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
僅以這部書稿獻給我的青春和我的家人
前些天和妻吃飯時不知為何竟聊起了青春這個話題,聊起了那個我們這一代人都曾走過的單純、熱烈而真摯的年代,在綿長的談話中不知不覺中竟猛然發覺,自己或許真的老了,青春與我們好像已隔了千山萬水,它真的遠去了,像遠方的一處山包又像是大海中影影綽綽搖動的孤帆……
青春是什麽?青春是一麵昂揚向上的旗幟,即使是明天就要奔赴戰場,也依然有著那種揮斥方遒的豪氣。或許有時也會抑鬱,但那情緒像浮塵永遠不遮陽光,隻一會兒的工夫便被拋去了九天。青春是奔跑的鴕鳥,青春是無沫的啤酒,青春是即將遠行的駝隊,青春是五彩繽紛的風箏。灰調、貧苦、沒落、傷悲、陽光、飄逸、高傲,一切的一切在青春的歲月裏,仿佛都像是一種被高調渲染過的樣子,以閃亮的姿態登場!年過不惑,回首這中年沉悶的青銅時代,似乎還是更懷念那青春走過的黃金歲月,因為那年代不存陰霾,不積虛偽,所以回憶中沒有痛苦,誠然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和悔恨,但隻要你曾經刻意嚴肅地走過,就一定可以成為一座人生中值得紀念的碑石!
我的青春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將自己青春的界碑埋在了工作後到結婚前這段時間。為什麽這樣界定?我沒有刻意地想過,隻是提到青春便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這段時光,後來竟計劃,有時間一定為自己寫一部人生三部曲,第一部就是現在這部書稿《無雨無晴》,第二部叫《鳥的天堂》,那是記錄婚後分居生活與工作、調動攪和在一起的一部現實主義題材小說,一種社會小人物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隻是多年前寫了一點後便擱置了。第三部嘛,名字想了許多,確實很多,但因為我的生活與活在我生活中的許多人還在繼續地創造著一幕幕令人鄙夷且可恥的故事,所以許多的未定義情節便像浮塵一樣飄忽不定,我又是個不慣於寫蒙太奇風格寓言故事的人,於是一切便都隻能是等待著,準備著了!
我的青春是在鄉村度過的。很寧靜,真的很寧靜。上班在一所邊遠偏僻的鄉村小學,那座偌大的校園,看後會令你咂舌,多年之後重新翻建縮小了一半後的那所學校在穀歌地圖上查詢還有一個足球場大小。記憶最深的是每天下班後,那滿院的斜陽和晚來的風,真是寧靜無比,無比寧靜。獨自棲身在一間無人光顧且瀕臨倒塌的辦公室裏,教學之餘累了便拎著一隻坐墊順著南麵的殘牆一直往東走,走到沒有路了便停下來,倚著牆讀《平凡的世界》。遠處是田野和河塘,看累了便望著遠方出會神,再累了有時會不知不覺地在這荒野中睡去。孩子們常來探頭探腦,吸引他們的不是我,而是我屋裏的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雕像、模型,來了便肆無忌憚地亂摸亂動。把我氣惱了,便會拍著桌子吼上幾聲,於是一群淘氣鬼便呼的一聲作鳥獸散去。孩子是天真的,農村孩子更是天真中還夾著一種純真。宿舍那台老掉牙的錄音機裏,是永遠放不完的流行音樂和搖滾樂,田震的《執著》、唐朝的《國際歌》,還有某王子的鋼琴曲……那時基本不買正版磁帶,學校有的是學生的英語聽力磁帶,抱來一包就拿去翻錄,好在沒有永遠聽著一首歌曲下去的時候,所以磁帶總是在不停地刷新中。學校的西南角有間破倉庫,同事在那兒立了張乒乓球案子,於是課餘便成了擂台。三五個年輕男老師每天都像打擂一樣拚了命地要一決高下,當然每次墊底兒的一定是我,一次又一次簡直是對我自信心的一種摧殘。不過久之倒也慢慢地認可了,小腦極不發達的我在運動項目上真是個不可鍛造之才。那會兒因為剛剛畢業,外地的同學接三岔五地會來,本地的同學接三岔五地也會來,學校的同事就更不用說了,因為都是單身漢,所以酒便成了聯係這幾群人共同的“女人”,村裏的幾個小酒肆、單位的宿舍、家裏的我那間小屋,幾瓶燒酒,一鍋羊肉真是快意人生!青春與安靜無緣,但那一切的躁動與毛躁卻能為身邊所有的人所包容,課不願去上,隻要買上兩根冰棍便會有年輕的女老師顛顛地給你頂上去了。早上起晚了,慌張地衝出宿舍,主任看了會笑著來句:這孩子昨天八成又一個通宿沒睡。家不願意回,回一趟家急匆匆的像探親,母親說,家對於你倒成了宿舍。
人是一種個性的動物,稟性各異,天賦不同。我是個好靜與好動的矛盾體,總的說更偏重於好靜,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傾斜越來越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靜,之於我像是生活中必需的一種營養液一般,每次於鬥鬧場中“撤退”下來,一定要給自己找一個無人打擾的空間,安靜地“修養”一段時間。有時關起門來對著一幅畫可以畫上一天,有時則抱著一本書看到黎明到來。那是一種完全自己與自己和諧地相處,世界縮小至內心裏。有一天,在那片殘破的校園被拆掉前的某個夜裏,我守著一幅再也深入不下去的水彩畫,想了許久,“或許我真的不是這塊兒料”,盡管我很勤奮,盡管我曾受過三年的準專業訓練,可我看不到我站在畫卷巔峰的身影。於是就從那個晚上開始,我作別了苦習多年的色彩,從此走進了文字的世界,而這一走不知不覺中竟有小二十年了。
在青春退場之前,我喜歡上了文字。喜歡上文字就一定要讀書,那時我買書、讀書基本達到了瘋狂狀態,婚後母親曾和妻子說:“有次他說要去市裏買件毛衣,結果我前後給他差不多八百塊錢,可那件毛衣到最後也沒買來,錢都給換了書了。”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大概三四百的樣子。不多的月薪除去和狐朋狗友喝酒行令之外便是買書。那時,書是要到市裏去買的,而且大型的書店離家甚遠,即是那樣,我還是經常騎了車或坐了車跑去,站在書架前像是女人選購衣服一般,一本本地瀏覽,然後估摸好自己兜裏的銀子,衡量再三之後拎回幾本來。讀書在那個物欲寡淡的年代實在是一種極好的消遣,而且生活好像總是有大把的空閑,一本書看完了,隨後又是一本……
至今還是難忘家中那個隻有幾平方米的小屋,和深夜映射出的那盞幽幽的燈火。一張寫字台,一盞小台燈,一台老掉牙的錄音機,牆上藍布白花的紮染,易拉罐做成的動物飾品、亞曆山大的石膏像。個性,是青春不滅的燈火。夏天南來的蛙鳴總是讓人那麽懷念,冬天北來呼嘯的狂風又總是讓人覺得小屋是那麽溫暖。那時小屋寧靜而熱鬧,像個沙龍。一到晚上,五行八作的朋友會聚了來,人色雜亂但愛好統一,基本都是讀書人。曾一起學過畫的同學來了總是在夏天光著背,一邊喝著酒,一邊在搖滾樂的轟炸聲中談論著八大山人或是莫奈……憤世嫉俗與隨俗浮沉同在。我總認為“青春期”是一個人一生中思想最激進的時期,許多人的事業都是在那個時期起航的,過此之後人便會趨於保守,越發保守,最終荷爾蒙完全枯竭,創造力成為一條直線;同事來了,多是懶洋洋地靠在床上聊著近現代史和那幾段炮火中的故事,仿佛總是不厭,在這個偏僻的村莊,生活循規蹈矩,工作循規蹈矩,有時聊些曆史中循規蹈矩的事件仿佛也是種享受,但那閑聊中依然有激情,為發現某個新的曆史真相而激動不已;聊眾最多的是金庸、古龍、溫瑞安等人的武俠,有教書者,也有裝卸工,但無論是教書者還是裝卸工他們又都是極愛書者,每冊武俠小說他們都會小心翼翼地包了書皮,藏在書櫃深處不輕易示人,談論可以但從不外借,作為書友我曾給他們每人製作過一枚藏書印,隻是不知如今是否還在;孩子們來了多是胡扯的,嘰嘰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吵夠了鬧夠了便呼的一聲跑掉了。小屋好像總是人群不斷,笑語喧嘩地在那個單身的青春歲月。
一切仿佛都遠去了,如今連那個村子都在地平線上消失了。但有時仍會回憶起那個年代,那個年代經曆過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裏曾經駐足過的人們,那一行行或清晰或模糊的足跡,有的遠去了已成永別,有的還很鮮活,隻是顏色淺淡了些,時不時地在我的生活裏閃跳一下。但無論如何我都會懷念,因為我曾經嚴肅而認真地經曆過--我生命中這段無法回避的時光,還有那個我生活工作過的偏僻小村。有時深夜無人時仍會想起它,因為我的青春曾經在那裏經過,雖說隻是那麽很短的一段時間,可卻收獲了一本厚厚的記憶,在青春退場時,我將它演繹成了一個故事:以此來祭奠我逝去的青春!
石孝義 2015年5月7日於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