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落西山之後,光線已變得模糊不清了。這時,我們開始走上田埂,準備結束一天的勞動。劉有仁和王大天過來檢查進度,除了我的任務超額完成之外,其他人都留下了尾巴。王大天來到我麵前,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劉有仁則朝我笑了笑,對大家說:“幹不完也沒有辦法,明天再說吧。先吃飯去。”大家便找到一個有幹淨水源的地方,撩水把手和腿上的泥水洗下來,一邊抽著煙一邊朝村子裏走去。快到王家時,大家加快了步伐,為的是搶占座位。當我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走進王家堂屋時,還像昨天一樣,兩張方桌的四周全擠滿了人,他們正大口嚼著雞肉、豬肉和豆腐。
見我姍姍來遲,他們也沒有打招呼,隻顧自己狼吞虎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朝廚房走去。忽聽門外一個聲音輕輕喊:“金心亮,過來一下。”
是小快正在一邊朝我招手呢,我便走了過去。小快說:“跟我走,我帶你去我嬸嬸家,給你留著好吃的呢。”
“吃什麽呢?”我問。
“肯定好吃啦。我妹妹每次從學校回來,都要吃我包的餃子。下午我正包餃子時,忽然想起來了,得用餃子犒勞犒勞你金心亮,就多包了一份。怎麽樣,這回肯定餓不著你了吧?”
說著,就到了。兩家其實相鄰,隻不過中間隔著一片空地。小快第一個衝進屋裏喊:“二嬸,我把客人帶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比小快媽年輕漂亮許多的中年婦女便走了出來,對著我笑。我說了一句“您好”,她也回了一句,但沒有聽懂。小快說:“二嬸,你瞧人家,可是剛從學校畢業回來的,斯斯文文的,栽的秧可快啦。可那些人還是欺負他,不讓他上桌子吃飯,可憐死了,我都過意不去。所以……”
二嬸點點頭,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進來吧,小快給你包著餃子呢,我和小聰的,早就吃過了,就剩你的還留著呢。”並對小快說:“小快,你陪他吃吧,我進去涮碗了。”
進了堂屋,隨意打量了一眼,便知這不是一般的農家:牆上刷著白灰,還貼著嶄新的年畫兒,幹幹淨淨的,就像沒沾上一點兒塵土;堂屋正麵放著一張長條桌,上麵也讓油漆塗得花花綠綠的;連坐的椅子也是上過油漆的,好看。一張幹幹淨淨的方桌正擺在牆邊,桌上果然放著一隻海碗,碗裏盛滿了大餡餃子,麵皮薄得透明,能清楚地看見餡的樣子。坐下來,咬一口,全是素肉餡的,並加了味精和香料。
小快也坐在我對麵,看著我吃,問:“合口嗎?”
“何止合口,我還是第一回吃這麽香的餃子呢。”我一邊嚼一邊回答。
“那你告訴我,你在家裏都什麽時候吃餃子呢?”小快來興致了。
“一年就吃兩回,一回是大年初一,一回是正月十六。平常時間,別想!”
小快聽得嘻嘻笑。
正埋頭吃著,忽然聽見臥室裏麵響起了口琴的聲音,隨著悠揚的旋律,一首《我們的家鄉在橘子山下》的曲調在屋子裏回蕩開來:
我們的家鄉在四季如春的橘子山下,
那裏有看不盡的稻田,和稻田上的莊稼,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到處是黃澄澄的稻穀無邊無涯;
橘子樹上結滿無言的果實,
秋天屬於辛勤的莊戶人家。
我們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活,
為了豐收,為了富裕,
為了不負青春的年華……
這首歌曲是後來王小聰教會我的,成為我最喜歡的鄉土歌曲之一。但它的歌詞是誰填的呢?至今不得而知。不過,那美好的願望,輕快的旋律,激情的鼓勵,讓人心裏暖暖的,每次唱起它,都讓人滿懷著進取的希望,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首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停止了咀嚼,豎起耳朵聽起來。
一直看著我的小快,這時笑起來:“秀才,你猜是誰吹的口琴?告訴你,是我妹妹王小聰!小聰人長得可漂亮啦,從小就比我聰明一截,讀書也比我讀得高,人家正在縣裏上重點高中呢。是二叔二嬸的寶貝疙瘩,剛從學校放暑假。”
“不要光誇別人了,你長得也不賴,人也聰明,心眼兒也好。”我由衷地讚揚了一句。
“真的?你說的是心裏話嗎?”
“當然是心裏話。”
“其實,小聰真的比我漂亮,也比我靈巧。就說吹口琴吧,小聰從小就喜歡吹,早上吹,晚上吹,沒有人教就學會了,吹啥像啥;我小時候也喜歡吹口琴,纏著我爸買了一隻,可吹了很久還跑調。一氣之下,我把口琴扔了。我特別羨慕我妹妹,她的腦子怎麽就那麽好使呢?”
“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再說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剛才還說,你比妹妹會包餃子呢。”
“嗯,這話我愛聽!不過,一會兒我還是要讓她來見見你,你們都是讀過高中的人,說不準還真有共同語言呢。”
我把最後一隻餃子消滅掉,將碗往前一推,歎口氣說:“我怎能跟你妹妹相比?我現在隻是一個背井離鄉搞家庭副業的流浪漢,幹著大老粗們幹的活兒。你不提高中文化則罷,你一提呀,我的臉都沒有地方擱了。”
“你剛才還說我呢,什麽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輪到你自己,就用不上了。別自卑嘛,也許你將來還能做大官呢?”
“是雞冠吧?”我嘿嘿地笑。
“姐,你在和誰說話呢?”臥室房門被輕輕拉開了,門口正站著一個美麗俊俏的少女。那白白淨淨的臉蛋,那身銀杏色的的確良短袖上衣,那條紅色百褶短裙,那雙和白色尼龍襪相搭配的淺綠色涼鞋……那裝束、那聲音、那氣韻,無不赫然透出一個城中少女的高雅氣質,一看就不是一個普通女孩,更不像一個農村少女。
“小聰,他就是我給你提到過的金心亮,從我爸爸老家過來砍山的。人家也是高中生呢。”
“你好。”我正襟危坐起來。
“你好。你是我爸爸的故鄉人,按理說,我們還應該是親戚呢。”小聰拉來一張椅子坐在小快的身邊,落落大方地說:“金心亮,你的名字,讓人想起了一首古詩。”
“是嗎?”我抬起頭來,興致倍增。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故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唐朝詩人王昌齡的詩。那所謂‘冰心’,可不就是一顆亮晶晶的心嗎?”
“把我的名字和這麽深奧的典故聯係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謝謝。”我有些佩服這位比我學曆低兩屆的女學生了。
“大哥,聽我姐說,你還在讀唐詩宋詞呢,連睡覺的時候都不放棄,可用功啦。你是不是想當詩人呢?”
“啊,見笑了,”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呢,高中畢業時,沒有考上大學,又複讀了一年,仍然沒有考上,就不考了。又覺得白讀了一肚子書可惜,不死心,才立誌做一個文學家,像李白、蘇軾那樣寫一手好詩、好詞。”
“你的理想還真不小嘛,了不起、了不起。我呢,可沒有你這麽大的誌向。我的理想其實很簡單,就是像我爸爸那樣,做一名嫁接師。我小時候就特別崇拜我爸爸,我爸爸能在小栗子樹上嫁接大板栗,能在野棗樹上嫁接大棗樹。過去我家門前的幾棵橘子樹、棗子樹,全是我爸爸嫁接的,沒幾年就結出又甜又香的大橘子、又紅又大的洋棗子,可讓人眼紅啦。所以,從那時我就告訴我爸爸,我長大了就跟他學嫁接。我爸爸說,等我高中畢業了,如果考不上大學,就跟他到縣林科所去實習。我打算將來不僅要學習嫁接果樹,還要學習嫁接蔬菜和鮮花。有時,一想起我嫁接的西紅柿藤上長滿甜泡泡、野玫瑰刺上開滿紅玫瑰,我就禁不住歡天喜地,心裏可美啦。甚至,有一次我還做了一個美夢,夢見我把牆頭上的野草都嫁接上了稻子,結了稻穀,讓麻雀來食,以免它們偷吃我家倉庫裏的糧食。這個夢正好也提醒了我,我便異想天開,把山上的鬆樹也嫁接成果樹,把馬路上的梧桐也嫁接成花樹,開滿一簇簇的映山紅,把我家門前的柿子樹,都嫁接成牡丹、荷花、桂花和梅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兒開著,多美呀。”
小聰一口氣說下去,聽得出來,她不僅口才好,聲音也動聽,語調平緩,用詞文雅,比她母親的普通話標準多了,一聽就是一個知識青年;舉止也落落大方、談笑風生,是一個不認生、不膽怯的女孩。我不由得再次另眼相看了。
小快笑嘻嘻地接口說:“受你的啟示,我也有了。我打算把我家的豬嫁接兩隻羊角,省得偷豬賊惦記著它。我還打算把我家的雞都嫁接成鵝,下鵝蛋那麽大的雞蛋……”
小聰撐不住哈哈大笑,使勁用手捂著嘴巴。我也禁不住嘿嘿笑起來。
笑過了,小聰接著說道:“心亮大哥,你一定作過不少詩吧,正好我也喜歡唐詩宋詞,要不你抄兩首讓我們欣賞欣賞?”
小快聞言,立即起身去了小聰的房間,拿出一支筆和幾張稿紙,扔到我麵前。
“我?是寫過一些五言七律什麽的,寫了就謄在日記本上,一首也記不得了。”我有些難為情了。
“那你就現作一首嘛。”
小快伸手把稿紙鋪在我麵前,擰開圓珠筆,塞進我的右手裏。
不寫不行了。不過,現炒現賣,寫一些不三不四、自我欣賞的所謂“古詩”,其實也難不倒我。我瞥了小聰一眼,低頭凝思片刻,馬上就在紙上寫了四句話,然後有節奏地吟詠道:
王家有女初長(zhǎng)成,
小小嘴巴大眼眶;
聰明秀麗有文化,
美好理想胸中藏。
念完,小快便抓過去,驚叫道:“你瞧,他的字寫得這麽漂亮,跟鋼筆字帖上的字跡一樣呃。”然後遞給小聰看。
小聰點點頭,將詩稿重讀了一遍,品了又品,道:“這首詩寫得真好,無疑是對一位美麗姑娘的讚美了。但不知,詩人哥哥,這是寫給誰的詩呢?可否透露一下?”
“是一首藏頭詩,每句隻取一字。”我有些得意地說。
小聰再看時,立即泛出滿臉的紅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謝謝,謝謝你的誇獎。不過,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要寫一首,請你多多指教。”
小聰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把雙手背在背上,一會兒抿嘴巴,一會兒揚腦袋,一會兒轉眼球,一會兒又點點頭。小快則將我的詩稿拿過去,認真地讀了,知道那藏頭詩是“王小聰美”的意思,就把嘴巴噘起來,嘟囔道:“拍馬屁,詩歌都是拍馬屁。什麽‘小小嘴巴’,我剛才包的那麽大餃子,她兩口就吞下一個,還小呢。還‘大眼眶’呢,大眼眶就好嗎?再大就是巨眼妖了。哼,‘美好理想’……女孩的理想,還不是找個好婆家,能有多大?全是馬屁精!”
這邊,小聰也滿頭大汗地把詩作好了,正趴在桌子上,往紙上寫。寫完了,改了改,然後大聲吟詠道:
金家小子有誌氣,
心比天高命不濟;
亮起一盞夜明燈,
帥哥讀書不停息。
念畢,推到我麵前,道:“獻醜了!”
我接過來,略略看了一下,也是一首“藏頭詩”,便連聲說:“有文采,謝謝!看來你的詩才不淺啊,離詩人不遠了。”
“嘿嘿,這可是在你的啟發下才作出來的呀,按理說你還是我的師父呢,要不我怎麽知道‘藏頭詩’‘藏尾詩’什麽的呀?不必誇獎!”
小快搶過去,慢慢默讀了一遍,嘴巴噘得更高了,不服氣地說:“又是拍馬屁!什麽‘帥哥’‘有誌氣’,你們除了相互吹牛,還會什麽?有本事就作一首像‘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那樣的詩來,這樣的歪詩,也配叫詩?”
小聰笑著說:“心亮哥,你也給我姐姐作一首吧,吹吹她。不然,她都氣成沼氣池了,渾身上下都冒著毒氣,一不小心就把人熏死了。”
小快抿抿嘴巴,把紙和筆扔到我麵前,也不說話。我一邊鋪好紙,一邊思索,片刻工夫就想出來了,提筆沙沙地抄在紙上,念道:
王家有女初長(zhǎng)成,
小小年紀火氣旺;
快樂調皮不讓人,
好比紅娘嘴一張。
然後,我笑眯眯地把詩稿送到小快麵前。小聰看了,也咯咯大笑。小快看後,將桌子一拍,不滿地說:“不行,寫得不好,一點都不好!你們作詩,相互吹捧,就像商量好似的,而到了我這兒,又是‘調皮’,又是‘不讓人’的,‘火氣’也旺,怎麽就是我的不是了呢?金心亮,你偏心眼兒!”
我說:“因為你討厭拍馬屁呀,所以我就實話實說唄。”
“金心亮,你壞!你是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我白、白怎麽你了,良心早就喂了狗!”
“姐,別這樣說話,心亮哥是客人!”小聰過來勸她。
“你也壞,我也白心疼你了!”
“小姑娘,真生氣啦?要真生氣,我再重新給你作一首,字字句句全是誇你的,怎麽樣?”我嘿嘿笑道。
小快眨巴眼睛想了想,忽然詭秘地笑了一下,說;“那倒也不必。不過呢,秀才,你得告訴我,什麽是‘紅娘’,紅娘是誰呀?”
“紅娘啊,就是古代一個戲劇家,叫王實甫的,寫了一個劇本,叫《西廂記》。裏麵說,一個叫崔鶯鶯的小姐,要與書生張生談戀愛,遭到了母親的反對,丫頭紅娘巧嘴如簧,聰明伶俐,暗中撮合,才成就了這樁美好愛情。後來,人們就把那些給男女牽線的人,稱做‘紅娘’。”我賣弄地說,卻不知道已落入了小快的圈套。
“那麽,今天晚上,如果我是紅娘的話,你們倆又是誰跟誰呢?”小快眼睛朝上,不動聲色地說。
“姐,你胡說八道!”小聰第一個反應過來,撲過來揪住了小快的衣服,往胳肢窩裏哈癢癢。小快哈哈大笑,起身就往外跑,小聰也追出去,姐妹倆在門口狠狠鬧了一頓,尖叫聲和告饒聲響起一片。
我也跟著她們出了家門,看著她們鬧。鬧夠了,小快說:“不玩了,我要睡覺了,明兒又得早起呢。秀才,我不走了,就在二嬸這裏睡覺。你得趕回去,不然,怕是今天連廚房也撈不著睡呢。”
我“唉”了一聲,馬上去了小快家。我的同夥們果然都睡下了。於是,我悄悄拉開了廚房裏的電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