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明確了我的“長工”身份之後,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懶散和隨便了,必須以職工對待企業的形象和態度來對待這個家庭,對待這個家庭的所有工作。我也知道這是小快的心意,為了多情而善良的小快,我也要努力工作,拚命勞動,決不讓他們對我失望。於是,我眼裏隻盯著王叔,他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和他亦步亦趨地投入到家庭生產之中。
他們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清理倉庫裏的加溫設施,以便稻穀在遇到雨天時,加溫晾幹。說白了,也就是一副土炕。我們一起挑水、擔土、和泥,把土炕的破損之處重新砌一下,再用新泥抹縫。這樣忙了半天。下午,王大天又把他的大木桶從庫房頂棚上翻下來,抬到外麵暴曬。這是收穀用的一種船形大桶,四周用鐵絲箍緊箍住,平時還可以盛稻穀用。接著又把所有的麻袋清理在一起,一隻一隻地檢查,發現有漏洞,立即用鐵絲穿麻繩,當針線一一補上。
翻曬了兩天的稻穀,在下午全部灌進了麻袋。次日,王大天請來的拖拉機,準時開到王家門口,大家一齊上陣,把稻穀抬到車鬥內,拉到鎮上的國家糧庫去出售。排隊、卸包、抽查、過磅、算賬,一家人又忙了一整天。傍晚,口袋充實的小快媽到肉攤子上買了許多豬肉,還不知從哪裏搞到了半袋子小魚。小快則帶我去了成衣店,給她和我分別買了兩套秋裝:一套外衣,一套內衣。然後,大家又歡天喜地乘坐拖拉機回了家。
在不知不覺的忙碌中,田裏的晚稻也悄悄走過了它一生的尾聲:抽穗、揚花到穀粒成熟。不久前,田裏還是青莽莽的一片,如今已是金波滾滾、香氣繚繞了。清風一吹,能聽見穀穗和穀穗之間發出沙沙的碰撞聲。
在稻穀七八成熟的時候,秋收的工作就全麵展開了。這些日子,天一直是晴朗的,白天的陽光熱辣辣地普照著大地,烤著人們發黑的皮膚。步子快的人家,已到自己的田頭開始收割了。隻要有一家帶頭,那就是無聲的召喚,家家戶戶一下子繃緊了神經。休息多日的我們,早已躍躍欲試了。於是,一大早,在王大天的一聲令下,我們踏著沾著露水的青草,趕到了田間。王大天一個人扛著木桶走到前頭,小快媽擔著一擔塞滿麻袋的籮筐緊隨其後,我和小快抱著幾把鐮刀斷後,每人都戴著草帽。小快早已替我們縫了袖套,除了王大天,每人都戴在袖子上。
稻田裏的水,已經放幹,地麵是軟中帶硬。王大天把木桶放在田頭,等我們到齊後,說:“就從這裏開始。老一輩人講究拜秋神,割的第一把稻子要供起來,燒紙燒香,磕頭拜神。現在沒有這些講究了,下田幹就是了。”率先接過一把鐮刀,低頭彎腰沙沙割了一片,抱著稻束往木桶邊上抽打了幾下,翻個身子再抽打幾下,稻穀便齊落在桶裏。這種收稻法與我的老家迥然不同,那是先把收割的稻束排在田裏,用日頭暴曬,然後捆好大捆,挑到稻場上,用老牛駕著石滾碾。而這裏的收割法,則省去了暴曬、打捆、挑擔的程序,缺點是稻穀太濕,須馬上擔回家去晾曬,否則,濕稻穀堆在一起就會發燒變質的。
做了示範後,我們把木桶推進田裏,脫掉鞋子,一齊下田割稻穀,割一抱,就到大桶裏抽粒,再把稻草鋪在已收割的田裏。這種收割法又新鮮又能調節人的勞動姿勢,不至於把腰彎疼了,也不至於把雙手甩疼了,倒是很有興趣。我們都把憋足了的勁頭全使出來,不說話,一口氣把稻田割倒了一大片,木桶裏的稻穀也越積越多了,壓得木桶沉進泥裏,沒法兒往前推動了。於是,王大天又一聲令下,我們一齊動手,把木桶往路邊推,就像一隻木船劃行在水中。到了路邊,又把稻穀灌進麻袋裏。後來,離路道遠了,就直接在田裏灌麻袋,再背到路邊。收割了一上午,帶來的麻袋全部充滿了,王大天便朝遠處喊了一嗓子,開手扶拖拉機的司機應了一聲,朝這裏駛來。拖拉機到後,我們又把稻穀扔在車鬥裏,拉回村去,倒進已準備好的曬場上。
下午,我們又收回了一拖拉機稻穀。此後,我們日複一日地忙著同樣的工作,就像一匹超負荷的機器。為了補充失去的體力,小快和她的母親輪班守在家裏,一方麵給我們燒水送飯,一方麵照看曬場上的稻穀,還要把曬幹了的稻穀收進籮筐裏,挑回倉庫堆放。每次小快做飯,我們的飯菜總是更多更香,總是少不了魚、肉、雞蛋三樣。
一個星期後,天氣突然陰沉起來,接著就下起了陣頭雨。大家趕緊跑回自己的曬場,把稻穀收在一起,用薄膜蓋起來。等到陣雨停歇了,又重新掀開。收割任務重,誰都不敢停工,但收回來的稻穀得直接送回炕上攤開,加溫蒸發水分。這樣,守在家裏的人,任務就加重了。晚上,我們在休息前,還要把炕上炕幹了的稻穀收進倉庫裏貯存起來。
因為是搶收,人人都在沒日沒夜地幹,沒有任何遲到早退的理由,更沒有休息的理由。大家隻有幹的念頭,沒有其他雜念,一切動作都是圍著秋收的節拍展開,機械而不停,呆板而不淩亂。雖然我從來沒有這樣連軸幹過農活,也沒有出過這麽大的力氣,但身處其中,我不能有任何退逃。連日的勞累,讓我的雙臂又酸又痛。特別是晚飯後,上臂整個都腫了。躺在床上,一摸雙臂就火燒火燎地脹痛,整個身子處在極度疲勞狀態。但是,為了多情的小快,我沒有任何怨言,也不能有任何怨言。小快對我的關心是天天不變的。她每天給我換洗被汗水浸泡過的衣服,每當晚上她的父母睡後,她都會偷偷溜進我的房間,送給我一枚熱乎乎的雞蛋,親手剝開塞到我的嘴裏,用好言好語逗我歡笑。每次聞到那溫香的少女氣息,享受那至親至愛的照料,我就渾身充斥著力量和激情,不僅疲勞一掃而樂,也從心底裏產生一絲幸福感和知足感。她的笑臉不僅天天晃在我的眼裏,也時時進入我的夢中。她對我關愛有加,我對她心存感激,大有累死也心甘情願的意願。在我們的心目中,彼此就是一對深深相愛的戀人。我覺得自己已離不開她了。
但是,在秋收的最後關頭,王家稻田裏突然來了一個青年人。這是一個瘦高個子,二十四五歲,頭上略有些禿,喊王大天“表叔”,喊小快“表妹”。聽他們不太好懂的對話,隱隱明白他是自己的稻穀已收完了,過來幫幾天忙。王大天非常高興,“天來”“天來”地喚著。不過,他的確是一個幹農活兒的好手,有一身力氣,每一次抽稻穀,他抱的捆子大,抽得的勁兒也大,濺得穀粒四處蹦跳,別人抽五六下,他隻要抽三四下,就把穀粒全部脫掉。多了他一個,收割的進度明顯快多了,人們搶收的勁頭也越來越大了。一直擰著眉頭的王大天,臉上也漸漸多了一些笑容。
不過,這小子對我卻表現得十分傲慢,似乎骨子裏頭就看不起我。在一起抽穀時,他總是大聲吆喝我,讓我離他遠點兒,到木桶的另一邊去。還有其他聽不明白的話,也明顯是衝著我的。而對小快,他卻是萬般殷勤,要是小快和我在一起抽穀,他趕緊插在我們中間幹,然後把我擠到一邊去。小快礙於情麵,也懶得理他。
休息喝水時,馬天來蹭到我麵前,和我拉“家常”,問我為什麽不去剃山,跑到這裏瞎攪和。我說:“我可是王家花錢請來的雇工啊。”
馬天來“哼”了一聲,笑道:“就你這種幹活的水平,倒貼錢也未必有人請。人家看你是從老家來的人,幹活弱不禁風,可憐你,才讓你來混一碗吃,你還真要錢了?”
“我壓根兒也沒有打算要錢。”我有點生氣了。
“要不這樣吧,我給你二百塊錢,你還剃山去,離王家遠遠的,怎麽樣?”馬天來眨眨眼睛。
“那好,我去跟王小快說說。”我抬腿就走。
“站住!”馬天來攔住了我,咬了咬牙說,“走不走在於你,你要是敢和王家人說,我就敢收拾你!”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趕我走,這似乎不是王家人的主意,也許他是怕我讓王家人吃了虧?那也是為王家著想啊。所以,我咽了咽口水,把這件事藏在心裏,一直沒有說出來,整天隻是悶頭幹活。
離最後的收尾時間越來越近了。在馬天來幫完工的那個晚上,晚飯多加了幾道菜,還準備了一瓶白酒,明顯是為了犒勞馬天來的。大家圍在方桌上喝酒吃菜時,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過去坐在桌子四邊吃飯時,小快總是坐在我一邊,但馬天來卻把我吆喝到他身邊去了,他遞給我一把椅子,讓我坐下去。我不知是計,P股一落座便歪下去了,腦袋“咚”的一聲砸到牆頭,疼得眼冒金星。原來這是一條三腳凳,本來新安了一條腿,但被馬天來偷偷拔掉了。大家吃了一驚,一齊趕過來拉我。馬天來哈哈大笑,一邊拉一邊說:“沒想到沒想到,怎麽是一條三隻腿的凳子呢?”
小快的臉色十分難看,將桌子一拍,道:“馬天來,是你搗的鬼!”
“小快妹,這怎麽能怪我呢?我是好意讓他坐在寬敞的地方,誰知……”馬天來一邊偷笑一邊辯解。
“我討厭你!”小快眼冒凶光。
王大天打斷小快的話說:“小快,別這樣跟天來哥說話,人家為咱家忙了這麽多天,多虧他了!天來呀,好好吃飯,別再逗心亮了。心亮,要不你還坐在小快那一邊去吧。”
馬天來無話可說了,要和我碰杯喝酒。我的酒興全沒了,說聲“不想喝”,埋頭吃飯。喝了一杯悶酒後,馬天來就去廚房盛飯,小快眼睛一亮,對王大天說:“爸,你快去廚房瞧瞧,別讓天來哥找不到勺子啊。”王大天望了一眼小快,“唉”了一聲,去了廚房。他們一走,小快立即將馬天來的板凳撤走,換上那條三隻腿的,然後朝我“噓”了一聲,我便埋下頭,假裝沒有看見。
馬天來一邊吃著米飯,一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P股一落座,也“哎呀”的一聲仰到後麵去,腦袋砸到地上,一碗米飯整個兒扣在臉上,惹得小快哈哈大笑。馬天來氣急敗壞,揉了揉腦袋,擦了一把臉,突然把碗砸到我麵前,說:“是你搗的鬼!”
“是我!”小快收起了臉容,“不許你誣陷金心亮。隻準你做初一,不準我做十五嗎?”
“那也是他挑唆的。”見小快生氣了,馬天來的話也軟了。
“跟他沒關係!”小快大聲說。
“小快,”王大天瞪著她說,“你這孩子,從小到大都這樣頑皮,什麽時候長得大?你看你把天來哥的腦袋碰得。”
“他還欺負了心亮哥呢,你怎麽不說?”小快不服氣。
“好好好,我自認倒黴,自認倒黴!”馬天來擺擺手,重新盛了一碗米飯,默默地吃完,起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