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寺後門,隻見山與山之間梯田道道,山坡上,灌木成林、草木茂盛;沿坡往上有溪水環流,水色清碧,青石板上書寫著“碧溪”兩個大字。一座橋,名為佛印橋,正飛架碧溪。橋邊有一巨石,正是我從寺前看到的蘇東坡與佛印和尚談經論道的“談心石”,石頭瑩潔平整,石下流水淙淙,石旁古樹濃蔭。就在一個背風向陽的石頭旁,一座草棚果然露出了廬山麵目,半遮半掩地藏在青黃相交的叢林裏。我看好路徑,沿著小土道直達草棚,隻見裏麵用鬆木搭造一張小床,床上鋪著一條破床單和一條臭被子,床下邊有一隻小竹桌,桌上麵擱著碗筷;另有一張小板凳,小板凳上擱一把鐮刀。沒有主人,隻有草棚側邊新砍的木柴,被削掉樹葉,光禿禿地捆在一起,已經堆成一大垛了。
難道住持指的那個人去砍柴了?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四周的山林,茂密的草木一動不動地守衛著山寺的寧靜,看不出有其他生命的跡象。於是,我邁開步子,朝雲居山頂登去。在山頂上,一泓湖水,長平如鏡,湖形似月,湖坡上書寫著“明月湖”的字樣。這時,從明月湖一邊的山林裏,清晰而有節奏地傳來鐮刀砍伐樹木的聲音:咚!咚咚!就像一隻巨大的啄木鳥正在忙碌。
順著聲音,我輕輕地走過去,通過剛砍伐過的山地,一個穿著僧衣、光著頭皮的年輕和尚終於暴露了出來。他彎著腰,揮舞著鐮刀,把手腕粗的小櫟木砍斷,削去腦袋,扔在地上。就在他扭頭的工夫,我看清了他的臉,心髒咚的一聲就狂跳了一下,同時嘴裏也情不自禁地吼出了三個字:“馬天來!”
馬天來的鐮刀哆嗦了一下,好半天他才回過頭,大叫道:“是你?”
“是你?”我也叫了起來。
“你也出家當和尚?”馬天來忽然笑起來。
“你也出家當和尚?”我也忍不住笑起來。
短暫的寒暄之後,馬天來突然把臉色一沉,腔調大變。他把鐮刀扔在地上,奔到我的麵前,指著我的鼻子說:“金心亮,怎麽我走到哪裏都有你?你是我的克星呀?你他媽的還有臉當和尚!”
他的話一下激起了我的滿腔怒火:“姓馬的,說開點兒!到底誰是誰的克星?我和王小快談得好好的,要不是你插上一杠子,我能有今天嗎?”
我越想越氣,越說越憤怒:“是你害了老子,是你害了王小快,老子跟你不共戴天!”
“呸!到底誰是誰的克星?如果不是你金心亮從大老遠的地方趕來破壞,我他媽的到王家倒插門那是鐵板釘釘的事。而現在我卻落得人財兩空,我跟你誓不兩立!”
“人家王小快根本不理你,你憑什麽一口咬定,她非要嫁你不可?”
“憑什麽,方圓八百裏,隻有我馬天來符合倒插門的條件,其他人願意去嗎?如果不是有你,她王小快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由得了她嗎?”馬天來突然蹲在地上,傷心地哭起來,“老天爺不公,老天爺不公啊!為什麽偏偏把你這個姓金的克星送到王家,讓她不守安分呀!我活該就是當和尚的料兒嗎?”
我“哼”了一聲,有些鄙視地說:“什麽‘不願意也得願意’,你那是周公搶妲己做媳婦——想當然。你還好意思哭呢,我和小快差點兒就逃出去了,要不是你賊心不死,追到鄱陽湖上,王小快她能跳下去嗎?她要是不跳湖,能淹死嗎?她要是不淹死,我還至於萬念俱灰、削發為僧嗎?馬天來,我的愛情就是讓你給毀了!我的一輩子都讓你給毀了!你還我王小快來!你還我的青春來!”
“王小快她就是我的媳婦兒,有她爸她媽為證!”馬天來跳到我麵前,“你呢,誰能給你證明?你利用她年幼無知,拐騙了她,才造成她的死!你才是罪魁禍首!我要活剝了你的皮!我要摘下你的肝花下酒!”
“王小快她明明是我的戀人,有她自己為證!”我扔下包袱,做出還擊的準備,“你幹涉婚姻自由,造成無辜的人死亡,你才是國家的罪人、社會的罪人,我不告你就便宜你了!沒撒泡尿照照,你是一個什麽東西!”
馬天來惱羞成怒,蹦過來就揪住了我的肩膀,大聲問道:“你再說一遍,誰撒泡尿照照?”
“你!”我也揪住他的肩膀,毫不示弱。
馬天來伸出巴掌朝我扇來,被我一隻手抓住手腕,順勢一扭,馬天來“哎喲”一聲,歪著身子蹲在地上,疼得咧起了嘴巴。
“你敢打我?”好半天,馬天來捂著一隻手站起來。
“不服是嗎?再來比比。”我往前湊了湊。
馬天來冷不丁撲向我,一把將我抱住,試圖把我摔倒。我運足力氣,奮力頂住,卻拗不過他的蠻力。兩人在原地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摔倒。瞧個空當,我抬起一條腿,朝他的腳狠命跺去。“哎喲!”馬天來痛得慘叫一聲,猛然鬆開手,蹲在地上,捂著腳,齜牙咧嘴叫喚起來。
“我再跺斷你的那隻腳!”我朝地上跺了一下。
馬天來倒退了幾步,傷心地說:“我是來出家當和尚的,不是來跟你打架的!王小快人都死了,我兩個還在這裏爭什麽勁兒啊!值不值得啊!我馬天來早就自認倒黴,不怪天、不怪地,隻怪我前世犯了罪,需要今世遭報應,要不我早就殺了你。姓金的,你趕快下山吧。”
“我也是來當和尚的,”我想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也蹲在地上,“小快為我而死,我就要為她而活。她死了,我不能沒事兒人一樣地活著。我當和尚,為的是天天為她禱告,為她超度亡靈,讓她早日升天當金童玉女。算了,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我也不想跟你這樣的小人計較了。跟你計較,不符合佛教的教義。我佛慈悲,待人寬厚,我也要立地成佛。”
“你他媽的比我強多了,”馬天來又嗚嗚地哭起來了,“小快心裏有你,她是為你死的,你就是一天為她禱告一百回,也值。我呢,一輩子也沒有一個女人念想過,我出家純粹是走投無路,連佛祖都會笑話我的!”
“隻要立地成佛,管他人間是非。”我見他軟了,便開導說。
馬天來擦了擦眼睛,帶著哭腔問:“兄弟,你要出家,住持這老和尚答應你沒有哇?”
我想了想,搖搖頭道:“沒有。”
馬天來破涕為笑,蹲在我身邊說:“兄弟,住持是怎麽跟你說的呀?”
“考驗三年。”
“跟我一樣!他沒有說都考驗些什麽呀?”
“他讓我問你!”
馬天來的臉上慢慢恢複了本色,有點悲觀喪氣地說:“我以為你比我漂亮年輕,住持老和尚就對你網開一麵呢,也要考驗啊?”
“都考驗些什麽?”我問。
“還有什麽!”馬天來沒好氣地說,“喝三年清稀飯,給寺裏幹三年體力活兒,冬天砍柴,春天種田,秋天收割莊稼,除了下雨天,不能休息。每天晚上還要在佛祖麵前坐禪——比在家裏種田還辛苦!”
“你受得了嗎?”我問。
“你呢?”他反問。
“心誠則靈。要想當和尚,就要經受寺裏的考驗,我已告訴住持師父,就是考驗五年也沒有問題。”
“我也是,沒問題!”
“那就快砍吧,佛祖在天上看著我們呐!”
“唉、唉。”
我們同時站起來了,馬天來繼續砍柴,我則把他砍的木柴捆起來,一擔一擔地挑到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