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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9月6日 天氣晴

  下午下班後,當夕陽斜照進窗子的時候,這時坐在窗前看風景是一天中最為愜意的事了。辦公室即是畫室,淩亂的畫具,淩亂物合成的氣味在夕陽下仿佛被包裹成一幅西方17世紀的油畫。雖令人壓抑卻也令人興奮。窗外高高的農行大廈被夕陽照射得仿佛一塊耀眼的墓碑。我的思緒總是喜歡在那片光亮的色彩中上下沉浮。胡茵說我坐在窗前的樣子就像是羅丹的“思想者”(羅丹生前著名的雕像,死後放置在他的墓前)。

  我就是在這無盡的遐想中,被告知曉惠結婚的。這多少有些令我驚訝,可冥冥中又感覺一切又都像是在意料之中似的。內心的酸楚像煮開的沸水一樣慢慢地湧起來,我不想用逃避去麻痹自己,所以在心裏一直重複著,這個結果是真實的,同樣也是必然的。我木訥的表情似乎招來了胡茵的不解,她不明白為什麽她帶來的這個消息像一塊扔進無底深淵的石頭一樣,半天也見不到回音。於是她追問了一句:“怎麽會是這樣呢?我隻知道你們有三四個月沒有聯係了。可沒想到她轉眼就結婚了……”胡茵說話時一直瞪著一雙憂鬱的眼睛看著我。那刻的我似乎除了全力掩飾自己的尷尬與一絲慌亂之外,根本就沒有時間來思考曉惠和我的誓言是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作廢的,又是什麽時候開始重新填寫下一份新的誓言的!

  屋裏的沉靜持續到夕陽褪盡,胡茵靜靜地站在畫案旁像玉雕一樣守候著我。我能感覺出她眼睛裏的關切和怦怦的心跳。鬆節油、墨汁、顏料與白礬混合成的氣息不斷地麻醉著我的思緒,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過去,那間曾伴隨著我們共同生活了四年時光的畫室,邋遢、混亂、還有些陰暗。我和曉惠就是從那裏的最後一年開始了我們的“愛情”的。好像也是這個時間……

  夜開始沉下來了,像塊黑鐵一樣重重地垂直壓下來,令人窒息,我本能地狠吸了幾口氣,想把那本能的慌恐驅趕出去,可意外的在那熟悉、混濁的氣味中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一絲女人香水的氣味。胡茵啊!她一直在。她那無聲的存在讓我猛然感覺她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我側頭看著她,她是一直在定定地站著,注視著我,我不知道我在這段忘記了知覺的時間內是不是表現出一副令人討厭的癡態來。

  “一起出去吃飯吧!金勇今天發工資。下班時剛剛打電話來。他說,西街口新開張了一家火鍋店。”

  “不了,你們去吧。”

  “那算了,我告訴金勇也不去了。”

  我搖搖手:“不用,你們去吧,真的不用,我沒事。”

  胡茵猶猶豫豫地往外走,站在門口時我看到她又遲疑了一刻才噔噔噔地下樓了。我的思緒追蹤著她的高跟鞋聲一直消失到樓外,才像落潮的海龜一樣慢慢地獨自爬回來。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絲失落,又自責著自己:“為什麽要讓她走呢!為什麽?”

  我和曉惠的戀情起源於一次談話。那是大學畢業的前夕,她正在和章楊失戀的邊緣上,我和章楊是好朋友。全班都去看一部進口大片去了,於是天緣做合,給了我們兩人這次機會,實際上機會天天有,可感情這東西,有時真的需要一種點燃。那晚更巧的是又忽然停電了。於是便給這次相戀增添了一層情調,我後來一直以為那晚的月亮絕對是最好的媒妁。那晚她一直背對著窗戶站著。我對著她和月光進行了一次淋漓盡致的演講。從人生到現實,從友誼到愛情……她就一直靜靜地聆聽著,一言不發,表情平靜卻又像是若有所思,而我則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演講之中不能自拔,終於不知是哪顆火星點燃了她。在第二天的晚上,上晚自習時,當人們正潮水般往樓裏湧的時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樓群梯口,像一塊礁石一樣堅定地佇立著。看到我的一刹那她的眼睛裏好像濕潤了。女人都是種情感動物,我在那一刹那一下子心領神會,可馬上我又意識到如果不果斷處理,任由她的感情泛濫下去,很有可能就在這人潮湧動的樓梯口上演一出“尷尬至極的愛情鬧劇”,於是我及時冷靜地給了她一個暗示,示意她不要在這裏說話,換個地方。

  那晚她好像一直在哭,為什麽要哭,我一直不理解。女人為什麽在表達感情時總要哭,好像沒有這個表現,情感就不真實似的。從她貿然地闖進我的生活,到又無聲無息地離我而去,隻用了半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我們之間好像一直就保持著第一次她向我吐露感情時的程度,隨後就再沒更深的發展。感情這東西有時真的很怪,升起時像低空的雲層,瞬息間便形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當你期待著下一個結果出現時,它卻無聲地消失了。

  9月10日 天氣晴

  胡茵在館裏教民樂。她的屋就在我的頭頂上,每天累了我靠在椅子上仰頭閑想時,便會聽到頭頂高跟鞋敲擊地麵的嗒嗒聲。像木屐卻又比木屐稍稍顯得沉悶些。有時,一串不長的聲響響過之後是略微的停頓,隨後便會原路返回,於是我便瞪著屋頂遐想:這大概是她在倒水吧,有時想著會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想跑上樓去看個究竟,但往往又總是馬上讓自己這種孩子似的行徑給逗笑了。有時,那聲響隻是一種沒有節奏的或重或輕地輕響,於是又猜想著,她大概是正在聽著什麽音樂,閑得無所事事了在用腳打著拍子。於是一天中這或有或無的節奏倒總像是台發報機,不時地給我傳達著某種信息,或是高興時的急促,或是抑鬱時的低沉,總會在我的思想中開墾出一塊遐想的天地。另外,我和胡茵之間還有一種傳達信息的特別方式,便是敲暖氣管子。每當我找她或她找我時最簡單的方式,便是敲幾聲暖氣的立管,對方便會馬上跑過去。當然,有時我們兩個也不免會惡搞一些玩笑。當你衝上樓去,她會瞪著一雙眼,莫名其妙地說一聲:“sorry,我不小心碰了……”然後一陣哈哈大笑。

  胡茵的小屋總給人種溫馨的感覺,一間屋活脫得像是一間閨房。一扇窗子剛好占去了南牆的一半,有太陽的日子陽光總會足足地塞滿一間屋。胡茵總愛趴在桌子上慵懶地閉著眼聽音樂,臉總是被曬得像一隻透亮的柿子,腳上的高跟鞋半脫著掛在腳趾上晃來蕩去的,外麵露著圓潤的腳後跟,像是孩子在蕩著秋千。她冥想中的世界總是在她的臉上慢慢地洋溢。基本沒看她看過書,她說最討厭讀書了,那就是一種累。我聽了愕然,不過也沒理由反駁。在她桌子上碼得最多的是音樂磁帶和CD。那天意外地不知她從哪搞來了幾張大碟,於是我幫她又從庫房裏翻出一台老掉牙的留聲機,吱吱啞啞地聽起來。弄得滿樓的人都支起耳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卻屏氣凝神地仿佛睡著了似的。人有時真是種奇怪的動物,來到這個世界上總是莫名地會對某種東西癡迷,卻又說不出個理由。

  她的桌子斜角上是一個紅棕色的木頭相框,那是高三那年暑假金勇、我、於華和胡茵去北戴河度假時照的。那天本想到鴿子窩看日出,可四個人都起晚了,一路狂奔著跑去,也隻趕了個日出的尾巴。可意外地卻正趕上潮汐,海邊上稀稀落落的已有人在拾貝了。揀到中午,各人的塑料袋裏都有不少的收獲。瓦藍瓦藍的天空中飄蕩著一朵朵白雲,一直淺淡地消融下去,直到與海相接了。遠處的海水藍得發了黑,一層層波浪卷起淺綠的浪尖帶著鹹澀的海風一同向岸邊奔來。在海邊隻待了兩天的時間頭發和麵皮早已幹澀得要命了,海鳥總是在人前晃來晃去,與我們一起尋找著可以吃掉的東西。撈到的東西不過是幾隻海蚌、烏賊和小魚,海藻倒是很多。支起個大的鐵罐頭盒倒進淡水,燒起來。照片上照的是我們四個正在從罐頭盒中撈起一隻章魚相互撕扯的鏡頭,章魚的四條腿被我們四個人拉得老長,正巧被一個路過的攝影愛好者看到抓拍了下來。後來寄來了,於是胡茵便搶了去一直擺在她的桌前。

  今天胡茵將我拉上來是為了給她寫總結,這個女人總是對漢字有一種出奇的反感。可對抽象的音符卻敏感得不得了,無論是什麽聲音響起,她總能迅速地將其轉化成歌曲,並賦予其輕快的生命力,也許女人天生就是為音樂而生的。看著胡茵拉二胡的神情與姿勢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舒暢。那一刻,愛,從心眼裏會不自覺地跳出來,抑製不住地在眼睛裏跳動。她的指、腕、臂、頭、身、腰、腿,會在每一個動作的編排下組合成一組最優美的姿態,那活脫就是一串音符在律動。我對胡茵說,你拉琴的時候才像一尊“思想者”。她笑著說,有人說二胡本身就是一件會思想的樂器,它的音色適合每一個有靈魂的人深深思考。

  我和胡茵、崔金勇還有於華四個人是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後來胡茵考上了音樂學院,崔金勇為了追求她追著尾隨而去。我想象不出一個理性思維那麽強的人,為了自我強烈的感性追求而投身於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院校裏是一種什麽樣的煎熬,而且是四年的時光。不過最終他還是讓這種煎熬換來了最甜蜜的結晶。在大三時金勇和胡茵換來了一個婚姻上的初步承諾。即使這麽一個簡單的承諾對於崔金勇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成果了。

  崔金勇患有先天性的白血病,上學時他經常會莫名地流鼻血。我們經常會看到他獨自坐在教學樓側麵的三樓斜梯上守著一堆剛剛擦過血的衛生紙發呆。夕陽越過西側會議廳高高的簷子恰好能映照到他枯木一般的臉上,每一個從樓梯經過上晚自修的人都會側臉望上他一眼。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塊在屋頂不知何時就會滑落的玻璃,在那一刻人們感覺和他的距離正在以光速錯離。可在下晚自修走出教室的時候,夜色之中人們又總會在人堆中聽到他聲音不大的說笑,而且那笑聲又是那麽直率不加帶著任何的勉強。到高三時,還是在那樓梯處又多了一個女孩的身影,雖總是像夏季的風,稍停即失。可金勇的笑真的變得更開朗了。

  後來胡茵的家裏知道了,可一直不同意這門親事。從高一一直到大三崔金勇像跑馬拉鬆一樣整整追了胡茵六年,才最後勉強征得了胡茵家裏的默許。這在同學間也是一段美談。

  有時喝多酒時,金勇總是沒完沒了地自責,“我這是害人!他媽的害人你懂嗎?”他眼睛裏浸著淚水問我,我沒有話回答他,可又必須要回答他。我後來問我自己,如果換作我會怎麽辦?我有追求愛的權利,可他沒有追求愛的權利嗎?是啊,他又錯在哪裏了呢,後來我就一直和他這麽說,他聽了總是會開心起來,笑著說:“對!”。

  按金勇自己的說法,他的生命就像是掛在樹上的風箏,不知哪天就會掉下來。“那時就解脫啦--”他說這話時臉上是一臉的寧靜。我不知他是在自嘲還是戲謔,總覺得他說的語氣過於輕鬆了。解脫--是一種什麽感覺呢!我難以理解,真的理解不了。

  上學時,我和金勇最初的關係應該是很一般的,甚至還經常有些小的矛盾。直到有一次一幫同學去河邊遊泳,我不太擅長遊泳,可為了湊趣,就跟著一起下了水。大家又都不知道,結果三下兩下給擠到了河中央,大家扭頭都遊回去了,也沒理會我,隻有金勇看出我在水裏的掙紮,於是回身又跳下河將我架了上來。怎麽說呢,從我的心裏一直就認為那是一次救命之恩,彼此都沒提起過,可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就一直特別要好地保持了下來。

  上學時因為身體原因,每天天不亮第一個爬起來跑步晨練的準是崔金勇。等到我們陸續起床了,他早已經回來了。可每當跑五千米時,他卻總是到最後一個才氣喘籲籲地跑到終點,而且臉色蒼白,貓著腰半天才恢複過來。那時每到中途我就會故意慢下來,架著他跑,而他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兒,讓人看了活脫是從火線上剛敗下來的傷兵。那時我想,他在水裏怎麽會那麽自如呢?而我一下水就像隻秤砣,人有時真是奇特。這樣一路下來,每到快要到終點時,為了成績他就會推我放手,“別管我了,快去。”現在想起來,確實有種悲壯的感覺。於是那刻,我隻好無奈地說聲,我得衝了。金勇便痛苦地點點頭,於是我便一路衝了下去。那時總會看到胡茵,邊跑邊朝這裏張望,表情總是一種低沉得無奈,金勇這時總會故意將頭轉向一邊,我想他那時的心裏一定是很不好受,在自己追求的戀人麵前自己的那副表現實在是有些令人難堪。而我那時總有一種感覺,在胡茵的眼睛裏仿佛還裝著一些別的東西,是什麽呢?猜不到!

  金勇說,因為貧血自己從小吃豬肝吃得都像吃餑餑似的一個味道。可每年到了什麽季節,該得什麽病一樣不會少,而且經常流鼻血。我問他好治嗎?他板著臉說,除非我媽再生一個孩子,用他的臍帶血,或者將我的血全部抽幹,再換骨髓,這兩樣我哪樣也做不到。

  胡茵的家不在本地,他爹媽都是知青,是在南方的某個小城市。不過因為祖籍是本地的,所以父母總想落葉歸根,於是從初中開始就將她送到她姑姑這裏讀書。胡茵是個不錯的女孩子,性格外向可卻時常還總帶些憂鬱,不過自從和金勇有了這種關係,我總感覺這種憂鬱好像在她身上又加重了些似的。這也難免,這事放到哪個人身上都會走腦子,除非是傻子。不過在金勇麵前她從沒表現出來過。高中時我們三個經常在食堂一起打飯,中午買飯時基本都是金勇的事,我隻是幫吃幫喝。有時胡茵的爸媽會寄點好吃的來,於是我還是幫吃幫喝。

  畢業後真是巧,我和胡茵都分到了文化館,而金勇卻始終對專業沒什麽感覺,就報考了公務員。他本來也是那個材料,結果進了民政局。

  不同的朋友總是適合不同時期的需要,而金勇和胡茵,則是在我生命的不同境遇下都會出現的朋友,我不能說是所有境遇,那樣太誇張了。但同學這層關係,隻有到了上班時才會讓你深刻地知道是什麽含義,有句話怎麽說的:一起扛過槍的,同過窗的,有過這些經曆的人才是人生中最鐵的哥們兒。後兩者我暫時還無緣接觸,但同過窗的還是有的,我也確實感覺是這樣。

  9月13日 天氣晴

  人真是種善變的動物,許多被認為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發現好像沒多久就被遺忘得幹幹淨淨。佛門說:“人生本身就是無常的,任何的人、事、物都是因緣假合的產物,緣聚則在,聚盡則散!任何一件事的出現都是由無數的因緣聚合而成的。”唯物主義者也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永恒運動的,有運動就沒有定規,就沒有永恒不變。

  這個星期一直在給林老師忙活畫展的事,林老師是單位少有的老實人,也是單位裏令我少有的尊重的前輩。在我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副條幅--守常,這是上上個月找人寫的,當時正看《李大釗傳》,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那麽堅定的革命家、反抗者的字號裏要取“守常”這麽守舊的兩個字,後來漸漸的好像有些明白了,就寫了掛在牆上。林老師實際上就是這種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你擔心出現“無常”的舉動,所以可依此為長輩、老師。也許我永遠不會做到這一點,但我想至少到六十歲時會讓自己身上有那麽幾種“守常”的品格。

  林老師的畫是工筆花卉。人也總像是個古代的仕女般寧靜、庸和。除去照顧家庭(丈夫半身不遂,孩子在外地上大學)之外,她將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到了繪畫上。這次畫展是林老師積蓄了多年的心血。

  “說實話我是猶豫了好長時間的,從去年武縣的張老師他們就攛掇我,家裏孩子爸爸癱在床上,孩子上大三正是要錢的時候。你說現在辦這個畫展,讓外人看是不是有點兒太自私了!”林老師悶悶地瞪著窗外說著。

  我說:“機會不等人,再說不就是個錢的事嗎,您積累了那麽多年的作品,不就是渴望著這一天嘛,況且也沒到步履維艱的地步!辦吧,我支持您!”

  “嗬嗬嗬……”林老師略帶沉甸甸地笑笑,然後一下提起了精神,“幹,不想那麽多了。”

  我衝林老師豎起了大拇指。

  “是啊,這一輩子這麽稀裏糊塗地過去了,退休前辦這麽次畫展也算是對這半生的一個總結,算算離上次辦畫展整整20年過去了。”林老師像是回到了久遠之前的記憶深處,“那時年輕,三十多歲時手裏有幾張畫就覺得了不得了,巴不得在人前顯擺顯擺,現在看看那時的作品真是有些羞於見人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顯現出來的,並且越來越強烈。恨不得一下將那時的東西都一把火燒了,所以今天要舉辦這個畫展,說實話我心裏真是忐忑不安,沒一點兒底。不知到底自己的東西能到一個什麽水平?”

  我說:“每個藝術家的創作都有他的黃金期,除少數一露頭便橫定下他一生最高水準的藝術家外。但這樣的藝術家應該不是很多,即使有也是宿世的因緣造就的。大多數人還都是循序漸進的,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特點,我覺得青年時的作品盡管青澀,可同樣也是真實的情感記錄。”

  “是啊。”林老師笑了,“書到今生讀已遲嘛!藝術這東西有時不相信宿命不行,行話說靈氣。再有就是非經過泣血的曆程不可。像我們這樣的平平庸庸的一生既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能有什麽大的作品問世!像徐渭、凡高、貝多芬……哪個不是將靈魂磨成了粉,沾著血書寫世界的。藝術這玩意,你說不是獻身,實際上就是獻身,你看看古往今來的這些大家們哪個不是身經瀕死的絕境才擠出驚世的作品。像李煜、趙佶拿一個國家的代價來填一首小令、畫一幅花鳥,誰人可做?誰人能做?誰人願做?得與失,在這裏看得最清。從這點看我已經很知足了!”

  我沒想到幾句話竟勾出林老師那麽多的感慨。

  “沒錯,高處不勝寒,有時真的告訴我們彼岸的真相,恐怕就沒有人願意,或者敢去了。人畢竟是厭苦喜樂的。”

  “是啊,追求了大半輩子了,回頭想想,得?失?快樂還是在創作的過程中。等退休了再出本畫冊,這一生就正式畫個句號了。”林老師悠悠地說著,“一過五十歲一種危機感就像是大石頭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小祁呀,你的靈氣比老姐要強得多,你以後在這條道上一定會有一番成就的。老姐的眼光沒錯!”

  我苦笑。

  聽胡茵說,林老師的丈夫最早曾是她的老師,林老師的畫就是和他學的。後來林老師入道了,有一天她丈夫說,我換個工作吧,兩人都從事這個行業家和孩子就顧不過來了。林老師說,你畫吧我放棄。她丈夫搖頭,說我之所以要放棄是因為你比我有靈氣,所以我放棄。從此後林老師的丈夫照顧家和孩子,買菜做飯。擠出時間來讓林老師搞創作。林老師的成績也大都是那時出來的。可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林老師蒸蒸日上之時,她的丈夫卻患了腦栓塞,癱在了床上。

  9月15日 天氣晴

  今天偷偷地抱了幾幅作品到了文化街。看能不能賣出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很猥瑣的一個舉動,也不完全是缺錢,主要還是想證實一下自己作品的價值。

  在這個時代人人下海,不下海搞藝術的也是搞商品藝術。美院裏的裝潢係、服裝設計總是招生爆滿。文化街商店的櫥窗裏擺滿了速成的油畫、國畫的複製品,美院的窮學生們是這批複製品的第一來源,畫這些畫根本就不用動腦子,更不需費太大的力氣,你費了力氣出來的東西,老板還不要。

  今天又證實了這一點,我將一張畫了一個半月的油畫送了過去,老板笑著說:“小夥子,東西是下了功夫了,可咱這不好出手,要個百八的你劃不來,不說別的工夫錢都不夠,要多了沒人認。”老板說著,掀著地上厚厚的一摞畫,竟然都是一幅,而且完全像是複印的一樣,“看見了吧,什麽時候才能畫純藝術作品?那得等你混出點名氣來,那時候這東西也才被叫作藝術。不瞞你說,我也是美術學院畢業的。當年也雄心壯誌地想為藝術獻身過。可獻身無門啊,老弟你明白嗎?你說想當個壯士好說,拿個炸藥包上去一拉就完事了,可為藝術獻身,你說咋獻?嗬嗬,沒辦法,獻不了身就好好活著吧!”

  又被洗了遍腦,所有的價值體係又都坍塌了,我像個站在廢墟上的工匠般又得重新一塊兒一塊兒地重新碼起一座建築。

  寫到這兒,我忽然覺得我這人挺有趣的,“我就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嗬嗬。”

  9月17日 天氣晴

  金勇今天晚上喊我和於華去喝酒,來的卻隻有金勇一人,沒帶胡茵。於華問:“怎麽,娘子沒帶來?”

  “她媽和她爸來了,看看新買的房子,臨帶著再商量明年‘五一’結婚的事。”

  “你這連買房再裝修、再娶媳婦,緊忙活啊!真是工期緊,任務急。”於華打著哈哈。

  我問:“買房花了多少錢?”

  金勇說:“裏裏外外六萬多塊錢吧!幾乎把老爹老娘的積蓄都掏空了。”

  “裝修要哥幾個幫忙的,言語一聲。”

  正說著,金勇的傳呼吱吱地響了。於華一眼看到了:“喲!換漢顯的了,你小子天天哭窮,鬧半天糊弄我們的!”金勇苦笑著搖搖手:“什麽呀,上月我過生日胡茵給我買的,我哪有閑錢買這個。”他說著站起身到櫃台打過去一問,說是昨天定的地磚現在拉過來了,要過去人卸。

  金勇回來坐下嘟囔著:“做生意的,他不管你死活,什麽時候分出時間什麽時候來,也不管你白天還是半夜。你們先喝著,我回去雇幾個人把東西扛上樓去,就回來。”

  我看看於華,說:“還雇什麽人,再說天都這麽黑了,你上哪兒雇人去?這樣吧咱把菜帶回去,回頭把東西扛上去,就在你新房繼續喝得了。”

  於華說:“走,現在就過去。”

  五十箱地磚和三十箱牆磚整整碼了一大垛。賣瓷磚的見人來了,幫著過完數便開車一溜煙走了。三個人開始往上扛,金勇的體力根本不行,扛了七八趟臉色已經慘白了。我和於華不讓他扛了,說你幫著擺擺磚吧!扛了整整三個來小時才算將這一大垛瓷磚倒騰進屋。我和於華仰八叉往地上一躺,渾身酸軟無力。這一停下來衣服馬上就變得冰涼得像瀝青一樣貼在身上。

  好歹洗了洗,金勇招呼:“來吧,喝口酒,解解乏。”

  酒一直喝到下半夜,三個人都沒回去,在金勇堆滿裝修材料的屋裏,好賴扒出一塊空地兒,鋪上幾塊三層板,就睡下了。

  一早胡茵和她的父母過來了。我們三個人還都沒起,加上昨天扛樓時弄的一身上下髒兮兮的樣兒,很是狼狽。金勇陪著屋裏外屋地一一介紹,如何裝修,如何擺設。胡茵幫著在一邊不時地補充著自己的想法。胡茵的父母始終沒怎麽說話,隻是表情木然地隨著金勇和胡茵屋裏屋外地轉。我和於華陪了一會兒便提出要上班一起出來了。

  9月20日 天氣晴

  胡茵也許是受林老師畫展的影響,近來一直五迷三道地說自己也想開一場音樂會。和我說了好幾次,我說年底就要結婚了,現在又裝修房子,自己這麽大的事不往心裏去,倒迷著開音樂會,腦子不正常!說完這話我又加了一句:“是不是出事了?想把我兄弟甩了。”胡茵的臉就陰了下來:“胡說八道,哪兒挨哪兒。要結婚就不工作了?”我說至少在這個時候顯得不太正常,不說別的,你的錢哪出,這麽大工程你的精力達得到嗎?她不說話了,瞪著兩隻眼睛衝著地板出神。

  晨光照進來,染透了她的半麵頭發和半邊臉頰,金亮的光線像被清洗過一樣潔淨,樓道偶爾響起的腳步聲像是投進水中的石頭,清淨得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聲音。我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透了進來,我探出頭去,想使勁地與這些刺眼的陽光接觸一下。可那金亮的晨曦早已爭搶著闖進了這間雜遝零亂的畫室。“熱得快”(一種簡易的熱水器)吱吱的笛聲響了起來。熱氣從氣孔中拚命地頂了出來,我側了身一揮手將插頭拔了下來,甩手啪的一聲扔到了地上。胡茵卻將一支小木棍在林老師的藍花筆洗裏一圈一圈慢慢地劃著幽黑的墨水。眼睛乜乜地瞪著木棍兒下拖起的一圈圈漣漪。她映在水裏的樣子便在一圈圈地攪動中扭碎成異形。我瞪著她,說:“這事應該和金勇商量商量。”沒想到她卻惱了:“和他商量什麽?我現在還沒嫁給他呢!再說這是我自己的事,該怎麽做我自己有分寸!”說完她騰地站起身走了。

  我嘬嘬嘴,望著她出門而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9月25日 天氣晴

  一連五天沒見胡茵的麵。今天她忽然跑了來,進屋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張張嘴想說什麽,可話到嘴邊竟然又咽了回去。

  “有事?”我斜著眼問她。

  她咬了下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來:“快‘十一’了,有什麽打算嗎?”

  “也沒什麽打算,想出去一趟,寫寫生,轉一轉,玩一玩,散散心!”

  “喲,目的還不少!”

  我笑笑,“哪有個正經的目的,不像你們馬上就要築就自己的愛巢了,比翼雙飛了。”

  胡茵好像不太愛聽這話,有些煩亂地岔開話頭:“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我看她嚴肅的樣子,也收斂了笑。“什麽事?”

  “我打聽到一位‘世外高人’,據說祖上在皇家戲班裏曾是頭胡,傳到他這輩兒就沒再靠手藝吃飯,可有一年他和朋友打賭,結果出去露了一手就得了個全國一等獎回來。據說家裏還傳下了一本古琴譜,不過從不示人。我想‘十一’去拜會一下。可這人在河北蔚縣,離這好幾百公裏呢。”說到這兒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一趟!”我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一種巨大的渴望。稍停了一下,她又補充到,“我已經和蔚縣文化館打過電話了。他們說我可以隨時過去,他們出麵幫助聯係這個人。”

  我聽了胡茵的話一時真有點茫然:幹嗎要我陪著她去?對,金勇在裝修。可從這到蔚縣來回少說也得三四天的時間。眼看胡茵和金勇就要結婚了,自己和她這麽孤男寡女地出去,惹別人的閑話不說,金勇知道了怎麽想……

  “不行,‘十一’約了朋友一起出去的。”

  胡茵瞪瞪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看她出門的一瞬間感覺得出她眼睛裏留露一種深深的失落。

  “哎--”我深深地吐了口氣,站起身將一飯盒泡得長毛的方便麵倒進了垃圾桶。

  9月27日 天氣晴

  胡茵找過我後,我心裏一直處在矛盾之中。盡管一個聲音一直在心裏響著:“堅決不能去--祁方啊,你可不能答應啊!”可心裏另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卻總是一次次地去撕扯那個決定。胡茵臨走前的那雙失落的眼神,仿佛釘子一樣在我腦子裏拔而不去。無聊了,我便跑下樓去從報刊亭買回了一本地圖,隨便地翻著。想起“十一”準備騎摩托車出去寫生的事,之前每每想起總會激動不已,而此時卻一下子變得蕩然無存了。

  9月28日 天氣晴

  胡茵來,借暖壺洗頭。看到我桌上扔著的地圖,拾起來翻了翻,說:“準備‘十一’的出行?”說那話時,她在隨意中透露著一股淡淡的失落。

  “嗯!”我看著手裏的畫冊沒有抬頭。

  “挺羨慕你的!男人就有這樣好處,說走拔腿就走。什麽也不用考慮,有承擔任何風險的資本,社會因此也對他們在道德與行為上的放縱,可以睜一眼閉一眼,在任何時候還都可以放其一馬。現在男女平等雖說鬧了也快一個世紀了,可真的平等嗎?”

  “哪兒對哪兒,屁大點事都會引你上綱上線地牢騷無盡。有興趣的話一路?”本來想逗弄一下她的話,在我衝口而出的一瞬,我立即就後悔了,我預感到後麵馬上會有一個讓我非常不願接受的結果出現……

  “好啊!”胡茵一下子歡快得像隻小鳥。

  “真、真想去?”我忙為自己剛剛的失言彌補,“我可是騎摩托車?風餐露宿?塵土飛揚?勞累凍餓……”我結巴著說。

  “有你呢,我怕什麽?”這些話胡茵好像根本就沒往耳朵裏進,輕描淡寫地說。

  “可,可我怕!”

  “你怕嘛?”

  “我怕,我怕你有個閃失。我怕你們家金勇……”我索性把心裏的顧慮都說了出來。

  提到金勇。她又沒有了興致。“我就知道你顧慮這個。我想好了,‘十一’我就說我回我媽家,怎麽了?”

  我實在沒話可說了。“好吧。你自己想好了,出去騎摩托車真是有危險,另外辛苦,而且我還得有兩個朋友一同出行。還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另外,順著我們設計的寫生路線一直下去,隻能最後給你一到兩天時間去訪你的‘世外高人’”。說到此我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抓過地圖來又合計了一下,“國慶假隻有三天,可順著我設計的寫生路線再到蔚縣再反程,三天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的,最少還得請三天假!”說完我瞪著胡茵。

  胡茵好像對於我說的所有條件都無條件接受,隻要讓她去。“沒問題,什麽時候走。我這就去準備。一會兒我就和館長去請假,就說我回老家一趟。”話剛說完,人已經推門歡快地跑走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若有所思地嘟囔了一句:“你回老家我去哪兒呢?”

  9月30日 天氣晴

  人一旦下了決心,其他的顧慮就都像被風吹開的霧一樣,被慣性不由自主地吹遠了。陽光這時總會不失時機地照進來。我這兩天也開始抓緊準備出行的東西了。勞累之後,一股興奮勁兒就像被囚禁多年的囚犯一下子被釋放了似的,輕鬆與高興迅速彌漫了全身。我不願深想這高興的背後究竟是為什麽?真的,許多年了我從不為這種心理做任何深層的探究,我知道那背後就是一支潘多拉的匣子,觸碰他的結果除了讓自己內心萬分痛苦之外,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正麵的東西。所以,懷著這個心理,之於她我就像莊子在《南華經》裏寫的那樣:飽食而傲遊,泛若不係之舟!一切都是聽之任之……

  10月1日 天氣晴

  早晨還有些霧氣沒散,空氣顯得濕漉漉的。今天胡茵穿了件淺灰色的短款風衣,一條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白色的運動襪。我忍不住上下多打量了兩眼。

  胡茵看見嗔笑著說:“看嘛?色狼。”

  我微微漲紅了臉。“看見美女了啊!我生理又沒毛病。”她笑著過來打了我一巴掌。我說:“走吧。”我拍拍摩托車的後座。

  今天特意從朋友那借了一輛川琦125.胡茵爬上車去,四下張望了一下問我:“你不是說有兩個朋友一起去嗎?”

  我說:“他們臨時決定不去了!”

  “臨時不去了?那麽巧,不會是你不讓人家去了吧!”

  我嗬嗬笑著說:“真夠鬼的,任何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哼,連兒童都能識破的把戲。你蒙我,純屬是作踐我的智慧!”

  我說:“好了,我們走!不過得抱緊點,我開車可愣。”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下,說:“快走吧!流氓!”

  車子出了城,便一頭衝上了外環。風從四下裏衝了過來,胡茵的頭發便在風裏紛繁成了一片落英。

  一路上胡茵興奮得像隻百靈,看什麽都新奇。駛上市區西邊的千米橋時,太陽才噴薄而出。圓圓的紅日在遠處的水麵上像一隻熟透的柿子。胡茵非要停下照張相,而且還有手托紅日的動作。我說:“俗死了。”她卻不理會。

  十月的天氣早晚還是有些涼的,兩個小時之後,坐在後座上的胡茵開始老實下來。我感覺得到她開始抱緊了我,我笑著說:“冷了吧!”她點點頭,就又靠近了些我,我說:“這次老實了吧。不讓你出來,你不聽……”

  車子一直開到了太陽升起來了,身上才稍稍有些暖和過來。下了車在公路邊上找了家羊湯館,我們要了兩碗羊湯,四個燒餅。胡茵玩命地往碗裏放辣椒,到後來自己咳成了一團,燒餅卻隻吃了半個。再上路,無論是身子還是心情好像都開始適應了路上的感覺。到天戒寺時已是下午一點多了。初次見到山,胡茵竟像個孩子一樣在車上歡叫起來。

  我說:“感覺你從沒見過山呢?”

  她說:“沒以這種方式見過山,感覺不一樣!”

  車子停在天戒寺的存車處。等我回身看到胡茵,差點兒沒笑出聲來。她的頭發被風吹得像個瘋子,臉上一臉的土和泥,好在帶著個茶色的眼鏡遮掩了一下還不算太狼狽。見到我看著她笑,胡茵自己趕忙跑到車鏡前看了看,自己竟也尖聲叫起來,惹得旁邊的遊客都在側目。我和她忙閉了嘴,胡茵則忙跑到旁邊的一輛三輪車後掏出衛生紙來對著鏡子擦起來。我到旁邊的管理處灌了一瓶水遞了過去,“先倒在手裏洗洗吧,等晚上住了店再說。誰讓你出來不準備齊了東西。”說到這兒,我也有些自責起來,“這事也怪我,沒替你想周全。明天下山後到鎮子裏給你買個頭盔。”

  走進天戒寺,一切都是寧靜的。在一條長椅上我坐了下來,開始拿出速寫本來寫生。筆一旦落在紙上,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就仿佛變成真空了一般,眼睛裏隻剩下了景物,而沒了一切的幹擾。胡茵不知什麽時候走開的。隻是感覺太陽的餘暉在一點點地往西移去,遠處般若殿頂上的瓦片也由冷灰變成了暖灰。我一連畫了三張速寫,今天真是手感特好,停下筆,抬起頭,還沒有胡茵的身影。我閉上眼想歇上一會兒,遠處卻傳來陣陣的林濤聲。嘩嘩的聲響像是海濤一樣此起彼伏地湧來,真的好寧靜啊!太陽暖暖的,我睜開眼尋找那濤聲的來處,原來在般若殿後麵有一大片的白楊樹,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我手裏畫筆的無能,那聲音真是太寧靜感人了,仿佛掃去了塵世間一切的凡音,減淡了世間所有的色彩。正在我凝神細聽時,忽然遠處一位身著黃色僧袍的白麵僧人走進了我的視野。我微笑著衝僧人點了點頭,僧人也笑著衝我點點頭。一切都在無言中默默地完成了。他好像是被我手裏拎著的畫吸引過來的。他停住身,不住地來回打量著遠處的風景和我的畫。

  “近處景物的線有些碎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瞪著這位師父,又低下頭看看自己手裏的畫,羞愧之中分明生起了一絲無名的敬佩。

  僧人笑笑,很快為我的吃驚加上了一段注釋:“我是中央美院十七期國畫高研班畢業的!”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為什麽出家呢?”

  “出家有什麽不好嗎?”他反問我。

  我想了想說:“可也沒感覺到有多麽好啊!”

  僧人笑了。“是啊!什麽是好呢?什麽又是不好呢?人的一生就是在這好與不好中遊蕩不息。好來了想留住可也紮不住根。不好來了,想推出去,也沒有辦法。於是到頭來,還是問句自己好與不好是什麽呢?正像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中所唱的‘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那一堆什麽忘不了!’”他說罷嘿嘿笑起來。

  我聽著他像背繞口令一樣的一番話,有些想笑,可又覺得有些道理。

  僧人和我的對話在一問一答中進行著,不知不覺忽然感覺吹到身上的風有些涼了。身旁林濤聲更大了,僧人問我還要到哪兒去,我說到蔚縣。僧人說,離蔚縣四十多裏地有個小五台山,那兒的景色別有一番韻味兒,山裏有個東台寺,那兒的河穀可以一看。另外你如果要去的話,我有個師兄在那兒當主持,我可以給你寫個條打個招呼,到時可以讓他照顧你們一下。我謝過之後,問起他的法名。僧人告訴我他法名學淨,是湖南人,在這兒出家已經六年了。

  胡茵從遠處快步朝這裏走來,夕陽映紅了她的半張臉。剛剛那一臉土灰的狼狽相竟然蕩然無存,此刻卻是一副清新漂亮的樣子了。走到近前,我問:“你跑哪兒去了?”

  胡茵笑著說:“我出去買了塊香皂,找了家農戶把頭和臉都洗了。”

  我挑起大拇指點點頭:“女人真是為了臉麵而活啊!”

  胡茵笑笑:“這有什麽奇怪的,再說看著你畫畫我又不感興趣。”

  僧人在一旁一直低垂著眉眼靜靜地聽著。又待了一會兒,我忽然心血來潮問一旁的學淨師父:“這裏能否讓我們住下?我想感受一下寺院的氣氛,該多少錢我們交多少錢!”

  僧人搖搖頭。“你說掛單吧!這裏不行,看那麽大的寺院,實際上沒兩間是屬於僧人的,別說俗家人,就是出家人來掛單都沒地住。”

  我聽了失望地點點頭,隨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看看太陽已快隱到西山下麵去了。學淨師父說:“不早了,你們要住店的話可以投宿到山下的小旅店,價錢也不算貴,就是條件差一點。”於是我們起身告別了學淨師父出了天戒寺,騎上車又奔山下而去。

  雖說這裏是景區,可小旅館裏還是顯得冷冷清清的。進到店裏,外麵的餐廳擺著幾張餐桌,卻沒有一個人吃飯,櫃台上一個胖女人正織著毛衣。見我們進來,像是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我們。問了價錢,住一晚25元,沒有電視、沒有衛生間。我猶豫著看了眼胡茵,胡茵好像是真的有些累了,疲憊地點點頭。於是我皺著眉說:“沒有衛生間就沒有吧!”胖女人回身去取屋牌,我說:“開兩間挨著的!”胖女人一愣,轉過身來又打量了我一眼,胡茵也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房間在餐廳的後麵,有些潮濕不過還算幹淨。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在公共衛生間好歹洗了洗便一頭躺在了床上。算算一天跑了二百多公裏,也許是第一天騎行的緣故,肩、腰、P股全都酸疼。躺在床上翻出今天在天戒寺畫的速寫,感覺挺滿意的。隻可惜時間太緊了,不然還能再畫幾張。正看著,旁邊挨著胡茵屋的牆咚咚地被鑿了好幾下,胡茵尖尖的聲音傳了來:“你過來一下,快點!”放下手裏的東西,我跑過去一看,胡茵剛剛洗完澡換了一身睡衣,頭上包了條毛巾這時正扳著腳剪指甲,見我進來,忙伸出腳去。

  “來幫幫忙,幫我剪一下,指甲都伸進肉裏了,疼死了。”

  我皺了下眉:“我以為什麽好事呢?我一個大男人做這事,有點不太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我不是不方便剪嗎?”

  “那你在家裏,誰幫你剪。”

  “明知故問!”胡茵翻著眼睛來了一句。

  這下倒弄得我無言可答了。好不容易剪完了指甲,胡茵非鬧著打牌。我說怪累的歇會吧,明天還得趕路呢。女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種抗疲勞的能力。或許是初次以這種方式出行那股子興奮勁一時半會兒還沒消退下去。總之,在胡茵的臉上我看到了好久沒有過的開心,這讓我感覺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曾經的學生時代。

  10月2日 天氣晴

  一早從窗子裏就可以看到東山太陽的一角,霞光照射進來,真是一個清新的黎明。胡茵早起來了,已經把行李拎到了門口,賬她也順手結了。

  我們上了車,山區的溫度早上還是有些冷,胡茵在後麵仍是貼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覺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發水的香味兒和少女的體香,幽幽地從身後不時地飄過來。山路上沒有什麽車,鳥卻時起時落地在車前歡快地追逐著。下山後進到一個鎮子,也不知是什麽地方,隻是熙熙攘攘的顯現出一個生機勃勃的山村清晨。在路邊吃了點早點,這下身子感覺暖和過來了,可剛上車卻發現車胎癟了。看看四下裏哪有修車的啊?胡茵更是急得直鬧:“這可怎麽辦?”

  忽然我想起剛剛進鎮子時,在一個路口看到在草叢裏有塊牌子寫著“補胎”兩個字。“走吧,在這兒光等著,車也不會自己好。”車子在行駛時也許不覺得什麽,可真要癟了胎推起來可不是那麽簡單了。我吭哧吭哧地推了半天,弄了一身汗才找到那個地方。萬幸的是還真有個補車胎的。花了一元錢總算補好了,修完車後看到對麵的馬路邊上剛好有個賣摩托車配件的,於是我過去又給胡茵選了一個紅色的頭盔,一套護具。胡茵穿戴齊全後我們接著又上路了。

  出了鎮子不久,是一個不大的水庫,轉過水庫,便又進山了。看看路碑上麵寫著“國道109”。山路蜿蜒而上,南側的峭壁上爬滿了紅葉,山路整個淹沒在了山陰之中,像是被水浸過一樣。北側的山穀卻完全裸露在陽光裏。車子在山間獨自行駛著,胡茵看著崖壁上那一簇簇紅葉興奮地直叫:“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在一處轉彎處我說,“歇會兒吧,順便畫張速寫。”山路上很少有車經過,我對著峭壁快速地畫起來。胡茵摘了幾片紅葉放進包裏,又衝著山穀大叫了一會兒,直到玩得沒了興致了,才蹲到我的身邊安靜地看著我畫畫。

  我說:“這景致真是太美了,隻是可惜林老師沒來。不然她一定會興奮死。你看,天然的一幅工筆重彩。青的石壁紅的葉子,強烈的對比反差,簡約卻濃烈。”

  胡茵抬頭似懂非懂地看了看說:“嗯,實際林老師的命挺苦的。”

  我說:“是啊,不過也快熬出來了。孩子大學畢業了,自己也快退休了,等時間充裕了她就可以邊畫畫邊照顧癱瘓的許老師了。”

  胡茵聽了忽然湊近了我,神秘地說:“我和你說點事你可別和外人說啊!”

  我一愣,轉頭看看她。

  胡茵小聲說:上個月,已經下班了,我忽然想起有件東西忘在辦公室了。於是便回去拿東西,走過林老師的畫室時從門縫看到李老師和林老師在屋裏。林老師在哭,我挺好奇的,悄悄地躲到旁邊聽了幾句。就聽到李老師說,這麽多年了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你還要我等到什麽時候。林老師隻是哭卻不說話。李老師說:“我知道你放不下許老師。這樣吧,你們的孩子也快大學畢業了,她也可以照顧他爸爸了。我們結婚後,他的生活費由我來出,你看好不好……”後來李老師就將林老師抱在了懷裏。我怕讓他們發現就匆匆地離開了。

  聽完胡茵的話我的心頭忽然有一種沉悶的感覺,重重的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似的。我對林老師的感情一直是純之又純的,她一直是以一個良師益友的印象在我心裏紮紮實實地存在著。可這世間的事有時真是讓人很難理解,很多的人也是。我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囑咐胡茵以後把這個事就爛在心裏,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起,包括金勇。胡茵知道我和林老師的私人感情非常深,於是點點頭。

  沿著109國道一直下去,沿途的景色真的很漂亮,山也雋秀。快到中午時遠處山坡間隱隱約約地現出一所所的民居,我問胡茵,“你看那邊的房子多有特點,過去看看?”

  胡茵說:“你不是今天計劃趕到小五台嗎?這樣一耽擱還來得及嗎?”

  我說:“管他呢,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想哪兒到哪兒,今天徹徹底底地當回大爺,大不了夜宿山洞。”

  “對,就這麽辦,我支持你,沒山洞住地洞,沒地洞住橋洞,哈哈!”胡茵在後麵大笑著。

  那個小山村看著近,真到裏麵還有十來裏路呢。進去之後我們真的驚呆了,一座完完好好的明清時期的古村落,想不到的是竟然保存得那麽完好。青磚青瓦,石牆石路,一個院落挨著一個院落,擠擠挨挨的竟擠成一坨。差不多每家的院前都有個影壁,有些影壁上還書寫了個極難認的字--爨。走進小村,我竟意外地發現這裏有一群準備高考的美術學校的學生在寫生,真不知他們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我蹲下身去看著他們專注地畫出的一張張稚嫩的寫生,心裏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過去,空空蕩蕩的像是被蛀空了。隨便和那些孩子聊了兩句,誰知一個虛心的女孩竟非要讓我畫上兩筆不可。實在駁不開麵子,我隻好揮筆畫了起來。不經意間,斜眼看了眼旁邊的胡茵,她正抿嘴衝著我笑呢。

  時間過得是真快,不知不覺太陽開始偏過頭頂向西了。胡茵在旁邊捅捅我,小聲說,“看看時間不早了,今天要跑的路還不近呢!”聽她這麽一說,我隻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筆和那個孩子說了聲“獻醜了”,便準備離開。可當我站起身時,不知什麽時候身後已經圍了一群學生,還有幾個正舉著本等著我呢,“老師給我畫幾筆吧!”我笑著忙衝他們搖手,“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不近的路要趕呢,剛才實在是獻醜了。”我說著拉著胡茵衝出了人群。

  重新上了摩托車,身上一股子輕鬆與興奮,胡茵說:“看你那勁頭還不小!不喊你,看樣子就一直畫下去了!”我說:“沒準,你沒看出來嗎,你畫一筆旁邊便傳來一聲嘖嘖的讚歎。要知道那是一種多麽巨大的虛榮啊!”我說完哈哈大笑起來。連著兩個轉彎後車子上山了,日頭已經偏向了西邊,沒過山頭,所以山路埋在了一片肅靜的陰涼之中。右手一片湖水映進眼簾,陽光剛好照到水麵上,一片波光粼粼。隻行了一會兒,涼風便將剛剛在山底暖起來的身子打得涼了個透。後腰的風濕也隨著疼了起來,我回頭問胡茵:“冷嗎?”胡茵點點頭,我說:“趕快下車套上衣服,這樣一會兒咱倆到不了地兒就得凍成冰棍兒。”幸虧出來時聽說十月的山裏冷,我提前準備了兩件薄毛衣,於是跳下車我和胡茵都穿在了身上,我怕這點衣服擋不住寒又告訴胡茵將毛衣都掖到褲裏,護具都扣緊點,這樣身上這點熱氣就不容易被吹掉了。

  車子在山路上一直來回地盤旋著,衝出山陰便會迎來一片亮麗、金黃的陽光與滿山崖燦爛的紅葉。但不管是山陰還是山陽都是一片安靜,靜得像是秋天高空中的風箏,無拘無束卻又無依無靠。右手邊下的湖水一直陪伴著我們前行,終於在一個下坡後再也找尋不到了。山高起來,越發的森鬱,仿佛騎到了頭上的感覺,重重的有一種壓迫感。車子上山了,一圈兩圈,全是在陰涼的山陰之中,“冷”一直往肉裏鑽,不敢將車開快了,因為這樣可以盡量把身上那點暖氣保存得久些,後麵還有一百多公裏的路要跑呢。可看看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我回頭又問了句胡茵冷嗎?她說,還行。在翻越第三座大山時,我忽然發現車子不聽使喚了,油門擰到了頭也還是40公裏,掛到四檔雖說有點勁了,可速度還是上不去,我忽然有些擔心,不會半路拋錨吧!這想法一出便像衝出豁口的水,再也遏製不住。

  太陽越發偏西了,群山都陷入了蒼茫之中,讓人也越發地感覺到陰冷無比。兩輛越野摩托車忽然呼嘯著從身邊飛馳而過。兩個十八九歲的男孩騎在車上,看上去很酷。天下摩友是一家!尤其是在路上碰到時更是顯得無比親熱,兩輛車騎過去後,隨即又減慢了速度等我們上來,到了近前我停住車,彼此打了個招呼,隨便詢問了幾句後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從北京門頭溝過來,要趕回山西老家。我聽了心裏忽然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同時又為兩個孩子的勇氣而佩服,他們熱情地詢問了我們的行程後,因為要趕路便一溜煙下去了。看著他們的背影,我暗暗罵了句:“媽的,老子回去一定得換個250騎騎!”想歸想,車子終於在下一個轉彎處,不斷地慢下來後熄火了。

  跳下車,無論我怎麽踹再也打不著火了。胡茵在一旁也幫不上忙,隻是著急地不停嘮叨:“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換過火花塞後還是不行。我也絕望了,看看天說:“推吧,再這樣耗下去,咱倆非得凍死在這荒山裏。”真正推起來我才知道有多費勁了。好在上坡時有胡茵在後麵幫著推,還省了我不少力氣。下坡時便輕鬆了,我讓胡茵上來,慢慢地滑行就可以了。

  上坡一身汗,下坡被山風一吹渾身立即涼了個通透。山裏已經是暮色降臨了,在車上我和胡茵都已經哆嗦成了一團,我在心裏暗暗地著急:“不知還有多遠才能出山啊!”車子衝進山穀後,仰頭看看頭頂上的山峰我的心裏不禁犯起怵來。胡茵看出了我的心思。“不行再修修吧!”我點點頭,誰知一腳踹下去,車竟打著了火。

  “真他媽的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再上車,已顧不得身上的冷了,隻想一門心思快點找個村鎮,找家店住下。終於前方一個小村在路邊閃現出來,可到了近前一看,這個小村落後殘敗得竟有點荒村的感覺。這樣的村子估計是肯定沒有旅館可住的。看看路旁的路標離下一個鎮子還有六十多裏,這可怎麽辦呢?正焦急呢,遠處一個放羊的老頭趕著一群羊朝這裏走來。我迎上前去,問了才知道,轉過前麵的一個山梁有一個工地,正在修一個過山的涵洞。老頭說:“因為快進冬了,許多工程已經停了,所以有一些空房,你們過去和他們好好說說大概他們能夠讓你們住一宿。”聽到這個消息不管怎麽說還是讓我和胡茵著實興奮了一陣子。上了車在村路上顛簸跳躍地開了有半個小時,一排臨時蓋起的工地宿舍出現了。還沒到門前呢,兩條狗一左一右地躥了過來,嚇得胡茵在後麵直叫。聽到狗的叫聲,從一個房間裏跑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問我們做啥?我們說,我們是出門旅遊的,因為天太晚了,山裏太冷又沒帶衣服想在這裏借宿一晚。女人聽了猶豫了一下,說空房倒是有,就是條件太差了,你們要願意住,就住吧!這下,我和胡茵的心總算落地了。女人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房間裏,兩張小鐵床,一張麻將桌,其他的便再沒什麽了。床倒是挺幹淨,女人端來了洗臉水,又抱來四床被和兩個電熱毯,說在這裏過夜,別的保證不了,至少能保證你們不冷。我和胡茵對視了一眼,一笑:真是有趣,十月的天氣,這裏竟然已經到了晚上用電熱毯,兩床被子的程度。

  晚飯吃的就是他們晚上吃剩下的飯菜,隻不過又被熱了一下。一個砂鍋豆腐、洋蔥頭,一個煮花生,一個炒白菜。胡茵拿出了我們在爨底下的路上買的大棗想給女人,女人卻說什麽也不要。我看了忙打趣地說:“明天我們走時連住宿帶吃飯該多少錢,我們一分不會少的。”女人聽了有些尷尬地笑笑沒說話出去了。晚飯時,坐到飯桌前好一會兒身子才開始暖和過來,可這一暖和過來渾身上下的汗毛孔便像是流水一樣開始往外冒涼氣,這份經曆真是這輩子都沒遇到過。吃了幾口飯,我出去找女人又要了一瓶白酒,用熱水燙了一下。隨後,我倒了一杯給胡茵,胡茵也不推辭,一杯酒兩口就下去了,我大瞪著眼,“沒想到你還有這份潛力。”

  胡茵苦笑道:“你沒想到的事多了。真喝,你還真夠嗆。”

  我說:“那我得試試。”

  說著我拿起酒瓶就非要給胡茵再倒上,胡茵一下子拿走了杯,說:“快得了吧!我沒事,回頭你趴下了,明天我指望誰去?”

  我說:“大不了再住一晚。”

  胡茵說什麽也不讓斟,左躲右閃的,最後隻得求饒,說:“我怕你了,服了服了,好不好。回頭真喝大了,你說孤男寡女的,出點什麽事怎麽辦!”

  她這麽一說,我也隻好有些尷尬地說:“好好,等回去喊上他們,踏踏實實地看看你的酒量。”

  酒又喝下去半瓶,我感覺頭有些暈暈乎乎的了。看看胡茵,她的臉已經紅暈成了一片。第一天上路的興奮好像褪掉了一大半,平時嘰裏呱啦的胡茵,這會兒蔫了下來。

  山村的夜寂靜得像是一塊琉璃。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從遠處的小村傳來,顯得夜更加孤寂淒冷。簡單收拾了一下,我們分別躺在兩張小鐵床上,閑聊了兩句,一是因為累了,二是因為酒的作用眼睛開始打起架來。

  10月3日 天氣晴

  一早睜開眼,一縷陽光早已暖暖地照在臉上。胡茵已經起來了,行李已經收拾好了,擺在一邊,她這會兒正坐在床邊低著頭擺弄著手裏的頭飾,見我醒了,忙說:“睡得真夠香的,我剛出去轉了一圈,前麵是個小山村,昨晚黑漆漆的也沒看清。今早一看,真是太美了,全是土坯蓋成的房子,這在咱們那兒早已經看不到了。隻是狗太多,沒走兩步就讓狗給我嚇回來了。”我說:“一會兒我們去轉一圈,好在今天的路途近,不用那麽著急趕路。”

  這一晚連吃帶住,一共花了45元。黑是黑了點,不過還是得要感恩人家。不然我和胡茵真有可能凍死在深山了。前麵的小村不大,一眼就能看到頭。陽光從對麵的大山上斜照過來,所有的土坯牆都泛起了土黃的色調,暖暖的,讓人感到異常寧靜和純樸。我簡單畫了幾張速寫,因為有了昨天太晚趕路的經曆,所以再不敢耽誤時間。

  重新上路了,山裏的清晨還是比較冷的,我和胡茵都將上衣掖進了褲子裏,風這會兒就鑽不進來了。沿途的景色與昨天109國道上的紅花青崖,湖水藍天截然不同,遠處的群山起伏平緩,秋色濃鬱,竟然讓人感覺有些陝北的韻味兒。胡茵在後麵又開始興奮了,不停地叫著:“停一會兒,照張相。”要不就喊,“你看多美,你畫張畫吧!”

  到小五台山是在上午十點多,可要找的東台寺卻好像無人知曉。一直找到了快中午才找到進東台寺山穀的入口。實際上這次出行本來沒打算到這裏,後來完全是聽了天戒寺學淨師父的推薦後才臨時決定的。不過從我的心裏,一直以來倒是總想有機會體驗一下寺院的生活,尤其是感受一下神秘的宗教氣氛,所以當學淨師父一引薦,也就一拍即合了。胡茵無所謂,她說:“我就是你的跟屁蟲,你說去哪兒我去哪兒,反正最後你得和我去趟蔚縣!”

  通往東台寺山穀的入口隻是一條狹小的像石頭縫一樣的通道,通道掩藏在一塊巨石之後,泉水從山穀裏貼著石壁潺潺地流出來。過了山口,眼前豁然開朗了,一條山穀蜿蜒向前,山穀中巨石錯落,在你麵前你永遠隻能看到百十米的路途,真是曲徑通幽啊!穀裏陰森寒冷,穀底實際就是一條小河,根本沒有現成的路可走,人隻能踩在一塊塊大石頭上像雞一樣跳躍著前行。隻一會兒工夫,胡茵便喊累了:“祁方哥,走不動了。虧得你怎麽想出這麽個破地方來,鬼子都找不到的地兒。不行了……”

  我說:“一會兒就到了!”

  “要不你背會兒我吧!”

  她這想法一出,馬上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哇哇叫著,人來瘋似的追著我非要我背她走一程。弄得我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將她背在身上。她在後麵這個興奮啊!一邊叫還一邊扭動著身子,我急了:“再亂叫亂動小心我把你扔水裏。”真是湊巧這話剛說完,我的腳底一滑人便摔了出去,還好周圍大大小小的石頭大都是長期讓水磨蝕成了一塊塊圓石,所以摔上去沒有大傷。可就算這樣,我的膝蓋之下也還都是劃了好幾條血道子。我站起身氣惱地說:“你看,摔著了吧!”話沒說完,胡茵卻在一塊大石頭上,挽起衣袖嚶嚶地哭起來。這下弄得我倒不知說什麽好了。我走過去,拉起她的胳膊問:“沒事吧!”她卻一把將我的手甩開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真要故意我也不能連我一起摔吧!讓我看看,重嗎?”胡茵又把身子扭向了另一邊,我說,“行了,行了,後麵那段路我背著你好不好。”

  本來隻是胡亂說說的,誰知胡茵卻一下子破涕為笑了。“真的,這可是你說的!”

  “我天,真服了你了。女人真是演戲的高手。”

  “去你的,你看給人家都摔破皮了!”

  後麵背著胡茵我真是一步步地在挪行,可這丫頭卻是調皮上了癮,死活不下來了。於是就這樣打打逗逗的,終於遠遠地看見前麵的山穀忽然一下子變得寬闊了,正中一塊像舌頭一樣凸起的高地上,端端正正地坐落著一座寺院,胡茵這才大叫著從我身上跳下來。

  寺院很是寧靜,因為這裏還沒正式開發成旅遊區,所以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這裏。在寺院裏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遊人,兩邊高高的山環繞著寺院,像是在院牆之外又架起了一圈圍牆。山上的白色胡楊與紅、黃、赭、綠等植物在光暈中顯得是那麽的生動。剛進到院子裏,就看到高高的大殿門前站著位年輕的僧人,一身青色的僧袍,正背著手望著這裏。

  我快步走過去問道:“是淨賀法師嗎?”

  僧人驚疑地瞪著我。“我是,你是哪位?”

  我說:“我是學淨師父介紹來的,想在這裏寫寫生,晚上留住在咱寺裏不知方便不方便?”說著我將學淨師父寫的字條遞了過去。

  淨賀師父低垂著眉眼,看了看說:“哦,住倒是能住,不過你看看這裏正在大興土木,環境很簡陋。我隻能說有個住的屋,能住得暖和,飯能吃飽。”

  我聽了忙不迭地說:“行行,沒問題!我們都能將就!”

  淨賀師父說完又補充道:“另外,你們來得真不是時候,正趕上‘十一’!我們廟裏就四五位師父,裏裏外外忙得團團轉,所以你們隻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他指了指旁邊的一間殿房說,“你們先到那裏休息一會兒吧,到中午吃飯時我喊你們。”他說完剛要轉身離開忽然一眼看到旁邊的胡茵問道:“這位女施主也要和你一起掛單嗎?”我點點頭。淨賀師父一下子將眉頭皺了起來,我有些緊張,生怕他不同意胡茵住下。胡茵仿佛也看出來了,緊張地看著我。沉了一會兒,淨賀師父說:“按戒律,女施主是不能掛單的。可你們既然是師弟介紹來的,又是遠道而來,不讓住的話估計這位女施主也無處安身。這樣吧,因為寺院剛建我就開遮一下。女施主晚上住西殿,您就住東殿!”我和胡茵聽了總算鬆了口氣。

  西偏殿是座文殊殿,同時也兼寺院接待處。我和胡茵進到裏麵關上門一頭便坐到了木椅上,一路奔波再加上幾個小時的山路,真的讓人有些虛脫。屋裏很安靜,西牆是座檀木的菩薩像,陽光從一個個小木格子窗裏直射到灰磚地上,門外不時有零零落落的行人經過的聲音。有人還好奇地來到門前從窗子往裏張望,因為房門是關著的,所以倒沒有人敢輕易進來。我和胡茵對視了一眼,忽然有一種受到特殊禮遇的感覺。就這麽相互對坐著,誰也不說話,誰都懶得說話,好像生怕破壞了這寧靜的氣氛似的。

  快到中午時淨賀師父來了,喊我們先過去用齋。進到臨時的齋堂,裏麵有些雜亂,還晾曬了許多衣服。淨賀師父一邊從電飯鍋裏盛著飯,一邊讓我們坐。他說:“因為節假日太忙了,人又少,所以其他三位師父正在前後殿看著香火,等他吃完後再去替他們。”菜隻是幾樣簡單的素菜。可因為這一天連趕路再爬山實在是太累了,所以我連著吃了三碗,胡茵也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半。看到電飯煲已經見了鍋底了,胡茵笑著吞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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