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小聰忽然跑來告訴我和小快,國慶假期就要結束了,得趕回縣裏去上課,爸爸已經騎車回來接她了,她馬上就得走。然後,她把自己的口琴放在我床邊,說:“心亮哥,我的寶貝就交給你保管,你一個人要是閑得慌,就吹口琴吧。”
小快笑道:“有我嘞,他閑不了。”
“姐姐,心亮哥就交給你了,替我好好照顧他呀。”小聰頑皮地說。
“呸,”小快不高興了,“喂,我是替我自己照顧他,不是替你。沒有你,我也會好好照顧他的。”
“行了行了,沒人跟你搶。”小聰笑起來,“真是的,他還不是我的姐夫呢,要真是,還不知道你怎麽吃了我!”
“臭丫頭,我把你……”小快跳過去就要揪小聰。小聰哈哈大笑地跑了。不久,門外就響起了自行車的鈴聲,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小聰,正和小快打著招呼:“再見了。”
“不想見,趕快走吧,別回來!”小快沒好氣地回答。
小聰走了,小快也匆匆地去了田間。現在正是稻田除稗子等雜草的時候,眼看秧苗就要抽穗了,這也是農村最忙的日子,他們一家人都不敢懈怠,起早貪黑地幹,連小快也不例外。我整天躺在床上,眼望著天花板發呆。我的腦子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起這段日子的所經所曆,感到自己一會兒像掉進了勞改場,一會兒像飛進了安樂窩,煉獄生活是有的,但幸運總是大於不幸。與此同時,腦子裏又交替閃現著小快、小聰的身影,她們是那樣善良和友好,又那樣美麗和單純,想起自己命運乖蹇,沒有什麽本領,也沒有什麽能力,不知今後如何報答她們,心裏又難免十分失落,時時產生歉疚之心。身子骨躺酸了,我就爬起來,坐在門口,看小快借來的小說。一旦沉醉其中,倒也忘乎所以。
好在小快每天都早早地回家做午飯、做晚飯。這樣,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就多了,見到她,我的心情總是出奇的好,像陰暗的角落裏照進了一縷陽光。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小快的精力卻明顯在口琴上。每天晚上,我看書,她就吹口琴,甚至當她睡在二嬸家裏時,還能聽到從那裏傳來的口琴聲,這讓她的父母都感到吃驚。小快從小就對這東西不感興趣,怎麽突然愛好起這個東西來了呢?
然而,小快天生不是吹口琴的料兒,她不懂音律、音階,也不知道怎樣提氣縮氣,吹的不知道是什麽名堂,除了嗚哇嗚哇地響,沒有什麽曲調和旋律。直到有一天,小快突然把口琴摔了,一個人默默流淚,我才知道真相。
那是一個中午,小快做著午飯,利用空閑的時間胡亂吹了一氣,絲毫沒有進步,一賭氣,把口琴扔在灶台前。我剛好走到廚房,準備為她燒火,發現了這一幕。
我假裝不知道是她扔的,說:“小快,口琴怎麽掉到地上了?”
小快擦了一下眼睛,說:“不是掉的,是我摔的。”又厲聲說:“它活該,誰讓它不聽話了……”
“那你怎麽又流起淚了?”
“熏的,煙熏的。”小快不好意思起來。
我低頭笑,沒有吱聲。
“心亮哥,你說我為什麽就不是吹口琴的料兒呢?”小快可憐巴巴地問。
“不是那塊料兒,就別吹唄,做你最是那塊料兒的事。”我安慰道。
“可是,為什麽小聰吹得那麽好?她有許多地方都比我強!是不是我真的比她笨?”小快急切地問。
“論吹琴,你是比不上她,”我為灶膛裏塞了一把柴,“可是,論做飯、論幹活,她卻比不上你呀。還是那句話,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為什麽要學一些為難自己的東西呢?”
“我知道你愛聽口琴,每次小聰吹口琴,你都聽得癡癡呆呆的,一句話不說,連眼睛都一動不動的。每次看到這個情景,我都恨我不爭氣!”小快翹起了嘴巴,淚眼蒙矓地說,“我就是想讓你也聽聽我吹的口琴,讓你也著迷一回,我還想讓小聰知道,離開了她,你照樣也能聽到口琴聲。”
我明白了小快的意思後,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她,心裏熱乎乎的,便道:“小快妹妹,謝謝你這樣關照我。你完全不必這樣,我是喜歡聽口琴,可我還喜歡聽其他的呀。”
“都有什麽?”小快高興起來。
“比如,流行歌曲、戲劇什麽的。”
“花鼓戲呢?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可愛唱花鼓戲啦,是從豫南老家帶來的,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每次高興的時候,爺爺就唱,可好聽啦。爺爺還教過我,我也會唱幾段。”小快嘻嘻地笑了。
“那你唱一段我聽聽?”
“好吧,”小快清了清嗓子,低聲唱道,“清早起、打開那個後院門呀,有喜鵲、空中叫一聲,小女子心一驚:莫不是有貴客呀,到呀到來臨……”
這個曲調,我再也熟悉不過了,是豫南花鼓戲中《雷打薛光耀》中的唱詞。我說:“從前,有一個地痞無賴,叫薛光耀,他賭博輸了錢,就想弑兄逼嫂,獨吞家產,還想把侄女兒翠蓮強賣抵債。他作惡多端,終於被老天爺打雷劈死。你唱的那支歌呀,就是薛翠蓮唱的。”
“真的,你也會唱花鼓戲?”
“會一點兒。”
“那你也唱一段吧。”
“那我唱個《十杯酒》吧。”我說,然後張口就唱:
“一杯子酒來是新春,
朱洪武(那個)放牛坐南京,
領兵元帥胡大海,
一統(那個)天下劉伯溫。
二杯子酒來龍抬頭,
哪吒(那個)鬧海闖龍宮,
打死龍王三太子,
老龍王(那個)發水淹城樓……”
“不錯,我爺爺也唱過這一段,他經常一邊喝酒一邊唱,是這個調兒!還有什麽《十愛》《十恨》《十想》什麽的呢。趕明兒,你好好教教我,我再唱給你聽。好不好?”
我哈哈大笑:“小快,你想從我這裏買去,又倒手賣給我?”
“心亮哥,你別笑,我是怕你一個人孤單嘛,就想讓你高興高興。你到我家來養病,我可高興啦,我怕你受不了孤單,又逃跑了。”
“怎麽會呢,小快妹妹。是你和王叔救下了我,還讓我吃住在家裏。你們一家人就是我的恩人啦,我還沒有報答,怎麽能不辭而別呢?其實,你們不在家裏的時候,我一個人可充實了,一點都不孤單。看著你給我借來的小說,沉醉在作家為我們描繪的五彩世界裏,欣賞書中的人物對話,是一種享受。末了,品品嘴巴,餘味未盡,你們就收工了。”
“真是這樣嗎?那我有一個要求,你得答應。”
“說吧。”
“就是,把口琴收起來,還給小聰她媽,也就是我二嬸。”
“收嘛,反正我跟你一樣,也不會吹。”
“還有,也不準你再想小聰。”
“她……”我犯糊塗了。
“就是不準你想!”小快大聲說,“人家明年就考大學了,考上了,你們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考不上,她也會接我二叔的班,在縣裏工作,人家根本看不上你這個土老帽!”
“想偏了、想偏了,”我禁不住笑起來,“小快,我把你們都當成自己的小妹看待,我就是想她,也是希望她好。”
“嗯,這還差不多!今天上午,我給你炒雞蛋吃。”小快拾起口琴,歡天喜地往堂屋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