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工棚的時候,前麵的剃山佬們很興奮,個個加快了步伐,一邊嚷嚷著,一邊朝工棚跑去。我知道他們是為了占住一個好床位。反正我也搶不過他們,生性也懶得與人爭搶東西,所以仍然保持固有的步調,默默地走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新搭的草棚,坐北朝南,靠著山坡。草棚由兩排高高的鬆木支起來,棚頂上按間距也排著許多細直的鬆木,上麵壓滿了稻草;四麵則由一捆捆的山柴圍著,權當擋風的牆;床板也是由許多樹木排成的,綁在橫木上,由七八對立樁頂著,“床板”上麵也鋪著稻草。
工棚前麵是一塊平地,平地盡頭是一條潺潺流過的小河溝,河溝旁邊挖著一眼小水井。從草棚向河溝走去,過了河溝,就得爬上一道山坎,山坎又連著山。山坡下麵是一條窄窄的山路,通向更遠的山。我們剛才走過的,就是這條山路。
這時,我忽然發現離草棚不遠的山路旁邊,有一塊天然的窪地,窪地上竟長著一棵沒有經過修剪的橘子樹,又高又闊,樹上的枝丫沉沉地壓了下去。聽見工棚裏吵吵嚷嚷的,我沒有直接下山去工棚,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塊窪地,來到橘子樹下,把行李放下來,仔細地觀賞了半天。橘子倒是吃過,見到橘子樹還是第一回,不免充滿著好奇。這棵樹葉濃密的橘子樹,在枝丫之間密密長滿著青澀的小橘果,個個藏在樹葉之間,像一個個年幼的嬰兒藏在母親的懷抱裏,不注意,還真的發現不了呢。
橘子樹,四季如春,春季開花,秋季收果,果實一身是寶。——這些,我早就在一本書裏了解過。我圍著它慢慢轉了兩圈,多日沉寂的詩性忽然蘇醒過來,大大地膨脹了一番。隨之,一首四句詩,便從口裏吟出,名為《橘樹吟》:
耐熱猶似田中稻,
抗寒好比四季青;
一傘深翠藏不住,
幾枚青果寄人生。
“幾枚青果寄人生。”吟到這裏,我不由得啞然失笑。都說“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我這是不是“強說愁”呢?這時,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曲旋律,一曲口琴的旋律,以及那些令人精神煥發的歌詞:《我們的家鄉在橘子山下》。在這歡快旋律的回蕩中,一個白淨清純的少女浮現了出來,端莊秀麗,聰明高雅,完全不是農家少女的樣子,卻是那樣可愛而柔情——我料定她的將來決非一般農家女子可比。與此同時,另一個調皮快樂的典型農家少女的形象,也躍然再現於眼前,幹淨而美麗的麵龐,總是對著我抿嘴發笑,並且全心全意地關照我。這一對堂姐妹,在我的人生旅程中,也許就是兩個匆匆過客,我是作為一個小短工而出現在她們麵前的,本應該隨著我的離去而形同路人——這樣說來,我更是她們人生旅程的匆匆過客了。然而,時隔不久,她們竟這樣不請自來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在這棵令人留戀的橘子樹下,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難道這其中暗藏著什麽玄機嗎?難道她們還會在我的生命中再現嗎?
“金心亮,你怎麽還不過來?”
劉有義的叫喊聲,立即把我帶到了現實之中。我再次啞然失笑。——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想象力,確實不同尋常,是當作家的料兒。回到現實,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出門謀生的剃山佬而已,要什麽沒什麽,唯一我有別人沒有的是一點高中文化,然而它在這裏又一文不值。等待我的將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掙紮、沒有翻身之日的辛勞。於是,我重新忘掉這一切幻想,應了劉有義一句,調頭去了工棚,找了一個偏僻、沒人看得上的位置,把被蓋默默鋪上去。
這時,劉有仁也從集市上趕回來了,匆匆忙忙地,背了一大麻袋東西,“嘩啦”一聲扔在地上,是一堆金屬撞擊的聲音。劉有仁說:“賒了不少‘家夥’,價格不賤。一人拿一把吧,安個把兒,到水邊磨一磨,下午就要幹了。”
大家一齊來搶鐮刀,鐮刀也不是我們老家的鉤鐮刀,是直口鐮刀。一人搶了一把,眯眼瞅了一下刀口,用手指輕輕刮一下,試試刀鋒,便都罵開了:“這刀子,像沒開苞的新媳婦兒,是要好好磨一磨。”等他們都搶完了,我才隨手撿起最後一把,也試試刀鋒,跟在他們後麵,上山去砍刀把兒。刀把兒需要硬木才好,像麻棟樹、栗子樹、楓樹都可以。他們在山上轉了一圈兒,終於找到幾棵小楓樹,一齊圍過去哄搶分割。我在離他們遠遠的山坡上,砍了一棵粗大的荊條木,木質還好,就是上麵疙疙瘩瘩的,隻能慢慢削得光光溜溜的才能用。砍斷木頭,留一尺多長,接上鐮刀,倒過來使勁往石頭上磕,越磕越緊,估計沒問題了,這才回到工棚的小河旁。
小河小得就像田溝的流水,卻很清亮,幾條小魚秧子在水裏遊來遊去。水邊放了幾塊石頭,是洗菜、洗衣用的,已有幾個動作麻利的在那裏磨鐮刀了,他們撩起一掌水,把石頭潑濕,然後一手捏著刀把,一手按著鐮刀,撅著P股往石頭上磨,發出沉悶的沙沙聲。磨了一陣子,抬起身子,試了試刀鋒,然後在水裏涮涮,罵一聲,走了!我照著他們的樣子,也找了一塊石頭,沙沙地磨著。我沒有他們有勁兒,也沒有他們有經驗,等他們一一磨罷了,我才抬起頭來,也伸手試了試刀鋒,刮得手指沙沙響,笑笑,也回到了工棚。
劉有義已經將一鍋米飯燜熟了,並燉了一盆青南瓜……
下午,臨上山前,劉有仁把我們叫到近前,專門講了一些忌口的話,說砍柴是力氣活兒,也是危險活兒,動不動會傷到自己的手和腿,所以要忌口;砍柴也是買賣活兒,要圖個吉利,所以要討口彩。例如,砍山不能說砍山,要說“剃山”;鐮刀不能說是鐮刀,叫“家夥”;太陽不能說是紅太陽,隻叫太陽;流血不能說是流血,叫掛彩;點火不能說是點火,叫點煙;卸挑子不能說是卸挑子,叫擱挑子……
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又考了大家一回,確信過關了,劉有仁才帶著我們上山分片,一人分一片山,自己剃自己的。大家都知道,同樣是山,木柴的質量不一樣,山坡山埡裏的容易汲取腐爛樹葉的營養,墒情又好,所以長得又深又密,剃得順手,也快,分量也重,自然賣得好價錢;而山嶺上的木柴則相反,所以長得又淺又稀,剃半天才夠一捆,同樣的一捆,分量差得遠多了。隻聽他們一路吵吵嚷嚷的,又叫又罵,專搶好山坡子,討價還價了半天,這才平息了憤怒,卻仍舊罵罵咧咧的,一副自認倒黴的樣子,在罵聲中,窸窸窣窣的剃柴聲也響成一片。最後隻剩下一片山嶺沒有人要了,劉有仁看了看我,走近說:“心亮,剩下的就歸你了。誰讓你不搶呢?不過,你也不要有怨言,等下一片分山的時候,優先考慮你。”我說:“沒關係,大不了不如他們掙得多,我有思想準備。”
劉有仁對我的回答大出所料,便拍了拍我的肩,笑了笑,打了個哈欠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