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一陣子,我們放慢了腳步。看看四周的動靜,靜悄悄、黑乎乎的,難見一個人影。我們的心鬆弛下來,商量著走到德安去,搭乘去武漢的長途車。但是,卻有一件十分迫切的問題擺在我們麵前。我說:“小快妹,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車票肯定是買不成了。”
小快站住了,說:“等一等,我有辦法了。”
小快拉住了我,朝另一個村莊拐去。那個村莊離王家畈有四五裏地。我們悄悄靠近它,貼著村後的牆壁溜了過去,許久才停在一戶人家的屋後。站在窗戶下麵,我們聽見裏麵有打紙牌的聲音,幾個人在屋內說話、吵鬧,全部操著江西口音,但一個熟悉的豫南口音也偶爾夾在中間,那無疑就是劉有仁了。
“這裏是劉有仁的丈人家,他們正在打牌。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小快輕聲說。
“嗯,我等著你。”
小快繞到前門進去,我則趴在窗戶外觀察動靜。不一會兒,就聽見裏麵傳來搭話的聲音,是主人和小快的對話。小快一一回應,徑直去了打牌的地方,喊了聲:“劉老板。”
劉有仁哈哈大笑,道:“是王家小妹呀,你找我有事呀?”
“要菜錢!”小快大聲說。
“嗯,你來得正好,碰上我今天運氣好,贏了錢,要是早一天晚一天的,恐怕你一分錢也要不著。”不一會兒,劉有仁點完錢,又說:“看清了,全給你了啊。隻會有多的,沒有虧待你吧?”
“不夠!”王小快一把搶去了劉有仁麵前的所有現金,扭身就走。劉有仁大聲說:“你怎麽把錢全都拿走了啊?”
“我替金心亮討要木柴錢!”小快加快步伐跑了出去。背後,劉有仁也追了出去,大喊大叫:“等一等!誰讓你替他拿木柴錢了?你爸不是跟我交待過,不讓你跟他往來嗎?你都拿去了,我今晚靠什麽來牌呀?”
小快跑到屋後,朝我招招手。我便追上她,手拉手朝前方奔去。背後,劉有仁仍然在那裏大喊大叫,罵罵咧咧。
上了馬路,我們才站住了,喘著大氣,彼此對望著,嘻嘻地笑起來。
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
偌大的馬路空無一人,也空無一車,似乎是專門為我們騰出來似的。是的,此時此刻,我們就是馬路上的主人,在這條寬寬的馬路上大踏步地往前走,手拉著手,肆無忌憚,既不怕飛來的汽車,也不怕陌生人的眼光。而且,我們也是黑夜的主人,世界靜悄悄的,就像是為了不打攪我們的雅興。天上的星星眨得越發歡了,為我們送來淡淡的光線。四周的村莊點燃了一盞盞燈光,為我們指引著向前的方向。我們就像剛剛獲得了自由的奴隸,又像走出了監獄的囚徒,感到了自由的可貴和希望的力量。我們橫在馬路上,說著、笑著、走著,已然成了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
小快突然提議說:“心亮哥,教我唱豫南的花鼓調吧。往後,我成豫南人的媳婦兒了,卻不會唱花鼓調,多落後呀。”
“好吧。要不我先唱一段家鄉的旱船調,你覺得好聽,我再教給你。我們那裏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是要玩旱船的,沒準兒你過完年也能做一回‘船娘子’呢。”
正月裏是新春,
家家戶戶鬧紅燈。
男人出門拜親戚,
女人家裏待客人。
二月裏來龍抬頭,
莊稼地裏好勢頭。
過了新年就下地,
小麥油菜綠油油。
……
我唱一句,小快接一句。不久,她就能獨唱了。然後,我們一路唱著山歌,唱著情歌,唱著流行歌曲。沒有人打擾我們,也沒有人嘲笑我們。我們在這個屬於我們的世界裏忘情地唱著、跳著,唱得嗓子發幹,走得腳腕兒發麻,跳得身上熱乎乎的。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在過,任何勞累都阻擋不住我們向前邁進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久,背後突然傳來機器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由輕入深。我示意小快停下來,兩人臉朝後,仔細地辨認著機器的類別。很快我們就得出了結論:是一輛手扶拖拉機的聲音。我說:“這麽晚了還有拖拉機?我們藏在路邊吧,讓它先過去。”
於是,我們躲在馬路邊上的大樹背後,睜大眼睛觀察著這輛拖拉機的真麵目。拖拉機突突著來到我們麵前,又顫抖著從我們麵前向前奔去。透過朦朦的夜色,我們分明看清了坐在駕駛室裏的馬天來,和車鬥上的王大天,以及上次綁架我的那些年輕人。我和小快對視了一眼,驚出了一身冷汗。
小快緊張地說:“他們怎麽這樣快就追過來了?”
我說:“我估計,在我們向劉有仁要錢的時候,我們的行蹤就暴露了。一定是劉有仁把我們逃走的信息告訴了你爸。我們不能走這條路了,也不能去德安了。最好走小路,在去武漢的路上截一輛長途車上去。”
小快抱著我的手說:“心亮哥,我聽你的。我們就拐小路。從這裏往小路上走,就是鄱陽湖,湖邊有一條公路,順著公路走,過完大橋,就是一條國道了。”
“那就按你說的走吧。”
我們在小路上飛奔,跑了許久才見到一座大橋,以及大橋旁邊的攔水閘。此時,我們都累得雙腿發麻。我提議說:“就在這座橋上歇一歇吧。”
小快答應了,我們便坐在石礅上,麵向著浩瀚的鄱陽湖。夜中的湖麵,一望無涯,青漭漭一片,湖風夾著潮濕的氣息,吹拂在我們的臉上,涼絲絲的,隻有在遙遠的湖邊上,隱隱地閃著稀稀落落的燈光。偶爾湖麵上有盞微弱的光亮慢慢劃來,並且從水麵上掠過突突突的機器聲,那是拉人或送貨的機船在夜航。鄱陽湖是中國排名第一的淡水湖,地處江西省的北部,長江中下遊南岸,以鬆門山為界,分為南北兩部分,北麵為入江水道,南麵為主湖體。但我們現在的位置,隻不過是湖的西部邊緣,甚至充其量不過是修水河的一個入湖口而已,還遠遠不是鄱陽湖的全部。但它的浩瀚足以讓人產生敬畏和遐想。
小快坐在我的身邊,抱著我的一隻手,望著大湖沉默了良久。初時那種興奮和歡快的氣氛,似乎已經凝固了,我們個個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擔心明天的行程,會不會被發現呢?會不會被抓回去呢?如果是那樣,我和小快的機會就變得更加渺茫。有時,也夾雜著僥幸和期待,我不相信那幾個人神通廣大,這麽多交通樞紐,恰巧趕上了我們走的一條。小快呢?也許她比我想得更多、更複雜。畢竟,她是從自己家裏逃出來,投向一個陌生的環境,一個前景並不明朗的家庭。等待她的,也許是幸福,也許是苦惱。看著她眉頭緊鎖的樣子,我知道,此時此刻,我隻有等候,等候她自己把心聲吐露出來。
終於,小快開口了:“心亮哥,我和我爸徹底翻臉了!他為了讓我嫁給馬天來,和你斷絕往來,居然用繩子把我綁起來,一點兒都不聽從我的哀求,我心裏可惱火了,甚至發誓一輩子都不理他了。可是,我今天一逃走,就真的等於和他一刀兩斷了。如果我爸我媽不認我這個女兒了,我就再也沒有親人了。”
“小快妹,不是還有我嗎?你放心,王叔和王嬸不會不認你的,他們怎麽能不認自己的親生女兒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一時不認你了,遲早也會認的。不管他們認不認,我都是你最親最值得信賴的人。”
“心亮哥,我爸幹涉我們的戀愛自由,甚至還讓人打你,你會恨他嗎?”
“我……”
“不許你恨他!”小快搶先說道,“其實,我爸也挺可憐的。他沒有兒子,就想有個孫子為王家繼承香火。如今他把我養這麽大了,我卻沒有按他的想法去做,讓他連這點希望也都泡湯了。他總是說我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卻沒有想到我今天是多麽讓他失望,是我對不起我爸爸!”小快淚流滿麵。
“小快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明年我們還會回來的,也當老板,再把我媽接過來,兩家合為一家。將來,我也要讓我們的後代一個姓金,一個姓王。相信我,我是能夠說到做到的!”我伸出手背擦了擦小快的淚水。
“心亮哥,你回答我,萬一我死在你的前麵,你還會照顧我爸和我媽嗎?”小快把頭靠在我的肩頭問。
“你怎麽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呢?我們還都那麽年輕!”我製止她說下去。
“我是說,萬一!萬一這樣呢?”小快沒有停止的心思。
“就算有了這個萬一,我也向你保證,向上蒼保證,你的爸媽,就是我的爸媽,我會像照顧我的爸媽一樣照顧他們。否則,我就不是人了。”我信誓旦旦地說。
“如果我沒有在你的身邊,你真的也能夠做到嗎?萬一他們不招你喜歡呢?”小快窮追不舍。
“我沒有理由不照顧他們,就算我不喜歡他們,就算他們也不喜歡我。他們為我生育了一個這麽好的姑娘,心疼我、照顧我,成為我最親最愛的人,我有什麽理由不報答他們呢?以後,不管走到哪裏,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一想到還有王小快待我那麽好,我都會心甘情願地孝敬他們。你相信嗎?”
小快把頭滑進我的胸前,用身體的依偎來表達她的滿懷期待。
“我也會照顧你媽的,”小快說,“哪怕你不在我身邊,我也會照顧她的,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謝謝!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做一名好媳婦的。”我也伸手摟住了小快的腰。
“心亮哥,你說我爸他們今天會去哪裏呢?”
“我猜想,他們可能會去德安汽車站,到那裏守株待兔把我們截住。他們斷定我們一定會去那裏坐車的。”我分析說。
“我剛才看見我爸在車鬥上坐著,還穿著幹活時的襯衣,連外套都沒有顧上穿,也許連晚飯還沒有吃呢。晚上,他會不會凍著呢?”小快擔心地說。
“小快妹,別擔心!”我緊緊握著小快的一隻手,“王叔是大人了,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他冷了,會自己想辦法的。”
“心亮哥,我們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下次回來,我就不是過去的王小快了,而是一個有了婆家和對象的婦女了。生米做成了熟飯,我爸和我媽一定會失望死了。”小快感慨道。
“小快妹,造成這種局麵,主要是王叔和王嬸他們不能理解我們的選擇,盡管他們的不理解是可以理解的。你放心,我會努力的!我知道,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知道,你跟著我金心亮是最正確的選擇。我以我的人格和性命擔保,決不會讓他們失望的!”我安慰說。
“好吧,那我們就這樣一言為定!”小快伸出小指頭,與我的小指頭鉤在一起。然後,我們又臉和臉地碰在一起,沒有睡意,沒有語言,有的是心與心的碰撞,手與手的交流。我們在耐心地等待著遠處村莊的雞鳴聲傳來。
§§第五章 情斷鄱陽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