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一個青年人笑眯眯地蹲在我麵前,我認出來了,就是曾經給我送饃的眾多好心人之一。我一直懶得說話,既不打招呼,也不說“謝”字,我的語言功能已經關閉了。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搖搖頭,沒有接。他自己點上了,說:“哥們兒,夠意思!你在這裏為女朋友守了七八天了,連她的父母都做不到啊。你的對象泉下有知,也知足了!”
我動了動嘴唇,仍然不想說什麽。
“哥們兒,不是哥勸你,是哥心疼你。都這麽多天了,你還在這裏守著,雖然心情可以理解,卻一點兒也不值當。我就是這附近的人,你知道嗎,就在這座橋上,每年總有幾個人跳下去,尋了短見,有的兩三天後就浮出了屍首,讓湖水泡得又白又胖,要不怎麽會漂起來呢?卻也有的壓根兒就找不到屍首。據老一輩人講,這湖裏有千年王八、百年鯉魚精,都是吃人肉的,都說沒有浮起來的,是讓這些精怪吃了。兄弟,不是大哥說得難聽,你要有個思想準備。還是回家去吧。你的女朋友泉下有知,也不願意你在這裏死守著啊,那是徒勞無益的。”
“謝謝你的提醒,”我許久才憋出一句話,卻像小鴨一樣難聽,“我已無路可走了,就在這裏守著吧。反正我活著也沒有意思了。”
“夠意思,一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是個知情重義的漢子,哥就佩服這樣的人!”他使勁地抽著香煙,思考著要說的話,“兄弟,我知道你不是這裏的人,不忍心馬上離開。可是,你可以再回到你女朋友家裏啊。”
一聽這話,我動了動嘴唇,苦笑了一下。我想:他們不找我算賬,我就燒高香了,因為在他們眼裏,我才是罪魁禍首啊。
“兄弟,你的意思我懂,”他點點頭,“你是怕你女朋友的父母饒不了你。其實,我也看見了,要是真的不饒你,早就把你怎麽樣了!可你現在還好好的,不正說明他們還不能把你怎麽樣嗎?要知道,你和他們喪失的,是同樣的人,這個人又同是你們最親的人,這是你們的共同點。再說了,人都死了,他們又能把你怎麽樣呢?你回去,要是他們真的把你怎麽樣,你也鬧,找他們要女朋友去!”
他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要說這件事,錯也錯在他們身上啊,警察都下了結論!我得去看看,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打算。人死了,就算找不到屍首,也不能就此罷休啊。我要督促他們做點兒什麽,人死不能白死,也要按一定喪禮進行安葬啊!
於是,我謝過了他,拖著疲憊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去。這一走,歇歇停停的,走了大半天才到王家畈。此時,村子裏仍然見不到幾個人,有幾個小孩見到我,露出驚奇的神色。我鼓足精神,徑直去了王家,一腳踢開了王家的門,發現裏麵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在堂屋裏巡視了一周,發現小立櫃裏放著幾瓶白酒。我傻笑了一聲,掏出一瓶,咬開瓶蓋,咕嚕嚕喝了一大口,一股熱辣辣的感覺起於腹腔,漫過全身,通向大腦,就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我繼續喝,同時從盤子裏抓起一把鹹菜,塞進嘴裏,邊吃邊喝。一瓶白酒,很快幹了一大半。
王大天從外麵趕了回來,見了我,吃了一驚,厲聲嗬斥道:“你怎麽來了?誰讓你來的?混蛋,你還有臉來?”
我嘿嘿地苦笑了一聲,大聲喊道:“這是我女朋友的家,我為什麽不能來?”
“你還有臉提這個?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你還我的女兒來!”王大天撲到我麵前,揪起我的衣領,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
我把半瓶酒狠狠砸在方桌上,“叭”的一聲,玻璃碎片和酒被濺了一地,我哭喊道:“小快是你們害死的,你還我女朋友。你不還我女朋友,我也不活了,今天我就死在這裏,給小快陪葬!你快殺了我,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
王大天無疑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很快冷靜了下來。他沒想到我會這樣,他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放聲痛哭:“小快啊,你真是瞎了眼啦!你瞧你交的是什麽朋友,還要跟人家走!他今天這是來我家鬧喪來了,他成心不讓我們安生啊。他是一個白眼狼啊,你白跟他好了。小快,你不值當啊,你這個傻孩子!不值當啊!”
王大天的哭聲,把我從迷茫中喚醒過來。我泄了一口氣,感到自己是虧了理。我想起了小快的話:“不許恨我爸!”這是小快的家呀,他是小快的爸爸呀,我這樣做,怎麽能對得起小快呢?於是,我也抱著腦袋蹲下地,放聲痛哭:“小快妹妹,我不是成心來家裏鬧,我是傷心難過呀!不是他們幹涉我們,你能走得這麽匆忙嗎?小快妹妹,我沒有保護好你,我有罪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我想跟你一起走啊!小快,你等等我吧,我明天就跟你走,去另一個世界相會!”
我的哭聲似乎也震住了王大天。半天我才聽到王大天說:“金心亮,你要是真的想著小快,你就趕快離開這裏,別再來我家裏好嗎?見了你,我從頭到腳都涼透了,我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你知道嗎?你還是快點走吧,就算我上輩子欠了你的債,今生不得不搭上我女兒的性命來償還你好嗎?”
我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順從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折身從櫃子裏摸出另一瓶白酒,一栽一倒地出了門。此時,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整個村子都在搖來晃去。我轉了一個圈兒,仍然沒有走出村莊。就在這時,我從村子裏的公共菜園方向,聽到一個婦女的哭泣聲,口裏喊著小快的名字。於是,我又一栽一倒地去了菜園。走近了,才見一個婦女正在一堆新土丘麵前燒紙,已經完了活兒,提著筐子準備離開。一回頭見了我,她吃了一驚,站立不動了。
“這是小快的墳嗎?怎麽這麽小?”我厲聲問。
“這裏隻埋著小快的衣服和用品,是一座空墳。”小快媽訥訥地說。看得出,麵對一身酒氣的我,她也有幾分膽怯。
“不行,得做一座大墳,還要立碑!”我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勇氣。
“是,我回去跟她爸商量商量!”小快媽低著頭,繞開我離去了。
我往前走幾步,雙腿直溜溜地跪在墳前,喊聲“小快妹”,便泣不成聲了,“我該死!我沒有保護好你,我該死啊!”然後我撲到墳上,抱著小土堆緊緊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