，就下床了，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就在這個時候，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把這個和尚的八戒麵目一下子照亮了。孕婦一見，以為遇見了鬼，嚇得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也流產了。這事傳出之後，佛祖很快就知道了。為了杜絕今後再有這類的事情發生，他規定和尚不能在中午以後出門乞食，甚至在上午討來的食物，如果你舍不得吃，過了中午也不能再吃了，吃了一樣是犯戒的。”

　　“可是，咱們不是出門乞討啊。咱們不是寺廟裏自己開夥嗎？再說，和尚們也幹活呀，聽說這方圓幾千畝良田，都是雲居寺的，他們種田這麽累，真的不吃晚飯呀？”我有些不解。

　　“在幹活時，這裏是允許吃晚飯的。也有一心成佛的人，嚴守佛規，晚上拒絕吃飯，寺裏也沒有人強求我們不吃晚飯。不過，咱們不是在考驗期嘛，凡事向好的一麵看齊，向不好的一麵決裂，這樣才能經受住考驗不是？你吃不吃我不管，反正我是決定不吃晚飯的，我都堅守了二十多天了。”

　　“那……我也不吃晚飯吧。”我接受了馬天來的觀點，畢竟我們是初來乍到，應該嚴格要求自己才對。

　　不過，木柴還是要砍的，這是我們的日常工作。時辰尚早，誰也沒有眯上一覺，我們到底還是上山了。雖然下午幹活的勁頭減少了，但我們找到了一片好山，裏麵的木柴又高又粗，麻櫟、楓香和不知名的小樹擠得滿滿的。要是鐮刀快的話，一刀能砍下一棵，去頭削枝，“啪”的一聲扔在地上，一會兒工夫就能夠捆上一捆。我們默默地幹著，直到太陽下山了，才決定把木柴挑回去。

　　幹完了活兒，我們都累得腰酸背痛，手臂僵痛。我們到齋堂裏要了一碗白開水，喝進肚子裏，然後回到草棚裏休息。八點鍾後，我們又去了佛堂，練習坐禪。一動不動地盤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深思，嘴唇時不時地嚅動著。比誰的定力好、坐功強。然而，也不知坐了多久，我們不知不覺倒在地上睡著了。半夜才被值夜的和尚叫醒，勸我們回到草棚裏睡覺。我們這才打著哈欠，拍拍衣服，揉了揉手臂，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寺門，雙雙擠進草棚的薄被子裏。

　　有時，半夜回到草棚時，聽見馬天來的如雷鼾聲，我再也沒有睡意了，隻好一動不動地想，想心思。想母親、想家鄉，想得最多的還是王小快。想著那具鮮活溫柔的生命，頃刻間化為烏有，連屍身也找不到，我就止不住嗚咽。想起小快對我的好，我就刻骨銘心地悲傷。

　　有時，實在睡不下去，我就起身，穿好衣服，朝明月湖走去。這片位於趙州關口的天然小湖，雖然隻有十多畝大小，卻水清如鏡，清澈見底，水底的一草一木分明可見，連小蟲小魚的身影也一目了然，人就像站立在一方魚缸旁。明月湖四周樹木成林，每當日出，湖中浮光四射，雲居寺的倒影映入湖中，紅牆鐵瓦，殿堂樓閣，一一呈現。而到了月夜，皓月當空，滿湖明月，映出古寺的影像，又顯得恬靜無比。曾有一位本寺和尚作詩道：“澄湖高湧亂峰頭，照澈晴空古鏡湖。天上雲居真絕景，一泓收盡萬山秋。”

　　如果是明月之夜，我便坐在湖邊的草地上，望著湖水發呆。看久了，我覺得這湖就像是小快的一隻眼睛，清澈透明，映照著眼前的一草一木，也包括我的身影。記得有一次，在小快坐在我麵前看我的時候，我也看她的眼睛，明亮純淨的眸子裏，有我的麵孔正在如癡如迷地觀賞著什麽，止不住地笑出來。此時此刻，小快是不是也在注視著我呢？都說人死後，都會留戀最親的人，在人類看不到的地方，看著親人流淚。小快是不是也追到了這裏，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呢？雖然陰陽相隔，不能彼此交流，但不是說有心靈感應嗎？不是說有仙人托夢嗎？不是說有靈魂出竅嗎？小快，你看見我了嗎？你在尋找我嗎？在你短暫的生命裏，除了你的親生父母，我就是你最親的人啊，而且我也像你的親人一樣承受著失去親人的悲痛，並試圖用殘酷的方法折磨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小快，你願意我出家嗎？你願意我一輩子坐禪念經為你禱告嗎？我想，你不會這樣做的，你肯定說：“我不許你出家，你應該好好生活，再娶妻生子，還要贍養父母。”你肯定會這樣說的，但我做不到。你死了，我還活著，這不公平！這體現不了我對你的深愛，也體現不了我的悲痛和失望！小快，原諒我吧！

　　我胡思亂想著，身體越來越僵硬了，除了思想還在動，我的身子靜若湖水。雲居寺的鍾聲敲過多少遍了，終於迎來了東方的白光，那魚肚似的光亮由白變紅，由小變大，直到紅遍了整個山頂，溫暖的熱氣也隨之降臨人間。陽光慢慢地照在我的臉上，我的身體又開始活泛起來。

　　不久，馬天來的呼叫聲陣陣傳來，直到他走到我的近前，把我從湖邊拎起來，我才回過神來。他說：“我以為你凍死了呢。”又說：“開齋了，不然趕不上趟。”

　　我揉了揉僵硬的雙腿，這才木然地跟著馬天來朝寺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