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還緊緊地抱著小土堆。身上濕漉漉的,頭發上的露水一滴一滴地往脖子上灌。睜開眼,才見到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斜照在菜園上,我知道自己已經睡了整整一夜。想到小快,我又抽泣了一聲,喃喃地說:“小快,天亮了,該起床了。”我端正身子坐好,感到心裏十分難受,腦袋昏沉沉的,肚子裏空蕩蕩的,嘴巴也苦兒吧嘰的——那無疑是酒精燃燒的結果。
饑餓也朝我襲來,四肢沒有一點兒力氣。我便從菜地裏拔出兩隻大青蘿卜,在自己身上擦幹泥土,給小快的墳前放一隻,自己啃一隻,念道:“小快,該吃早點了。我實在是餓了,先吃了。你不知道,我有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昨天還喝了酒,心裏難受。”停停又說:“這蘿卜還是你種的呢,當然也有我的功勞。你忘了,蘿卜苗出來的時候,好多天沒下雨,我們就給它澆水。我挑水,你澆園,就像《天仙配》裏的董永和七仙女。嘻嘻,當時的窗戶紙還沒有戳破呢,要不然,我就唱‘夫妻恩愛苦也甜’。”
我一眼瞥到了那瓶白酒,於是拿過來,咬開,喝了一大口,說:“小快,我學會喝酒了,喝酒好,迷迷糊糊的,睡一覺就把一天一宿打發過去了,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都不用去做。我知道你肯定反對我喝醉是吧?你放心,我就喝幾口、幾口,不礙事。”
吃了蘿卜,喝了酒,我繼續說道:“小快,在這裏,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連你爸你媽也恨我了,說我害死了你。其實,你心裏有數,到底是誰害死你的。你瞧我今天這個樣兒,像一條喪家的乏走狗,吃沒吃的,穿沒穿的,住沒住的。要是你還在的話,我就不會這樣了。”想了想,又說:“你肯定給我做雞蛋吃,你煮的荷包蛋可好吃了,白白的皮兒包著黃黃的餡兒,當然,你做的蛋炒飯也好吃。自從住在你家,我胖了許多,真的胖了許多。”
我笑了笑,又說:“你從前不愛打扮,自從我進了你家門,你就愛抹珍珠霜了,穿得也講究了,我知道你是做給我看的。我心裏有數。你還愛學文化,愛讀書,後來又愛寫詩,當然也是為了我。你為了我能夠聽到口琴,就想學,結果沒學成。嘻嘻,沒關係,你的心意我早就領了。對了,你還會唱歌,你唱的豫南小調可好聽了,就像我們老家的船娘子唱的。小快,我知道你也喜歡聽我唱,我再給你唱一段好不好?唱個《十恨》吧,這個小調我特熟,我們那裏沒結婚的混小子,就愛唱這個,過癮……”
一恨我的娘
一恨我的娘,
男大女大正相當,
咋不打嫁妝。
二恨我街鄰,
二恨我街鄰,
男大女大已成人,
咋不來提親。
三恨張媒婆,
三恨張媒婆,
男大女大差不多,
咋不來撮合。
四恨我的他,
四恨我的他,
你大我大一般大,
咋不催你媽。
五恨我公婆,
五恨我公婆,
兒大女大都不錯,
咋不來接我。
……
“就唱這麽多吧,剩下的記不得詞兒了。小快,好聽不好聽?就是詞兒不怎麽樣吧?我知道,這是閨中待嫁女子唱的歌兒,唱出了她們想說又不好意思說的心聲。可是這樣的小調不能在大姑娘麵前唱,一唱就有挑逗的意思。不過,你放心,對你,我決沒有這個意思。其實,小快,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我的媳婦兒了,是我相親相愛的愛人了。昨天晚上,我們還睡在一起呢,我夢見我們……嘻嘻,不說了。反正你是我的人了,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最親最愛的女人。我現在已經不把你當做小姑娘了,把你當做我的妻子。不管我將來是生是死,是打一輩子光棍還是結婚生子,我都把你當做我的妻子,就算不是唯一的妻子,也是第一個妻子。是妻子就要永遠記住,永遠行夫妻之禮。就算別人不認,我也永遠都認!”
頓了頓,我又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才被湖水吞沒的……”
我忽然心裏難過起來,咕嚕嚕又吞了一口酒,道:“小快,你為了不讓我挨馬天來的打,才跳進湖裏去。我是沒有再挨打了,可你呢?你再也沒有上來過。小快,你不該這樣做。我們當時不是講好了嗎?你趕快逃,逃到我老家去躲起來。你走了,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最多再打我一頓!打不死我,我就回去找你。要是真打死了,也沒有關係,隻要你不死就中。可是,你沒有了,我還活著,我活著怎麽辦呢?連個疼我的人都沒有!”
我淚流滿麵,繼續喝酒,邊喝邊嘮叨,直到一瓶酒喝幹了,倒在墳前不省人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