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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8月20日 天氣多雲

  我是五天前辦理好“支邊”手續的。要去的地方不算太遠,是在二百多裏地外的一個小鎮。聽說那裏盛產稻米和螃蟹,鎮後還有一個有名的水泊,叫十裏海。本來我們單位的接口單位是甘肅的某個地方,因為這次去的人多,去那裏回來的福利又比較高。所以我被領導臨時換了下來,頂替了區政府的一個科長的名額,去了離市區較近卻沒有任何福利待遇的--淮漁澱小學。

  火車開動了,我沒有什麽太多的行李可帶,也沒有通知任何人來送行,包括單位的領導。我將啟程的日期推後了一天。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心裏不覺泛起了一陣酸楚的感覺。我抹了一把臉,索性不再看窗外,把頭收了進來。

  烈車的隆隆聲很能催眠,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時,一下子竟又猛然驚醒了。我想起了媽媽,我強壓了壓心裏數不清的愧疚,拿起筆來開始給媽媽寫信。

  媽:

  因為工作原因,我要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時間,由於時間倉促來不及和您辭別了。

  生活上的困難單位上會照顧,每月的工資我會告訴小馬到時送去,您可做生活之用。

  不用擔心我,我在那兒還有一份工資。另外再有什麽事可以去找於華。不多說了。

  您保重。

  兒子:方

  8月20日

  車越往東走越顯得荒涼起來。我在一個小站下車以後,擠上一輛分向各鄉鎮的中巴,車上的人很多,大多操著同一種方言,最終我被拋在了一處並非車站的地方。身後是一座高大的斜拉式大橋橫跨在一條快要淤幹的大河上,馬路蜿蜒著一直延伸下去。道的南邊是一片半是廢棄的村子,有人住的房子可以看到院子裏有晾曬的衣服在鉛條上掛著,有的屋後還種著一畦一畦的青菜。我不知這是什麽地方,不過看上去像是一個移民村落。

  我正想著,公路北邊的一條羊腸小路上開出來一輛農用三輪,當地人一般管這種車叫“狗騎兔子”。車上蹦下來一個人,他和開車的打了一聲招呼,“狗騎兔子”便貼邊停下了。來人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穿一身藍布製服,打扮上土了一些,可看長相卻又不像是個鄉下種田的。

  我站著沒動,來人向我這裏大步地走來:“請問師傅是去淮漁澱的?”我瞪瞪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接著問:“你貴姓啊?”

  “我姓祁。”說著我將頭扭到了一邊,正反感於這個人的羅唆打算走開時,他卻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笑著說:“祁方祁老師對吧,我一下車就看到你了。走吧,咱先到家去。”我疑惑地打量著麵前這個人,他卻像想起什麽來似的說道:“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一下了。我姓周,是淮漁澱中心小學的教務主任。前天校長就通知我了,說今天要來一位支援我們邊遠地區教育的市裏幹部。這不,一早我就急急慌慌地站在村口想攔一輛車,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輛像樣的車。”說著他指了指停在一邊的那輛狗騎兔子。走吧,咱邊走邊說。好像他也不求得我同意,就一把拉我朝那輛車走去。

  馬路靠北邊,整片整片的土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養魚池和養蝦池。一條顛簸的鄉村小路便在其中彎彎曲曲地向前延伸去。路隻有一邊栽了樹,起初是稀稀拉拉的後來漸漸多了起來,並有了一團一團的樹蔭。老周主任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談。一路上他和我聊著關於學校的情況,不覺竟遠遠地能看到村子了,那是一大片模糊的暗紅色,路旁的垂柳開始變得粗起來,大的竟有一抱粗,可見這個鎮子的古老。臨近村口是一座石頭砌成的小橋,一條將要見底的小河環繞了村子流過。我問周主任:“這個鎮子有多少人?”周主任說:“少說也得有一萬多口。”我嚇了一跳,心裏說村子竟然這麽大。

  進了鎮子,隻有一條不太平整的馬路在鎮子中心穿過。兩邊的房屋參差錯落,全都是紅磚灰瓦,兩簷掛角,看上去古香古色的。鎮子裏時有荷鋤挑筐的農民從胡同中走出來。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大都十幾個一堆兒地圍聚在屋角的陰涼處納涼,見有人進村便都一同注視著我們。我問周主任:“咱現在到哪兒去?”他說:“學校現在正放暑假沒有人,學校的宿舍也沒收拾好,今天就先住在我家吧!”從狗騎兔子上下來,車徑直開走了。我跟在周主任後麵,幾個轉彎已拐到了村東。抬頭向東看去,天空是那麽敞快,沒有了任何的遮攔,隻一絲的藍色就能讓人感覺到是那麽深遠。周主任的家都快要建到田間的園子上了,孤零零的。圍牆因地勢低窪早已堿化得不行了,大房大概蓋的年頭也不算短了,而且也看得出蓋的時候也是馬馬虎虎拚湊的。

  進了屋,屋裏是一股子潮濕味兒夾雜著一股生鹹性味兒,四角空空沒什麽擺設。我剛要隨周主任進到裏屋,卻從屋裏一挑門簾走出個二十大幾的女孩來。女孩一見我先是一愣,隨即一笑便站到了一邊,瞪著一雙眼睛笑眯眯看著我。周主任趕忙介紹:“這是我女兒紅尹。”我衝她點了點頭,女孩很大方:“祁老師是吧。”我笑著又點了點頭,“我昨天就聽我爸說了,說要從市裏來一名支教的幹部。以前我們這兒先是來了一個東方老師,這會兒您又來了。我跟我爸說,你看咱們這個窮地方倒吃起香來了。”說完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納悶地問周主任:“怎麽,咱這兒這次還有支邊的名額。”周主任笑著擺擺手:“你別聽這個死丫頭胡說。”說著周主任拉了我進到裏屋,一邊走一邊回頭衝著紅尹喊:“閨女,出去買點菜來,晚上祁老師就在咱家吃了。”紅尹清脆地答應了一聲,人就已走到院子裏了。

  晚上我和周主任一直聊到很晚,從談話中我才知道周主任原來是下鄉的老知青,老家也是市裏的。後來知青返城,周主任因為在這兒娶了紅尹她媽,就在這兒落戶了。再後來因為工傷將腿砸傷了,所以就到了學校去代課。“那時啊,一個學校裏才十幾個老師,每個人都帶著幾個複式班,一個月的工資才十幾塊錢,還要養活一家人家……”周主任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時,紅尹一把推門進來了:“我老遠就聽到您又在憶苦思甜了!人家祁老師剛來,你就和人家嘮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說著她嗔怒地白了父親一眼。周主任忙笑著說:“不說了,不說了。你瞧,我一提那些老事她就不愛聽。”說著用筷子指點著紅尹,紅尹卻是又一個白眼說道:“就是嗎,您要提就提點兒能讓人上進的,要不就講點兒讓人精神愉快的,總是說些讓人一聽就恨不得三天不想飯吃的事,人家誰總願意去聽呢?你說是吧,祁老師。”說著她轉過頭來笑著問我,我忙含糊著回答。周主任卻笑著打圓場:“這丫頭就是這張嘴不饒人。不過……”剛說到這兒紅尹便隨口一同說了出來:“是您慣的是不是。”於是屋裏充滿了一團笑聲……

  這一晚我睡得很實,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我的腦子裏竟暫時地忘卻了我的病。

  8月21日 天氣多雲 報到的第一天

  一早起身,紅尹已經蹲在院裏的灶台前燒火做飯了,見我端了臉盆出來,忙笑著問:“怎麽樣還習慣嗎?”我說還行,就是睡完土炕總感覺有點累得慌。她笑了,說:“我當初睡席夢思時也是這樣來著,後來習慣了,再讓我去睡土炕也是受不了,去年夏天最熱那幾天,我爸非讓我睡到大炕上去,說大炕冬暖夏涼,那海綿墊子讓人看上去就熱得慌。我聽了我爸的話就跑過去了,不過你別說身底下真是涼絲絲的,可是一會兒就覺得身下頭就像讓人綁了塊木板似的難受得要命,沒到後半夜我就又跑回到我的屋去了。過後我爸直罵我腐化到了極點了。”說完自己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吃過早飯,周主任領著我去學校。出了胡同口,晨起到地裏勞動的人們已經回來吃早飯了。一股淡淡的青草與晨炊的氣息揚蕩在整個小鎮上。偶有幾頭騾馬走過便在當街的路上灑下一串還冒著熱氣的糞便。出工的莊稼人跟在牛馬的後麵或是低頭行走或是背著手不住地和周圍的人打著招呼。想著城市早晨那上班急匆匆的人流,這裏讓人感覺與外麵的世界好像慢了半拍。一切都是清新寧靜的樣子。我大口大口地吸了兩口空氣,感覺淡淡的新新的。周主任回頭衝我笑著說:“怎麽樣?和城裏的空氣就是不一樣吧!”

  整個淮漁澱鎮是由兩個村子組成的,靠南的叫南淮,靠北的是北淮。兩個村子實際上早已連成一片了,隻是中間以一條半幹涸的小河為界,小河兩邊都是抱摟粗的垂柳,中間隻有一座石頭小橋相連。站在橋上竟能讓人感到一絲江南水鄉的氣息。

  學校在北淮的村邊,一條南北向的馬路從鎮子裏出來在這裏掉頭轉而向東一直下去了。從外觀上看學校的曆史不算短了,大門口掛著‘淮漁澱聯合中心小學’的牌子。進到裏麵一排排的教室都是南北向尖頂磚瓦房。由於年久失修牆根處大多堿化得許多磚皮都剝落了。大概為了抗堿,所有的教室都被刷上了半人高的白灰,每個班門前都標有用紅漆寫著的班級號。我隨著周主任向後走去。

  我問周主任:“咱們學校有多少學生?”

  “一千多名吧。”

  我吃了一驚:“那老師呢?”

  “加上教工一百多名吧。”

  我心裏琢磨這麽多的教師怎麽還需要支邊呢?一路想著已然到了校長室。校長姓田,四十上下年紀,瓜條子臉,經周主任引薦之後,一邊說著感謝市區領導支持邊遠地區教育的話,一邊和我熱情地握手。接著周主任又把我和屋裏的幾個副校長及主任們做了一一的引薦,之後開了一個簡短的歡迎會,請了幾位先進教師代表,幾位領導簡短講話之後便散了。田校長和周主任交代了幾句,我就跟周主任到了他的教務處。聊了幾句周主任說:“學校看過你的簡曆了,你是美術學院油畫係的本科畢業生。說實在的,放在我們確實是屈才了。田校長的意思是把你安排在教務處,平時幫忙給少先隊搞個宣傳什麽的,你看你的意思是……”我想了一會說道:“我覺得還是到下麵去教課比較好。一是我的專業學的是繪畫可以和美術課對上口,二是……”我沒說出口,周主任卻會意地點點頭說:“這樣吧,先暫時安排你帶一下分校三年級的語文課,我們這兒教語文的東方老師因為有事歇班了,你先帶兩天,等她來了再重新給你安排。”我點頭說:“行。”周主任說:“我們這裏還跨著一所分校。本來是石油勘探局的子弟小學,後來因為轉走搬遷等各種原因生源剩不多了,勉強隻能維持住一至三個年級的單軌班,於是就歸屬到了我們學校的下麵,算作一個分校。”說著就開始給我找課表翻教材。找完之後,他拿著課表說:“分校到這裏路不算遠,從我們門口的馬路出去大概有十幾分鍾的路就到了。另外宿舍,本來我們這兒是有幾間單身宿舍的,因為長期沒人住便租了出去,現在沒到期也不好就把人家攆走,大概要等到年底。現在不行你就先住到分校,有空閑出來的教室你先將就著住一下,等這裏的宿舍收拾好了你再搬過來。”我點頭同意。周主任說你先熟悉一下,可以到學校裏去走走看看,再熟悉一下教材,有什麽困難就找我,等下午我帶你去那邊收拾屋子。

  中午,學校在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飯館擺了一桌酒席,算是給我接風。

  下午,老周主任給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帶著我就一同向分校去了。順著馬路爬上一處緩坡,往下一看,那兒竟是一條大河從北邊莽莽的蘆葦蕩中鑽了出來奔流向南而去。一座水泥的大橋架得很低,因為現在正是盛夏的汛期,所以水麵幾乎貼上了橋底,不時有河裏的漂流物被橫著的橋梁擋住,囤積在水麵上竟有十幾米遠,水流衝來在水中不住地打著旋兒形成一個個漩渦。我和周主任騎著車在橋上穿過時竟頗有些心驚眼暈的感覺。過了橋,登上對麵的堤岸,一顆心這才算放下來。回過頭我問周主任:“這條河叫什麽名字?”周主任說:“潮白河。”接著他指著堤下的一片房舍:“你看那兒,就是了。”我放眼望去,和淮漁澱那種古樸森鬱的感覺截然相反,這裏的房屋整齊街道縱橫,一色的平頂紅磚房,幾乎是完全浸透在了陽光之下。立於村口的是一座水塔,從上麵斑駁的水泥字可以依稀看出此處大概是建於20世紀60年代,遠遠望去水塔就像是一枚立著的手榴彈,上粗下細。每家一個獨立的院子,有的院子後麵還種了些瓜菜。盡管村子看上去年代不算太久遠,可破敗之象已暴露無遺了。好多住戶已沒了人家。那種泄去的人氣就像是剛剛燃盡的火炭,盡管再沒了那強烈的光與熱,可那紅著的炭塊仍能讓人感受到它昔日的蓬勃。

  我正在打愣,老周主任打了我一把:“走什麽神呢?看這片場區,現如今已沒多少住戶了。很多當年支援國家建設的人,如今又都像落潮一樣嘩的一下又都回去了。”說著他還做了一個手勢,“不過他們比我們那時要晚,也要比我們幸福,至少國家還給他們蓋了間窩呢!人去樓空嘍!”老周說著又抹了一把臉,“哎,人盡管都走了,可青春的那股子熱情朝氣還留在了這兒。你看不出來嗎,這個小移民村和淮漁澱盡管都顯得破敗不堪可感覺上卻不一樣。你看淮漁澱就好像是一頭暮年的老牛,而這裏卻似是隻飛倦的小鳥,一個是現實的青色,一個是理想的紅色。”老周說完之後又覺這樣比喻不妥,便忙著說:“嗯,這樣說也不好,總之……”他又想說,一輛汽車從我們麵前奔馳而過帶起了一團灰塵,我們趕忙推車一溜小跑地穿過了馬路。

  學校是在村子的最南邊,再往南就是一望無際開闊的稻田了。學校的大門朝東,一塊校牌早已在風雨中裂開一條條的裂縫。進了大門正逢下課,操場上幾十個孩子正在奔跑打逗。我掃視了一下學校,大概有五六排教室,不過好像隻有三個教室的門是開著的,有孩子們進出跑鬧。最後一排東邊的兩間教室被當成了辦公室,還有一排被從第二排起就用一個月亮門給擋住了,我猜想大概是老師的宿舍或是倉庫什麽的吧!果不其然周主任領著我直朝這邊走來。這時從辦公室裏迎出來兩個老師,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看樣子都是老教師了。周主任跟我介紹,一位是教語文的張老師,一位姓李是教數學的。我們打過招呼之後,周主任要過了一串鑰匙就一同朝後麵來了。

  小院不大,一排四間房都是平頂的紅磚房。大概好長時間沒有用過了,幾間屋子全裝滿了破爛桌椅,掛鎖的門全都鏽死了,老周主任費了好半天勁也沒能打開,最後還是用斧子劈開的。屋子不算大十幾平方米吧,不過對於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後牆有一個後窗,我和周主任先把窗戶全都打開,好衝一衝潮氣,還好盡管房子好長時間沒人住可卻並不算潮。衝了一會兒,我和周主任又從旁邊的一個屋裏搬來了一張木頭床,屋裏又放了一個少了一條腿兒的書架,一張辦公桌,算是草草地收拾完了。

  老周主任走了,臨走時讓我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飯,我推辭了。他又交代說,有什麽事就隨時去找他。偌大的校園寂靜下來,孩子們全都放學回家了。張老師和李老師走來說是有個電爐子,讓我看看平時燉個水、熱個菜什麽的也許有用,我收下了。臨走她們又說,要打水出了校門十幾米那個水塔就是自來水。我點頭答應著。

  鄉村的夜真的是漆黑漆黑的。我草草地吃了塊麵包,便關上燈靜靜地躺在床上冥想。想想為什麽到這兒來?馬上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月來我已懼怕了對那種痛苦無休止的回味了,隻要是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我就會陷入那種痛苦之中。可是今天不知怎麽的,腦子像是結了殼,木木的什麽也不願想,什麽也想不下去。這樣迷迷糊糊的我睡著了。

  8月22日 天氣晴 上班第一天

  我的課都是上午三四節和下午的課。一早來到前院,張老師和李老師已經上課去了,辦公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剛剛做過衛生,四麵的窗戶全都是打開的,水泥地麵上剛剛被淋過水。屋裏顯得很清新。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開始備課。這種新的環境真好,沒有任何人打擾,我的心裏仿佛也隨著環境變得寧靜了好些。同屋的兩個老師總是很客氣,好像還有些拘謹,從不多說一句話,見麵頂多是打個招呼便各忙自己的活去了。

  上午的第三節課是三年級的語文。走進教室,二十多個孩子已坐好等著我了。我看到的是一張張新奇而歡喜的麵孔,有的孩子使勁地抿著嘴,仿佛就要笑出聲來似的,有的則是睜大了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生怕一不留神我跑掉了。上課了,我每提出一個問題,孩子們幾乎都是在全神貫注地聽著,然後扯開喉嚨使勁地將問題喊出來。下課了孩子們開始圍在我周圍問這問那,我就蹲在教室門前和他們聊天。他們在我的身上仿佛有挖掘不盡的新奇,二十幾年來,我第一次發覺孩子原來還有那麽可愛的一麵。

  下班之後,老周主任又讓人送過來液化氣罐和灶具以及窗布等東西。我又專程跑到馬路邊上的一個小雜貨鋪買了一些日常用品。門前的草長得很旺,由於長時間沒人修理,竟使好多月季花被欺埋在了裏麵,滿院的牽牛花爬得牆上地上全是,我隻將門前清理出一塊地方,其餘的便任由他們繼續肆意瘋長。

  8月25日 天氣晴有悶熱風

  三天沒記日記了。幾天除去上班還要忙些生活上的瑣事,每天躺在床上都像散架一樣。這樣也好,至少肉體上的疲乏能緩解精神上的痛苦。昨天去了周主任家一趟,是周主任打發了紅尹跑來喊我的,晚上吃的是餃子。吃過之後,紅尹還死活又讓我帶了一飯盒,直到今天還沒吃完。

  8月27日 星期六 天氣多雲

  第一個星期天,一直睡到九點才起床。草草吃過一些東西後便抱了一抱髒衣服去水塔邊上去洗。水塔和村口的那個一樣,隻是這個上麵還完整地保留著“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水泥字,而村口那座字跡早已剝落得差不多了。水塔底下是一眼水井,水清冷而甘甜。井水被打上來之後就直接流到了下麵的一個水槽裏。實際村裏的人家早已都通了自來水,很少有人來這裏打水吃,隻是洗衣服或涮洗什麽東西時才到這裏來,一般都圖個省事髒水往下麵的一個小溝裏一潑就完事了。水井的水龍頭好像極少有人注意過開關,我看到那裏的水總是流著的,時間長了竟匯成了一條小渠。

  上午的太陽不算毒。水塔斜斜的,陰影剛好能遮住一個人。我蹲在陰影下洗著衣服,水井流出的水在下麵的石頭上濺起了水花兒,水流七扭八扭地便都匯在一起,由於井水長時間的浸泡,水底竟長出了一層長長的水草。那綠的草在水流中不停地搖晃,清淩淩的水時而帶走一些水垢。正瞧著,兩隻蝌蚪竟逆水頂了上來。我正看得出神,忽然麵前溪水上的一塊踩石上一雙白皙的腳什麽時候竟站在上麵了,腳上是一雙紅色窄帶兒的皮涼鞋,沒有穿襪子,腳麵圓潤而不肥腴,紅嫩的腳後跟微微沾了些水,腳趾甲上圖了紅指甲油,真像是一截剛剛出水的白藕。我一愣,竟想不出在這裏還會有這樣典雅的一雙腳。抬起頭來看,在我麵前站著的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少婦,一條白色的長裙,頭發隨便挽了個鬏在後麵插了一支棕色木質頭飾。她衝我一笑,放下手裏拎著的一隻小紅桶:“祁老師吧。”我一愣,她卻伸出一隻手來自我介紹說:“東方文迅,我也是淮漁澱小學的老師。早聽老師們說我們學校要來一位市裏的大學生。剛才我見你從學校裏端盆出來,所以猜想你一定是剛來的祁老師了。”我笑著點了點頭,抹了把手和她伸過來的手握了一下卻不知下麵該說什麽好了,感覺好像是之前在哪兒見過。她卻順手指了一下快到村口的一幢房子說:“那是我家,有空來玩兒。”我慌亂地點了下頭。隨即倆人便沒了話,就這麽愣愣地站著。忽然,她帶來的那隻水桶裏的水接滿了,一下子溢了出來,她驚叫一聲,水剛好濺濕了她的一隻腳,長裙的下擺一下子貼在了她的小腿上,凸現出一副勻稱的身材。她的臉因為慌亂而微微有些發紅。她用手向後微微攏了一把垂下的頭發說了聲:“對不起,你看我把水都給忘了。”我忙站起身禮讓道:“我幫你把水提回去吧。”她擺了擺手說:“不用,隻幾步道。”說著她提起水走下了井台。

  我望著她的背影感到一種莫名的清新感覺,又感覺像是從哪兒見過。想想,卻又不知所終,後來自己竟不覺啞然失笑,隻是一個異鄉女人的幾句話就變得心猿意馬起來,真是有意思。我低下頭接著又去洗衣服。可不知怎麽,整個一下午我的腦子裏便再難將她的身影打發出去。

  8月29日 周一 天氣晴

  升過旗之後,我剛在辦公室坐定,周主任領著東方文迅就進來了,今天她穿的是一件天藍色帶白花的拖地連衣裙,頭發用一條深紫色的絲巾係著,臉上施了一點淡妝。周主任走過來介紹:“這位是東方老師,北大中文係畢業的,這位是祁方老師……”還沒等老周主任說完東方便笑著說:“我們早就認識了。”老周主任一愣,瞪著我一臉的莫名:“怎麽?你們……”我接話道:“邂逅。”周主任嘴裏不解地叨咕了一句:“邂逅?”

  東方笑起來:“對,是邂逅,在前天。”

  老周主任見狀打趣地說:“既然你們都已經邂逅過了,我也不多介紹了。小祁你把三年級的語文還給東方老師,你代這裏一到三年級和主校六年級的美術,你們看怎麽樣?”我和東方都點了點頭。老周主任隨後說,“像我們這樣一個地處偏遠的小學校裏麵能有兩位本科學曆的大學生,在我們全縣也是件破天荒的事了。希望你們二位好好配合,幹出一番成績來。東方笑著說:謝謝領導鼓勵。”老周主任笑著用手指點著東方文迅,然後又聊了幾句就回主校了。順便我也跟了出來,今天我的三節課都是主校的。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學校裏已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四下裏靜悄悄的。

  8月31日 周五 天氣晴

  下午最後一節是分校的美術課,上完之後我剛要回宿舍,東方走過來喊住我:“晚上三年級以上的年級,學校要在潮白河堤上舉行篝火晚會,我們班想邀請你參加,不知你能不能光臨?”我想了想點頭說:“好吧,到時我一定去。”

  夏末的天,不到六點便黑了。我隨著稀稀拉拉的孩子走上了潮白河大堤,實際上這裏離村子隻有一裏之遙。站在河堤上遠遠的太陽已經隱到了對岸淮漁澱的後麵,大地都像罩上了一層灰煙,唯有南流的河水好似被醬成了橘紅色的果凍緩緩地流動著。風涼了下來,晚歸的喜鵲在樹上仍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河堤上孩子們正在三五一群地奔跑著。忽然一群孩子們的後麵一個人正在招手喊我。我抬頭一看,正是東方,她早已經來了,正和孩子們在一起。我走過去,東方換了一身寬鬆的白色真絲T恤,下麵是一條深色牛仔褲,一雙白色涼鞋肉色的絲襪。幾個孩子圍在我身邊問這問那。東方喊過幾個小班幹部來開始組織拾柴火,我也加入了孩子們之中。轉眼孩子們就在河堤上架起了一大堆柴草來,東方開始喊住孩子們不要再撿了。所有的孩子都圍聚在一起坐成一圈,當中是堆起的四五堆幹柴。篝火點起來了,那火光映紅了河堤,映襯在河水裏便成了一縷縷紅色的精靈,在不停地閃跳著。田校長講完話之後,聯歡開始了。農村的孩子活潑起來原來更是可愛,他們純真的天性可以在夜色中更加狂野地發揮。帶著一些方言味道的歌聲伴著歡笑在夜空中回蕩。幾個老師被邀請上去表演完節目之後,東方被孩子們拉上去了,她唱了一首大概是鄧麗君的老歌,什麽名字我想不起來了,不過隻覺得老得好像現在沒什麽人唱了。接著又有孩子跑來拉我,我嚇了一跳慌忙擺手推辭,拉了一會孩子們見我執意不去也便掃興地跑走了,我偷著抹了一把額上的汗,不想一抬眼正看到東方瞅著我在笑,我的臉一紅忙把頭扭開了。

  晚會仍在進行,夜風中仿佛有些涼了,忽然我的胃痙攣了一下,開始疼起來。我用手抵住了胃部,腦子“唰”的一下變成了一片空白,剛才的那陣愉快的心情就像是水蒸汽一樣一下子便蒸發得幹幹淨淨了。坐在那裏我變得一點興致也沒有了,心裏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難道這麽快就發作了?”

  我站起身踉蹌著開始往回走。下了河堤,四下裏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清,隻有前方那片燈火闌珊的小村是目標。身後的喧鬧還在,隻是離我越來越遙遠。進村之後,我又開始向著村角那片沒有燈光的地方摸去。進了屋打開燈,我一頭便躺倒在床上,兩眼大睜著瞪著房頂。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胃疼漸漸消失了。

  門忽然“當,當”被敲了兩下。我忙抬起頭,瞪著房門喊道:“誰呀!”

  “是我--東方。”

  我下地拉開房門,見門前台階上站著的正是東方文迅。我一愣,瞪著她,不知她怎麽會突然跑了來,不想她卻笑著揚揚手指指著屋裏:“我可以進去嗎?”我忙閃到一邊打開房門說:“當然,當然可以,請進。”進到屋裏,我一邊收拾著堆在床上的東西,一邊問:“怎麽,晚會散了?”

  她站在屋裏四下打量著我的小屋,好像心不在焉地說:“噢,還沒呢。我見你捂著胃部半路跑了回來,怕你有什麽事。”她轉過身來關切地問,“怎麽樣?胃部不舒服,要不要我給你找點藥去?”我忙擺擺手說:“沒什麽,好多了。”她這才在床鋪邊上坐下,隨手在床上拿起一本《西方現代派繪畫》翻開,她看了幾頁。我說:“你對這個還感興趣?”她翻到塞尚的《伏納爾肖像》說:“我不太喜歡塞尚的畫,色彩上好像是把學院派的繪畫又給染舊了一層,在立體構圖上又太注重塊麵的劃分,使一切東西都變得太沒生氣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凡高的繪畫。”說著她指著凡高的《郵遞員》,“你看這裏的色彩總能讓人聯想到瓦藍瓦藍的天空、清淩淩的河水、原野中的秋草。記得上大二那年,我到書店去買書正翻到一本喬伊斯的《尤裏西斯》的上卷,封麵是一幅油畫,畫的是晚上的小酒館。那上麵的夜空簡直畫得就像是透明的藍玻璃。小酒館頂篷和牆上照射的燈光所用的純黃色簡直是太美了。最後為了這幅畫我才買下了這本書。後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這幅畫的作者就是凡高。”

  東方忽然回過頭來問我:“怎麽樣,大師?你看我的評價還能到點上嗎?”

  “一百分。”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說,“真想不到你是學中文的還懂得這麽多美術方麵的知識。”

  “咳,你別取笑我了,在你們麵前賣弄那可真成了關公麵前耍大刀了。”她接著說,“不過我爸爸挺喜歡繪畫的,經常買一些畫冊回來,我從小就總翻看他買來的畫冊,所以對美術史上的那幾位畫家的作品還是比較熟悉的。不過高考那年我還真就差一點報考了美術學院。”說完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瞧了我一下。

  我將話題岔了一下拉到了我心裏始終感到疑惑的地方,試探著問:“那你到這兒來是自願分來的?我聽說你的家在市裏。”她一下子收斂了剛才的興致,放下手裏的畫冊定定地沉了一會兒才說:“這話說起來就話長了,我和我丈夫是高中的同學,不過不同班。後來我考上了北大,他考上了石油化工學院。我公公是市檢察院的院長,可是畢業那年因為經濟問題被抓了起來。那時我們正巧趕上分配。本來我被分配到了市城建辦公室,可報到那天一個局長的女兒頂替了我的位置,我被安排到了收發室。我一氣之下在那兒鬧了一仗,當著辦公廳主任的麵將分配通知撕了個粉碎扔到了他的臉上。可等回到家一看,我丈夫劉路可比我也強不了多少,他由石油勘探局被分到了海上石油鑽井平台上。勘探局的局長本來和我丈夫家是有世交的,分配的當晚卻打來電話說,你父親剛剛出了事,上麵查得正緊,現在把你留在局裏會引起別人的誤會,弄不好還會把事弄得更糟。這樣吧,你先下去鍛煉兩年,過後等事情平息平息,伯伯保管給你再調回來。家裏的事鬧得已經是亂七八糟了,我婆婆因為這一係列的事一下子又病倒了,我又辭去了工作,劉路可就不能再給這個家添亂了,於是我便跟隨我丈夫一同來到了這兒,並且在這兒一待就是五年。後來孩子大了……”東方長舒了一口氣說,“他又在海上一去就是二三個月,我就找了周主任跑到這裏代課了。”東方抬起頭來笑著說,“怎麽樣,挺簡單的吧!”

  月上中天了,東方忽然抬頭看了一下表,慌忙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你看今天光聽我白話了,你快歇著吧。”

  這一夜感覺很累,躺下後沒顧得上胡思亂想便沉沉入睡了。

  9月3日 周二 天氣晴

  晚上紅尹來了,還端來了餃子。我說:“怎麽又端餃子了,上次我吃了一整天。”沒想到紅尹卻急了:“你不願意吃,我倒掉去。”說著敞開房門就要往外潑,我嚇了一跳,忙跑過去一把將飯盒搶了過來,陪了半天禮,這才把她逗笑了。我一邊吃飯,一邊嘴裏嘟囔:“你們農村的女孩子可真厲害,以後可不敢再跟你們開玩笑了。”她聽了又是一陣咯咯的笑。

  9月4日 周四 天氣陰

  整整一天也沒看見東方文迅,下午剛上第二節課時她回來了。進到辦公室喊了我一聲:“祁老師我想找你說件事。”我抬起頭見她手裏拿著一疊材料。她遞給我一份說:“教師節快到了,希望工程和市區裏的領導們要到咱們這裏來檢查慰問。田校長找了我準備讓咱倆把學校的校容校貌想法裝點一下,再搞個宣傳什麽的。”我看了一遍材料,東方借機在旁喝了口水接著說:“這事來得還挺急,能利用的時間怕就隻有周六周日兩天了。我路上考慮了一下,不如這樣,學校有一個櫥窗。我負責找一下材料再找幾個學生來幫著完成,可如果要想出點特色就不太容易了。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借用一下你的特長,利用一下主校進門那麵影壁作一下文章。你覺得怎麽樣?”

  我說:“你想怎樣?”

  東方說:“不如咱們用它出一麵宣傳壁畫,這樣即顯得高雅又起到了宣傳的功效還能引起注意。”她說完便瞪著一雙大眼睛等著我的答複。

  一想到又要拿畫筆我的心裏就發虛,畢竟是有段時間沒摸過畫筆了。再想到身上的病,這念頭剛一出來馬上就覺得身上一點勁也沒有了。我想推辭掉可看到她急盼的眼神,心裏卻生出了一份憐香惜玉的不忍。於是我提了一下精神努力想附和上她那愉快的邀請說:“好吧,說幹就幹,等一會兒你去給主校打電話告訴他們抓緊時間去買油漆和油畫筆,還有刷子,我找資料設計小稿。我們周日就開工。”

  東方答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出去打電話了。說時容易一幹起來才真覺有些吃力了,先是資料貧乏,我出來時根本沒帶什麽東西隻是隨身裝了幾本書。東方和我一直設計到快吃晚飯了,忽然她的呼機響了起來。她忙站起身說:“小祁,對不起了,我丈夫一會兒就要回來。我得先回去料理一下,要不今天就設計到這兒吧。”我說:“你走你的吧,這裏我自己弄就行了。”

  晚飯後我一直設計到淩晨一點多小稿才算有了眉目。躺在床上想想來這兒的半個來月每天盡管忙忙碌碌,有時還挺疲憊可卻充實愉快,腦子裏甚至於產生了要在這兒終老一生的念頭。

  9月5日 周五 天氣晴

  上了兩節課後我就躲進宿舍繼續設計樣稿。東方一直沒見,聽李老師說是陪丈夫去市裏看病去了。

  晚飯後周主任把油漆刷子和筆提來了。我正在辦公室改樣稿,於是他陪著我一直聊到了半夜。

  9月6日 周六 天氣晴

  由於昨天睡得太晚,今天到八點還沒醒。忽聽得敲門聲,我一激靈坐了起來,猜想一定是東方來了。於是竟帶著一股子興奮穿上了衣服,開開門,果然是她。接著兩人就忙將東西收拾停當。她騎來了輛自行車我帶上她就一同奔主校騎來了。一路上騎在顛簸的路上感覺怪怪的。

  潮白河的水仍是漲得滿滿的,過了橋不大會兒學校到了。東方下了車跑過去開門,偌大的學校走進去靜悄悄的。我們先把周主任教務處的門打開了,把東西都放了進去,接著便開始粉刷影壁,舊影壁上原先寫的是“勤奮、求知、博愛、上進”八個紅漆大字,用白灰粉一直蓋了四五遍這才將字蓋上。這時已快中午了。我站在牆下將刷子泡進了水裏,點上一支煙。不知什麽時候東方從外麵買了一堆吃的,見了我有些驚奇地問:“呦,你還抽煙呢!”我說:“不可以嗎?”她說:“哪裏!我隻是從你來了以後一直沒見你抽過,還當你不會抽呢。”我說:“我在用腦子的時候容易想煙抽。尤其是上學時,畢業創作那年我們那間畫室裏幾個人每天都要倒出去半茶缸子煙頭,有個江蘇的小學妹被我們給嗆得天天央求我們,後來我們就說你每天給我們多買點水果什麽的堵一下我們的嘴不就得了。你別說這個傻丫頭就第二天還真買了一大堆的水果給我們吃。這樣開頭的幾天倒還可以,幾天過去之後,那煙霧便又起來了。把她氣得大哭,再後來上課索性帶著個口罩,惹得我們一見她的麵就叫她口罩。”東方在一旁聽我說著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下午刷的粉子差不多幹了。望著那雪白的牆麵,我的心裏便有一股強烈的創作欲。這種感覺我在很小的年紀就有,以致後來我對凡是雪白的東西,例如白紙、白牆、甚至於雪天的原野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拿著炭棒我開始在牆麵上起稿,東方在下麵給我遞著工具。我設計的這幅牆畫是一幅飛天圖。正中是一個飛天的形象,下麵是一片綠色的原野,在原野上是一幅淮漁澱小學的簡圖,然後是一群仰頭奔跑中的孩子與天空的飛天遙相呼應。

  到了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已將底稿起完,底色勾畫完了。我爬下梯子說:“我有個想法。”東方瞪眼望著我,我說:“也不用通過校行政會了,我就做主了。我看你今天就來當一下淮漁澱小校的形象代言人怎麽樣?”我見她一臉茫然的神情繼續說,“就是上麵的飛天一會兒我把你畫上去,你說這是不是個創意。”東方一聽佯怒地跑過來就是一巴掌:“呀,沒想到你還這麽壞,胡亂改人。”看著她那嬌嗔的樣子,我的心裏竟升騰起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說歸說,鬧歸鬧,最終她還是同意了我的提議。我們收拾了一下東西,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到了主任室我拿出速寫本開始給她畫肖像。

  好久沒畫肖像了。燈光下拿起筆來一時竟讓我又回想起了那久遠的學生時代。我說:“你能不能將頭發放開。”她鬆開了頭發後的絲帶,一頭烏黑的頭發一下子披散下來。我情不自禁地稱讚出一句:“你的頭發真好。”她的臉卻騰地一下子紅了。於是她的這種半是羞澀的麵容就這樣一直掛在了臉上。

  自動打鈴器又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表已經是七點半鍾了。窗外秋蟲的鳴叫和著陣陣夜風徐徐地送進屋裏。我收起本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今天就到這兒吧,回來你丈夫等急了。”她笑著又拍打了我一下:“你是越學越貧氣了。”正說著窗外人影一閃,接著是立自行車的聲音。門被推開了,走進屋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高大魁梧的身材看上去像是個軍人。

  東方走上前去問:“你怎麽來了,我們這正說著要回去呢。”來人衝著我伸出手來說:“你好,你就是新來的祁老師吧,我聽文迅說你們正趕一幅畫,天這麽晚了我過來看看。”東方忙過來引薦:“這是我丈夫劉路可。”我伸過手去握了一下,隨便又聊了幾句,於是便一同出了辦公室。到了馬路上,我說:“你們先走吧,我到周主任那兒看看。”東方推車過來執意要把車留下。劉路可騎車帶上東方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到了周主任家,周主任爺倆正在吃飯。見我來了,紅尹跑出去給我添了一副碗筷,我也沒推辭抓起碗來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紅尹吃得快,吃完之後一眼看到我的畫夾子說:“祁方哥,我看看你的畫夾子行嗎?”我說:“看吧。”紅尹就提了畫夾跑到了自己的屋裏。吃過飯我和周主任又聊了一會兒話。紅尹在她的屋裏喊我。我走過去一看,見紅尹把我裏麵的所有畫稿都翻了出來,手裏卻拿著我剛給東方畫的那張肖像。

  “這不是東方老師嗎?”我說:“啊。”於是她便磨著我非讓我給她畫一張。我說:“今天太晚了,等哪天有時間我再給你畫張好的。”她這才罷休。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點了。

  9月7日 周日 早上有霧

  一大早不到六點就醒了,坐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可越發覺得心裏一陣陣像長了毛似的,於是索性下地洗漱。院子裏彌漫了一股淡淡的炊煙味夾雜著一層濕濁的霧氣。

  吃過早點之後,我帶著工具出了學校,上了路才發覺今天的霧還真不小,十幾米遠處的人隻剩下了個輪廓。走過東方家門口,我想進去打個招呼,可猶豫再三還是沒進去。登上河堤,天地一下子變成了一片混沌狀,大河之中那聚攏的霧氣在河裏就像一鍋熱粥翻騰出的熱氣。

  到了學校,開門拿出東西來,我坐在影壁前吸了一支煙,霧這才漸漸變小。爬上梯子,我開始全神貫注地幹起來。一轉眼看表快到十點了,回頭還沒見東方的影子。飛天的神態基本出來了,這樣幹下去越發覺得順手了。一輪太陽破霧而出,霧氣終於散盡了。

  “喂,人家說搞藝術的與生俱來的就有一種狂熱的激情和一股不懈的執著,今天我覺得得到驗證了。”我正在精神集中地畫著,突然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是東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端著胳膊站在牆下了。

  “你神秘兮兮的,嚇了我一跳。”我爬下梯子來接著她的話說,“不過,我也聽說學文學的天生便是情感細膩,忠貞於浪漫的愛情,今天我也得到驗證了。”

  她仰著頭問我:“你驗證什麽了?”

  “你能舍棄城市生活而跑到這鄉野村莊來陪伴你丈夫難道還不足以驗證嗎?”

  她又打趣地說:“那你跑到這兒來,又是為了驗證什麽?”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子,沒有吱聲,便點上了一支煙。她站遠了幾步歪著頭端詳著今天新畫的畫說:“我覺得你今天運用的造型技法是‘誇張法’,我哪有那麽漂亮啊!”

  我說:“你們女人就這樣,畫得滿意了便推諉不像,如果不滿意便一翻白眼轉頭跑了。從來沒有實事求是的時候。等一會兒我給你畫個光頭再添個爛眼你就滿意了。”她笑著又推了我一把。

  我說:“昨天回家你丈夫沒嚴刑拷打你?”

  “拷打什麽?”

  “昨天你沒聽他說嗎,這麽晚了過來看看。”

  “我們是上了保險的,在別的家庭有的問題在我們這兒不存在。”她假做一本正經地說。

  畫終於在下午四點左右畫完了,東方長舒了一口氣:“這樣總可以一謝同仁了。”我說:“喂,你倒是一謝同仁了,那我就始終得在幕後歇著了。”

  她說:“你瞧,中國人就這樣,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先爭上功了,我說爭功也是你先賣的功。”

  我們倆一邊說笑著一邊收拾著東西。她一眼看到昨天我給她畫的肖像,抽出來歪著頭端詳著說:“這張送給我好嗎?”我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我們推車出了學校。站在公路上回頭看看壁畫鮮豔而醒目,東方在旁邊笑著說:“走吧,別流連忘返了。”

  我們一路推車朝前走著,落日的餘暉很快便湮沒了紅磚青瓦的淮漁澱小學。暮靄之中籠罩著一層金色餘暉的校舍像是浸泡在了仙境之中似的。

  9月9日 周二 天氣晴

  連續兩天沒有看到東方,她在忙於迎接代表團的事。主校這兩天的課不多,一般下了課我就回到宿舍,一是我不喜歡別人當著我的麵去品頭論足我畫的畫兒;二是連續兩天的忙碌這乍一閑下來人像是失去了魂靈似的,再有就是那絲絲的胃痛有時就像是一枚針頭往打足氣的皮球上一紮,立時身上就沒了一點的精神。

  9月10日 周三 天氣晴

  今天是教師節,我是第一次作為一名教師來過這個節日,想想也是有意思。一早全體老師都到主校聚齊,集中在一個大教室裏。我自從到這兒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全校的教師。教師足有八十多人。會場中用學生的課桌圍成了一圈。人們圍坐在一起,一時間會場中就傳出一片熙攘的說笑聲。隻有我獨自坐在一邊,一時竟有一種孤單感。周主任在會場中跑前跑後地忙碌著,時不時地和場中的教師打上幾聲招呼。東方來得比較晚,進來時她身後還領著一個小女孩兒,梳著一對小羊角辮,一副胖嘟嘟可愛的樣子。東方在會場中轉了一圈兒,到了我身邊指著我對身邊的孩子說:“叫祁叔叔。”孩子是一嘴標準的普通話,聽了就讓人感覺非常幹淨。“這是我們家嘟嘟。”然後她便坐在了我身邊。

  聯歡會開始了,首先還是田校長講話,然後開始聯歡,主持節目的是一個四十上下的女老師。台前是一套VCD,不斷有人被邀上前去演唱,最後邀請到我,實在推辭不掉了,我用口琴吹奏了一曲樸樹的《白樺林》。下來時頭發竟然都要濕透了,可無意間我竟發現對桌有幾個年輕女老師正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這下我更局促了。

  東方衝我笑著打了個“OK”的手勢,讓嘟嘟給我遞過來一塊兒手絹。聯歡會不到中午就完了。推車剛走到門口,周主任從後麵喊住我:“小祁呀!中午別走了,到我那兒去吃飯吧。”我推辭了一番最後還是被他死拉活拽地拉到了他家裏。

  進到屋,紅尹正在家裏看電視。見我進來卻把頭扭到了一邊。我坐到她身後問她話,她卻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看電視,弄了我一個大紅臉。周主任在一旁嗬斥到:“你看你這孩子越大越沒規矩了。見了祁老師怎麽連個招呼也不打。”紅尹卻一抬身出了外屋,嘴裏嘟囔著:“說了話不算數……”噢,我猛地想起來了,於是趕忙追上去一邊道謙一邊說:“紅妹,這事怨我,怨我。現在馬上補,你看怎麽樣?”紅尹轉過頭來撲哧一聲笑了:“算你記性好,行了這次先饒過你。不過現在本姑娘不想畫畫了。”她湊過身來低聲神秘地說:“我剛托人捎回來一卷膠卷,你陪我去照相好不好?”我問:“到哪兒?”

  “十裏海。”

  我不覺興奮起來:“早聽說十裏海了,來了以後還一直沒機會去。我們什麽時候去?”

  “等吃完飯吧。”

  我有些急不可待地說:“不吃了,我現在還不餓呢。”周主任接話說:“你看這孩子淨弄這瞎搗亂,我這正準備和小祁喝上兩盅好好聊一會兒呢,你去拉著照什麽相啊。”接著佯裝生氣地說,“不許去。”紅尹笑了,說:“這您就限製不著了,現在不是在班時間。您不是領導,人家也不是你的兵,等上班再說吧。”說著她捅了我一下,“是吧,祁哥。”我說:“周主任也一起去吧。”還沒等周主任說話,紅尹又搶著說:“改日吧,我爸呀,閉著兩眼也能將那兒摸個遍,是吧老爸。”周主任笑了:“你這個瘋丫頭,別為了照個相死乞白賴地糟盡你爸了,快去吧。”

  紅尹於是手腳麻利地收拾了一大兜吃的食品,挎了相機就一同出門了。

  拐出鎮子穿過潮白河大橋向左拐便可看到高堤的一角。登上高堤眼前開闊起來,無邊的綠色從四下裏一下子壓了過來,一條大堤在這廣闊的綠色中橫穿過去,堤上鋪的是柏油馬路。“十裏海”被分成了東西兩半:西“十裏海”是成片的蘆葦,潮白河就彎曲著隱沒在裏麵,風微微一吹便簇起一波一波的似海中的浪湧;東海子是一塊兒一塊兒的水塘,彼此勾連著在蘆葦的遮掩下倒似江南的荷池。

  走下東海子,在半坡中立了一塊新近國務院下發的“國家一級古海岸及濕地保護區”的石碑。我跟紅尹說在這兒照張相吧!紅尹卻不屑地說“有什麽好照的,我給你照吧。”接著往下走,在水邊偏巧就有一條打魚的小船泊在那裏,紅尹跑過去和船邊正在補網的一個大爺說了幾句什麽,就跑回來衝著我勾了勾手。我們一同登上了那條小漁船。船離開岸不遠就一頭鑽進了蘆葦蕩。兩邊全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中間隻一條水道剛好能容過一船間距,清幽幽得像是鑽進了一條小胡同之中。小船又行了一會兒水麵忽然變大了,向右一看在葦蕩中露出一塊兒空地,三麵被蘆葦包圍著,一麵臨水,上麵長一層細小的已半是枯萎的草,稀稀拉拉的竟還長了十幾棵柳樹,上麵不知落了些什麽鳥,見有人過來就都鳴叫著飛走了。

  “真清幽呀!”我興奮地跑上岸去,一頭躺倒在了枯草之上。頭上是藍藍的天空,四周的蘆葦那此起彼伏的“沙沙”聲不絕於耳。紅尹說:“在城裏找不到這樣美的地方吧?”我頭枕著兩隻胳膊半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想就搬到這兒來。”紅尹將相機翻了出來。“得了,先別感歎了,我們照相吧。”我坐起身接過相機取好了景,紅尹側坐在草地上,身後是秋葦那厚重的綠色,紅尹今天穿了一件洋紅色的大坎肩,白色的運動鞋白色的運動襪。從取景器裏看那搶目的對比色映襯下的是一個健康的鄉下女孩子的身影,略顯有些黑的皮膚,大大的黑眼睛……

  喂,紅尹不耐煩了:“你看什麽呐?”我這才醒過神來。

  照了幾張相後,紅尹將食品兜裏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藝術家,吃飯了。”我正在拍攝遠處水麵上的一隻正在捕魚的小船。紅尹遞過來一根火腿,我自己打開了一瓶啤酒。

  “你經常來這裏?”我問。

  “小的時候跟我爸來過這裏捉過螃蟹,後來上學時經常和同學們來這兒野餐,不過大了來的……”紅尹說到這兒臉竟微微一紅。

  “螃蟹。”我忽然爬起身大叫著向淺灘邊上一隻正在爬著的螃蟹跑去。紅尹在後麵咯咯地笑起來:“真是少見多怪。”說著她跟著也跑過來,指給我看地上一個個沙土的小洞說:“你順著掏下去,一個洞裏一隻螃蟹。”我脫了鞋襪走過去試著往下掏,洞口很小,手在裏麵摸了半天也什麽沒摸到。紅尹也脫下鞋襪挽起褲角走了下來把我推到一邊“看我的。”她彎下腰側俯了身子將右手的襖袖挽到了頭,找到一個蟹洞將一隻手臂順著洞口哧溜一下就伸了進去,那雪白的胳膊就仿佛是一條白蛇,就在這一伸一提之間手上已拎起一隻河蟹來。

  “看到了嗎?藝術家。”

  於是我學著她的樣子去做,竟也摸上一隻。而紅尹已將四五隻拋上了岸。我說:“這裏的螃蟹這麽多,人們幹嗎不來捉呢?”紅尹說:“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稀罕了。”我說:“那捉來賣不也好嗎?”紅尹說:“傻瓜,這裏你看像是個大野窪子似的,實際上早就被人們承包去了。不過人們承包的是這裏的蘆葦和水麵,真正的指望這裏的這點河蟹去賣錢還不把人給累死。”她順手指了指被蘆葦遮擋住的遠處說,“真正賣錢的是那裏幾十裏地的養蟹池。”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開始收拾東西了,我找了個塑料兜將幾隻剛抓到的小河蟹都裝了進去。

  上了船,太陽已是將要落山了。岸上的船主正翹首向湖心看。我和紅尹登上岸,紅尹向大爺道了謝,我們便騎車一起朝家而去。

  9月16日 周日 天氣陰

  好幾天沒記日記了,每天都疲乏得很。今天媽媽來信了,信裏責怪我為什麽一封信沒給家裏寫。接著說於華經常過來看看,還責怪你臨走連個招呼都不打,不夠哥們。最後說又有人給提女朋友了,問是否見一麵。讀著信我的心都要爆裂開了,眼淚涔涔地流了下來。整整一天心裏都抑鬱得透不過氣來。躺在床上就這麽時睡時醒,隻聽到前院自動打鈴器一會兒響一次,一會兒響一次。等我起來天已經黑了下來,衝了一袋方便麵吃了就又坐回到床裏胡思亂想。我想到了回家,馬上就回到母親的身邊,可身體就像是附著了磁力一般,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迅速地被吸了回去。是對病的恐懼?是不忍因病而對母親的傷害?還是出於對新環境產生的惰性依賴?不知道,總之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於是索性便衝出了屋子衝著外麵漆黑的夜空大喊起來:“去他媽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子是流氓,老子就是世界、老子什麽也不是。”喊完我就像是一個癟了氣的氣球一樣癱軟在床鋪上。後半夜就是喝酒,哇哇地大吐……

  9月21日 周五 天氣雨

  經過那天大醉以後,我的精神好像好了許多。可心頭總還是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每天仍是上課下課。懶得和任何人交往了,每天上過課之後就跑回宿舍。東方不知怎麽近來也是一副抑鬱寡歡的樣子,每次在路上碰上,兩人都是一副強打笑容地笑笑然後各自走開。一天,我看到她的嘴角好像腫了起來,見了我連招呼都沒打就急匆匆地走開了。進到辦公室聽同屋的李老師和張老師正在小聲嘀咕著什麽,見我進來就停止了議論。我隻聽到說東方家昨晚整吵了一晚……

  9月22日 天氣晴 周六

  今天心情不錯,由於是上次畫壁畫上癮了吧,更主要的是我懼怕閑下來。上午去了一次縣城,縣城大概離這裏也有一百多裏,買了一些油畫用品和一抱書,順路又給母親發了一封信。

  9月23日 天氣多雲 周日

  我喜歡這兒農村的天空,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總能讓你感到豁亮的感覺。

  東天的雲一團一團的像是離大地很近,那雲與雲的空隙間滲透著湛藍湛藍的天。尤其是每到午後,聽上一兩聲公雞的啼叫,那感覺就仿佛整個時間都被凍結上了,隻有天空的雲是有生命的。

  今天我將畫夾搬到了學校門口,開始畫那藍天白雲和聳立著的水塔,整整一天。第一次摸筆,感覺畫得還是比較順手。身邊總是圍著幾個孩子或是過路的農民指指劃劃,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圍觀。隻是心裏一直孤獨得要命,好長時間沒再動過畫筆了,那學畫的時代仿佛早已經脫離開我的軀殼飛升天外了。這乍一拾起來,就要重新再一塊塊兒地拾回那所有逝去的單純時光,經曆每一個走過的曆程。所幸那濃烈的鬆節油的嗆人氣味具有著誘人的麻醉作用。腦子像是被裝進了套子裏,跟世界隔離開了。晚上我繼續修改,小屋迅速地變成了一間畫室。畫筆顏料以及畫冊散亂地扔在各處,再有就是濃鬱的鬆節油味兒了。

  9月25日 天氣晴 周二

  下了班背著畫夾不知不覺之中走到了潮白河堤下。河上停著十來隻打魚的小船。打魚的大都是順河而下的外地漁民,他們在河邊隨便搭個窩棚便算是個臨時的家。走近它就被一股股的柴煙包圍了,河上的幾隻小船來來往往煞是忙碌,有的是電動機船在拖著網拖魚,有的則在搖櫓穿行在插的網陣之中忙著插網拔網。

  我畫了一會兒,那清淡的色調總是讓我回憶起大學時外出到山區寫生的時光,可這種愉快的心境卻不能在我的畫筆下深入地刻畫出來,因為一種落隊的孤單感馬上就會浸滿我的心靈。畫到日落時看看感覺還算是張作品。“又沒人來督促,幹嗎整得自己那麽疲憊。”我想著已收拾好了畫夾。

  走回村子,暮色已經降臨了。在村口的小鋪買了點熟肉就往學校的宿舍走去。走不多遠正好路過東方家門口,看見東方一晃身從院裏的廚房裏端著東西進到了大屋,我停住步猶豫了一下想進去串個門兒,自打到了學校還從沒去她家拜訪過呢。可轉念一想人家丈夫不在家還是少去為好。正想著呢,東方端了菜從大屋又走了出來。一眼掃見我站在門外便熱情地迎了出來,“喂,小祁嗎?怎麽不進屋呢,快到屋裏坐。”說著她放下手裏的活兒就拉我進屋。

  進到屋中,房子和一般鄉下人家的房子相比稍有些矮小。外屋的地上堆了一堆的玩具,嘟嘟正蹲在地上一個人玩。東方拉開了燈,衝著嘟嘟說:“嘟嘟看到祁叔叔了嗎?快喊叔叔。”嘟嘟喊了一聲便又低下頭自己玩起來。進到裏屋,屋子裏沒什麽家具隻是一張加大的雙人床,一個梳妝台,一個寫字台,再有就是挨窗的一個大立櫃。床頭上掛著巨幅的外景婚紗照。我站著端詳了一會兒,東方在忙著沏茶倒水。

  “你這是幹什麽去了?”東方送過一杯水來。

  我提了提手裏的畫夾說:“打發打發時間。”

  “呦,我還真要看看。”說著東方搶過我手裏的畫夾急匆匆地打開。拿著我剛畫的畫稿故意將畫端遠了眯起眼來看。我看了撲哧笑出聲來,說:“喂,你這樣子倒頗像我們學院裏的一位老教授。”她放下手裏的畫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笑罷我問:“嘟嘟她爸爸呢?”東方收斂了笑說:“前天剛走。”我說:“那嘟嘟……”東方說:“她奶奶病了,我們就把孩子接來了,在這兒先跟我待一段時間吧!”

  這時孩子跑進屋喊著肚子餓了要東西吃。東方就出去給孩子拿東西。我回頭朝寫字台上看了一眼,見放著一摞書,走近一看卻是“考研”的複習材料。東方正巧進來,我拿起一本翻了翻問:“怎麽你還要‘考研’呐!”東方笑笑:“沒辦法你看我現在這樣子總該想點辦法。本科學曆現如今不是特吃香了,要想從這裏掙出去隻有‘考研’這個辦法了,到時盼著能找個不錯的工作把全家都拖出去。”

  我說:“那你當初為什麽那麽輕易地就將工作推了呢?”東方沒有吱聲。我又說:“你不覺得你這樣為了家庭所做出的犧牲太草率了嗎?也許一個人錯誤的一個決定會要人付出一生的代價去償還。”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實際想到了周主任,可我的話還沒說完,東方卻拉下臉來說:“任何人在他一生的每一個時期都會麵臨不同的情況與需要,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應是他這個時期最真實最徹底的表現,我不認為我所做出的決定是個錯誤,你不是也做出了常人所不願做的事情了嗎?你為的是什麽,我想你當初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了,會有你非常清晰的目標,即使沒有那也肯定是你當時最為真實的一種需要。”

  我沒想到我的這幾句話竟引起了東方這麽大的反應,一時弄得我竟有些手足無措,屋裏一下子陷入了寂靜。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先是東方說話了:“對不起,我說的話有些太直了。”我說:“沒什麽。”又坐了一會兒我木訥地站起身說:“你看我,周主任晚上還讓我過去一趟,我得走了。”東方非讓我吃過飯再走,我執意要走,東方一直將我送到了大門口。我頭也沒回地就一直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9月29日 天氣晴 周六

  學校的東邊是一片稻地,穿過稻地在一座高崗上是一片灌木林,林子裏的樹很雜,地上已積了很厚的一層枯枝敗葉。靠近南邊的大都是榆樹,而北邊的多是垂柳。坐在林子裏就可以看到整個村子和遠處那長長的潮白河堤,林子的後麵是一條人工挖的小河一直向前流入了十裏海。因為這裏靠近學校又比較安靜,所以空閑時我就常到這裏來坐坐。

  一早打點好了東西,我決定今天畫一下這秋天的灌木林。走到林子外我選好了景,秋風已是蕭瑟了,頭發被吹得蓬亂而幹澀,林子外是一片很大的墳塋,我背倚在一座大墳坐下,正好可以遮擋一下風。

  畫兒畫得很不順手,畫到一半時隻好又用畫刀刮去。這樣反複了幾次興致減了大半。重新起過稿後,我點上支煙,背躺在了墳丘上閉上眼悠悠地抽著。光線透過眼皮,眼前感覺是一片金黃的明亮。風抽打在臉上,是一股湛青的河水的味道。我用風衣又裹緊了身子,腦子裏想象著自己的模樣,那是一種頗為成熟,曆盡滄桑的樣子。一個人挺立在寒風中,頭發淩亂地飄散在風中,而自己仿佛已置身於黃河奔騰的源頭。在自己的腦子裏曾始終將自己設計成這種樣子,然後浪跡天涯。想著想著猛然睜開眼望一眼身邊的墳丘,不覺啞然失笑。自己這個樣子竟然還在幻想……不是有點南柯一夢的滑稽了嗎?可又想想,這又有什麽呢!不就是一個遊玩畫畫嗎?如果我是一個正常的人,我再能活十年,五年,不,哪怕是兩年我也能做成這件事。這樣想著我的眼淚竟下來了,我為自己委屈,為什麽命運對我這麽不公平,這個問題我曾在心裏自己問過多少遍了。眼淚流下來我便擦幹了,再流下來再擦幹了。過了好一會兒,我始終注視著北方那藍藍的天,心裏這才平複下來。

  中午草草地吃了一些東西,又開始畫起來。這次順手了,顏色也仿佛有了激情。正在我全身心都鑽入畫裏的時候,身後好像有人來了,我轉過身錯過墳頭的遮擋卻看到東方正領了孩子向這裏走來。我的心裏稍有些慌亂,手裏拿著的畫筆不知該往哪兒放,於是轉過身長吸了幾口氣這才將慌亂的心情控製住。我在猜想她是看到我畫畫才過來的,還是……正在想著,東方已經爬上了矮坡。我猛一探頭,嚇了她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沒有吱聲,回過頭來接著將手裏的一筆顏色畫了上去。她好像沒注意到我對她的冷淡,走上坡以後就站到了我身後。嘟嘟看到我畫畫新鮮得不得了,蹲在我身邊伸出小手要去碰畫布上的顏色可又怕我說,就一邊瞪著我一邊趕忙又把手縮回來。東方在一邊叮嚀:“嘟嘟不許亂碰叔叔的畫,在一邊看著。”

  我摸了摸嘟嘟的頭問:“長大想不想學畫畫?”嘟嘟笑眯眯地說:“不想。”我一愣,回過頭,東方補充說:“人家想長大了當個舞蹈家呢。”

  我放下手裏的筆,重新又倚靠在墳塋上點上了一支煙。孩子看了一會兒跑到一邊玩去了。回頭看看夕陽已染滿了半個天空,九月的太陽圓圓的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蛋黃懸在空中。一個個墳丘在夕陽中半麵被映成了搶眼的金色,半邊卻是青虛虛的灰色,晚風中甚是寧靜。“真像是兩個世界呀!”我自言自語地說。

  “你經常來?”東方問我

  “不經常來,不過我知道你經常來。”

  東方一驚,我說:“我每次來這裏總看到一些孩子吃剩的果皮和幾張衛生紙墊在地上。我猜想離學校這麽近,大概能有情致到這裏來享受一下自然風光的隻有你們母子倆了。”

  說到這兒東方的臉微微一紅,說:“到底是學畫的,觀察就是細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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