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一直睡到天黑。醒來時,星光點點,霧氣沉沉,露水在空中飄來灑去。一陣北風吹來,讓人打了個哆嗦,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凍壞了吧,小快!”我翻過身來,用沙啞的聲音對小土丘說——我的嗓子明顯被酒精燒壞了,“小快,天越來越冷了,我們的衣服擋不住寒了。都怪我,光顧喝酒,沒有考慮你的冷暖,讓你受涼了。不過,我有辦法……”我立即爬進黑咕隆咚的菜園,把蓋在蘿卜上的稻草摟一抱過來,鋪在小土墳上麵,又摟一抱過來,一邊鋪在墳前,一邊蓋在我自己身上。“這樣,我們就能暖和一些。好了,不說了,我還沒有睡好呢。”然後,我靠在小土堆上,繼續酣睡。
就這樣,我在小快的墳前吃了許多天蘿卜,嘮了許多天閑話,唱了許多天小曲,嗓音都變了。這日,老天爺忽然變了臉,呼呼的北風一刻不停地吹來,把淅淅瀝瀝的秋雨也帶了過來,泥土頓時濕透了。我知道寒冷的冬天已光臨了江南的山水,雖然人們不必穿上北方的棉襖和皮夾克,但起碼要穿上幾件內衣,才能抵禦寒風。我隻穿著一件襯衫和外套,在北風吹打的原野上,顯然不能挺過來。但幸虧菜地裏鋪滿著稻草,我把這些稻草收集一部分,鋪在小墳丘的南麵,再用一部分稻草做“被子”,鋪在自己的身上,蓋住自己的頭臉,整日整夜地躺在草堆裏,一動不動。我已沒有心思說話了,我的當務之急就是挺過這陣持續不斷的寒風秋雨。幸虧這些稻草真管用,既為我擋住了寒風,也為我擋住了秋雨。我的腦子裏不斷回憶著這些天的所經所曆,想著善良體貼的小快,想著小快對我的好,想著一個鮮活而又柔順的生命,突然間從這個世上消失,我的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流淌,感到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沒有什麽指望了,我沒有勇氣戰勝這個艱難的時期。後來,我的腦子裏又產生了許多幻想:小快死而複生了,從湖裏走了出來,和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訴說著自己這些天的離情別意,我們倆從此更加恩愛了;不知何時,小快突然變成了小仙女,飛翔上天,和天上的七仙女一起,被稱為“八仙女”,她經常飄下人間,和我在橘子樹下幽會,還為我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仙女……想著想著,直到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若幹天後,才雨過天晴。抬頭一看,四周的溝溝壑壑裏灌滿了雨水,而我睡覺的地方,地麵還是幹燥一片。我掀掉這些稻草,將濕的一部分晾在高處。然後伸直了腰,活動了一下腿腳。我的四肢已蜷縮多日了,今天才難得地舒展開來,感到關節裏透著舒服和輕鬆。這時,久違的太陽正在頭頂上朗照,晃得人差點睜不開眼了。陽光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烘熱了我的皮膚,精神和力量又重新迸發出來。
當頭腦清醒過來,重回現實的時候,一股悲涼的感覺透過全身,讓人的情緒跌回到最悲哀的底層。我知道我的處境,我不僅失去了心愛的對象,也失去了回家的可能。我在這裏隻能等死,等到和小快一起入葬!我的淚水又流了下來,我感到已經失去了一切:生命、前程和理想。於是,我又想起了喝酒。酒是麻醉大腦的最好藥方,讓人既不能馬上死,也感受不到現實的折磨。我想起來去找酒。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小快的墳說:“小快,等等我,我去一趟就回來。我找咱爸要點酒,找咱媽要點好吃的,給你的。你怕我要不著吧?你放心,我就不相信我丈人爹跟我丈母娘不給麵子,你等等我啊。”
我踏著泥濘的小路,一歪一倒地進了村子。村子裏的人都在自己的門口曬衣服、晾被子,也有的在曬稻穀。我懶得理睬他們不解的目光,直接去了王大天家。王家的門上了鐵鎖,我費了半天工夫,才卸下一扇門,讓它歪在另一扇門上。我側身進去了,果然發現還有兩瓶白酒立在櫃子裏,我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揣進自己的外兜裏,又去了廚房,見到了一碗剩米飯,把米飯也端了出來。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歪歪的那扇門,也懶得裝上,挺挺胸膛回了菜地。
“小快,你好幾天沒有吃米飯了吧?”我笑嗬嗬地說,“是啊,連我都沒有吃上,你怎麽會吃得上呢?在你家裏的時候,哪一頓飯,不是我先吃呢?今天,咱們有米飯吃了,是咱媽給咱們做的,吃吧。”我從碗裏抓一把放在小墳頭上,自己也吃一把。然後,我又咬開酒瓶,往墳頭上倒了一點兒,說:“喝點兒吧,我知道你不喝酒,也不希望我喝酒。但我今天想喝,我心裏苦。”我咕嚕嚕地來了一大口,“喝了酒,心裏就不苦了,就把苦忘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也苦,那就借酒澆苦吧。”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喝酒、吃飯。飯沒了,又從地裏拔出蘿卜,往稻草上擦了一下,接著下酒。直到一瓶酒見了底,我才神誌不清地歪在地上,呼呼地睡去了。
醒來後,也不知道是哪天哪日了,恍若隔了好些時日。這時的肚子空落落的,寡得難受。於是,我又起身去拔蘿卜吃。我仿佛記得還有一瓶酒,但已經找不著了,還記得一隻碗,也不知去向了。丟就丟吧,可能是王大天來過了,我也懶得尋思。吃了一大堆蘿卜,力氣重新回到身上,又想喝酒。於是又歪歪倒倒地進了村子。這次十分不幸,王家換了門,不是能卸的那種,而是有合閃的那種門。我又去了廚房,廚房也換了門。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對自己說:“完了,老丈人防著我呢,不讓我喝酒,也不讓我吃飯。”
我在門口轉了一圈兒,忽然心裏一亮,不自覺地走向村中央的位置。那裏有一家小賣部。我搖搖晃晃地進去了,好半天才站穩,發現賣貨的那個小姑娘正吃驚地盯著我,臉色十分慌張。我笑了笑,問:“小妹妹,還記得我嗎?”
小姑娘點點頭。
“給我拿兩瓶酒。”
“一共四塊。”小姑娘一邊拿酒一邊說。
我把酒揣在懷上,說:“該著,找我老丈人王大天要去。”
“不行,我的小賣部是不賒賬的。”小姑娘急了。
“你認識王小快嗎?我是王小快的男朋友。小妹妹,小快可跟你是好夥伴,經常在一起玩兒是不是?看在小快的麵上,你就賒我一次吧。”我朝她鞠了一躬,差點兒栽倒。
“嗯,好吧。”小姑娘心軟了。
我走出門來,嘿嘿地笑起來,感到十分滿意。一高興,咬開一瓶,伸開脖子就灌了一口。“小快,還是你的人緣好。往後,我就打著你的旗號,就當是你替我賒的酒,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