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趴在堂屋裏的方桌上讀小說。小快忙完了她的家務,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和衣服,然後坐在我的對麵,兩隻手掌墊在桌子上,下巴頦兒壓在手背上,癡癡地看著我讀書的樣子,時不時發出嘻嘻的笑聲。
“笑什麽?”我抬起頭問。
“別問,讀你的唄。”
“一個美麗可愛的小女孩,近距離坐在我對麵,用烏黑的大眼珠盯著我,我還能安心讀下去嗎?”我索性把書合起來。
“我真的有那麽美麗可愛嗎?”小快坐得端正了。
“當然,要是畫上一張美人圖出來,一定會把西施、貂蟬、王昭君比下去,奪得頭牌。”
小快忽然起身,到她父母的房間裏忙了一陣兒,掏出一卷紙和一支鉛筆,一齊放到我麵前,然後又坐回對麵:“那就畫唄。”
“說畫就畫呢?”我隻好攤開一張紙,握起鉛筆,仔細看著小快的臉,看了很久很久。這是一張黃裏透白的臉,一張細嫩光溜的臉,雖然皮膚微微顯得有些粗糙,兩彎細眉下的一雙水汪汪的活眼珠,不斷轉動著,整張臉又顯得那麽生動活潑、富於靈氣。小快一動不動地讓我看,直到她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我才低下頭,在紙上認真地畫了一副臉蛋,又照著她的樣子,添上眉毛、眼睛、嘴巴。然而畫技有限,同原型對比了一下,似像不像的,不覺笑出聲來。
“怎麽樣啊?”小快勾出腦袋看了看,“這是我嗎?我的臉有這麽圓嗎?讓我再看看。”
“稍等片刻,”我繼續添筆,“荷花雖好,還要綠葉扶持。你的小臉蛋就好比那白裏泛紅的一朵水蓮花,雖然奪人眼球,芳香無比,托在手上卻顯得有些單調孤僻,要是連荷葉一起托在手上嘛,那才是真正的一朵蓮花,有紅有綠,色彩分明,線條清晰。你的小臉蛋固然好看,如果沒有一頭秀發來襯托,也會失之整體,缺乏陪襯,沒有立體感。你的秀發,就如同那托起水蓮花的綠葉。”
小快嘻嘻地笑著,用雙手捋了捋自己的披肩發。
我又在紙上忙了一陣,添上頭發,讓小快來看。小快站在我身邊,說這幅畫畫得真好。然後喊母親:“媽,你看心亮哥畫的畫兒,像不像我?”
正在納布鞋的小快媽便站起來,過來看了一眼畫兒,又看了一眼小快,笑了,一語未發。
“這就是我嗎?收藏了!將來呀,我要把它貼在我的床頭上。”小快接過畫兒,顯得異常興奮,“可是,你說小聰是‘小小嘴巴大眼眶’,我的眼睛怎麽也這麽大、嘴巴怎麽也這樣小呢?”
“你呀,也是小嘴巴大眼眶,不比小聰長得差。”
小快抿著嘴巴,沒有說什麽,心裏一定比吃蜜還甜。
“不過,你還說過,小聰‘聰明秀麗有文化’,是不是我就是不聰明、不秀麗、沒文化呢?”小快心裏還是有隻大疙瘩。
“你當然聰明,不聰明會做這麽好的飯、納這麽好的布鞋、繡這麽好的鞋墊嗎?”
“那我有小聰‘秀麗’嗎?”
“有。秀麗,就是清秀、美麗的意思。你的漂亮,你的模樣,哪一點不秀麗呢?”
“那文化呢?”小快憂鬱地問。
“文化?如果文化是指學曆,你的確沒有小聰高,但人的文化不僅是指學曆,也指人的文化素質和內涵呀。”
“我恨我爸,他為什麽不讓我讀高中?”
小快媽接口說:“哪能怪你爸,是你自己不願意讀的。”
“他要是打我,逼我去讀,我能不去嗎?”小快回嘴道。
“小快,別著急,初中文化也不簡單。你讀過《半夜雞叫》嗎?高玉寶都沒有進學堂門呢,不也寫出了作品嗎?”
“真的嗎?我就是不服小聰,除了嘴裏比我多說幾個詞兒,其他未必能趕得上我呢。”
“就是嘛。”
小快又看了看牆上貼的年畫,指著上麵的一幅《日出扶桑圖》說:“心亮哥,你的畫兒還缺一首詩呀。你瞧,那幅畫兒上就有詩。”
我接回畫兒,想起了上回給她寫的藏頭詩,便轉轉眼珠,稍加修改,寫在畫兒的空白處:
王家有女初長成,
小小年紀心善良;
快樂調皮肯幫人,
好比紅娘熱心腸。
“‘藏頭詩’!”小快笑起來,坐回我的對麵問:“心亮哥,你猜我會不會作‘藏頭詩’?”
“你這麽一個‘快樂調皮肯幫人’的小姑娘,聰明又有誌氣,肯定會的。”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就是沒有你們作得好。”小快從紙卷兒中抽出一張,攤在桌子上,“給我提提意見吧。”
“你也作詩啦?”我問,低頭一看,真就是一首“藏頭詩”,便小聲念起來:
“金家小子真沒治,
心高命薄不成器。
亮起明燈又如何,
壞了眼睛壞身體。”
“罵我呢?”我笑起來。
“不準生氣!”小快一直盯著我的臉,“上回你和小聰都作了‘藏頭詩’,就我沒有作。我不服氣,就天天晚上讀你們的‘藏頭詩’,讀得多了,照葫蘆畫瓢,就寫出來了。嘻嘻,不是現在寫的,你可不要生氣哦。”
“沒有生氣,我是想誇你寫得好。小快,你真的不比我們差,可見你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可塑性很強的。”
“真的?是真心話嗎?”小快又高興起來。
“是真心話。不過,看了你的藏頭詩,你好像反對我晚上讀書是嗎?”
“這個,我是在跟小聰鬥氣呢,誰讓她那麽奉承你。我也不是真正反對你晚上讀書,而是反對你成天這麽抱著書讀,有點兒不務正業。”
“可你就忍心我把十年寒窗學到的一肚子文化都爛成肥料,甘心我天天和那些沒讀書的農民一起過艱苦和貧窮的日子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有文化當然是好事,如果你考上了大學,成了文化人,可以當教授、做文人,研究學問,成為國家棟梁之材,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可是,你沒有考上呀,隻能當農民,隻能給人打工掙錢,再幻想著做學問就不現實了。其實,當農民也沒有什麽不好,隻要你在土地上做文章,人家一畝地收一千斤稻穀,你收兩千斤;人家一片山賺一千錢,你的一片山賺兩千,甚至三千、四千;人家一輩子隻能住三間瓦屋,而你卻住上了三層洋樓,那就證明你的文化沒有白學。你為什麽不這樣想想呢?”
“小快,你怎麽跟我媽一樣的口吻啦?她就是這麽成天跟我嘮叨的。”我笑起來。
“真的?你媽也是這個意思?反對你不務正業?”
“你們的意思我都懂,可是你讓我怎樣才能混得比人強呢?我有什麽能耐呢?我現在是一個剃山佬,還受大字不識一個的劉有仁劉老板的管束,他還天天逼我們、克扣我們,自己卻去賭錢。我連這樣的人都不如,還怎麽能比其他人強呢?”
“你也可以當老板呀,當一個有誌氣的老板,把劉有仁比下去。”
“嗯,這個想法倒是值得我考慮。”我笑起來。
“好,未來的金老板!”小快也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