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長期的儒家文化浸染中,商人一直處於比較尷尬的地位。無論官方還是民間,似乎都沒有可以擺放他們的地方。朝廷隻是將他們視作搖錢樹,需要用錢時便一聲令下,無人敢稍有違抗。明初江蘇吳興的大商人沈萬三,通過做海外生意成為全國第一富戶,朱元璋建南京城牆時缺少資金,讓沈萬三捐獻家財助修城牆的三分之一。城牆修好了,沈萬三為免災禍,又忍痛出錢犒勞軍隊。不料他的過於富足,還是讓當了皇帝的朱元璋勃然大怒,找了個罪名將他家產籍沒,充軍雲南。據說本來要殺頭的,是馬皇後一再規勸,才改判充軍。
如果他是由於文字獄充軍,百姓恐怕會對他表示同情,但他不是。中國士大夫階層和民間百姓,對商人似乎一貫印象不佳。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為指導方針的士大夫階層,向來以入仕為人生最高構建,退一步也是走向文場,瀟灑如柳永填詞。市井百姓一般也瞧不起經商者。落難英雄風流才子甚至青樓名妓和能工巧匠,都可以在民間話本中被賦予相當的亮度,唯有商人永遭鄙視。他們的形象,如《杜麗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甲,不是可憎,便是惡俗。
這種文化的根基,卻在景德鎮遭到了動搖和質疑。
景德鎮瓷業風俗中,商賈是受到人們歡迎的客人。即使在一向自視清高的文人詩句中,他們也是常常被吟詠的風景。
如鄭廷桂《陶陽竹枝詞》:“九域瓷商上鎮來,牙行花色照單開;要知至寶通洋外,國使安南答貢回。”
景德鎮瓷器名揚天下,販瓷的巨大利潤使得四方商賈不辭長途販運的辛苦,雲集此地。應當說,沒有他們的經商活動,就沒有景德鎮成百上千座民窯,在幾百年間日以繼夜地升騰起熊熊窯火。僅僅為皇家生產貢瓷,不可能讓工匠們長久地保持旺盛的創造動力。
中國封建王朝一貫奉行重農輕商的政策,但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資本主義經濟因素的日益增長,商人和商業資本空前活躍起來,商業活動也越來越重要地影響著地域經濟。明代國內開始形成的十大商幫,就有安徽商幫、山西商幫、廣東商幫、江蘇商幫、福建商幫等相繼在景德鎮建立了同鄉兼商業會館,尤以徽商規模最大。
徽州,地處崇山峻嶺之間,交通阻塞,田疇稀少,土地貧瘠。惡劣的生存條件,迫使世世代代的徽州人離開溫暖的家園,去開辟新的謀生之道。據史載,徽商萌生於東晉,成長於唐宋。明代中葉我國資本主義開始萌芽時,徽州人也開創了“徽商的時代”,與晉商匹敵抗衡。景德鎮地處徽州邊緣,明代景德鎮民窯業的發展則促進了景德鎮徽商幫的形成。當年在景德鎮的瓷器街上,十有八九的店鋪是徽州人開設的。值得一提的是,徽州人在景德鎮不僅參與了陶瓷原料的供應和陶瓷的流通,也為景德鎮明代五彩中的人物畫繁榮作出了貢獻。
明代中葉以後,中國小說中的插圖版畫成為景德鎮瓷繪中聞名中外的“刀馬人”(反映古代戰爭場麵的圖景)的源頭。徽州版畫在當時就享有盛名,由於徽州商人的來往攜帶,景德鎮工匠從中吸取了大量精華,並反映在大明五彩和青花的人物畫中。
商路的暢通,不僅開拓了國外市場,也開拓了國內市場。根據萬曆《江西省大誌》的記載:“從燕、雲至交趾,東到海邊,西至蜀地,所到之處,皆有商賈取景德鎮瓷而贏利。”
以比較偏僻的廣西為例,廣西自宋代景德鎮創燒青白瓷以後,也開辟了民窯生產青白瓷器,自產自銷,足以滿足當地人民需要。入明以後,景德鎮瓷器開始大量進入廣西市場,明中期廣西從景德鎮輸入的瓷器為當地瓷器的50%,到明晚期,景德鎮瓷器已占當地生活用瓷的80%以上。除桂林、柳州、梧州等府治外,一些邊遠地區如興安、永福等地,都出土了景德鎮明代瓷器,足見當時景德鎮瓷商的行跡,已遍布全國絕大部分地區和不同階層。
景德鎮從元、明以來,流動人口常達數萬之巨,其中除雇傭工匠和勞力外,便是各地商賈,故有“十八省碼頭”之稱。從明初開始,除官窯生產的貢瓷,景德鎮大宗批發外銷瓷,大都是通過民間約定的瓷行進行。瓷行的職能主要是代客訂貨、挑選貨物、包裝、暫存和轉運貨物,甚至對客商還有提供住宿的義務。
在景德鎮明清建築遺存中,瓷行是一道讓人們眼睛一亮的風景。瓷行把瓷商稱為“瓷器客”,一個“客”字,並非虛設,那是真正的對客人敬若上賓,無論是瓷器的采買、包裝、運輸等,都無需客人勞心費神,瓷行均一一保質保量負責到底。有時瓷商帶的銀兩不夠,瓷行可以墊,或者以瓷行的信譽向坯戶或紅店賒欠。
作為專門接待陶瓷客商的場所,明代瓷行的建築布局,一般與同時期景德鎮大戶人家的住宅布局類似。江南暖風中,幾進天井廂院,收拾得寬敞舒適,無論交易、洽談、住宿還是料理貨物購運,都設有專門的廳堂和廂房。位於古鎮南區的明代遺存花園裏瓷行,簷柱圍徑達1.8米,竟然超出了明代北京故宮欽安殿立柱的圍徑,在我國民間古建築遺存中實屬罕見。保存較為完整的明代汪家坦瓷行,石質貼麵門罩上,飾著團菊花等花卉圖案,兩側門儀石柱,則按木質格扇形製分段雕琢,十分講究。當客商們千裏跋涉,終於抖落塵土,跨進這雖不豪華,卻相當體麵的瓷行瞬間,他們一定會有所感歎。待到接過一杯青白瓷碗中散發清香的氤氳綠茶,輕輕呷上一口,一路上的疲乏漸漸消去,他們自會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在那個時代,出門行商需要相當的膽量和體力。鐵路公路自然沒有,除了青石鋪砌的驛道,就是揚帆操棹的水路,暮色中的驛道上除了冷寂的風,隻能有幾聲歸鳥的啼鳴。更何況,沿途的驛站按規定隻接待官員和文士,商人哪怕有再多的銀子,對不起,天黑路遠了也隻能自己去尋找客棧。而迤邐江水的船舶,風浪顛簸,也不會是很悠閑的航行,尤其是海外航運。當西方朝野上下被中國瓷器迷住之際,明王朝為了打擊海盜,保衛海疆安全,還在實行海禁政策,除了派遣鄭和的船隊進行官方“朝貢貿易”外,民間商船禁止出海。但國外市場的巨大需求,使明王朝的海禁常常是形同虛設。中國商人不顧風險,一艘艘滿載著瓷器的船舶從東南沿海一帶悄悄啟程,駛往域外。盡管明代的遠航技術已相當發達,無情的海浪和暗礁還是吞沒了無數的民間商船。考古學家們在古代海上“陶瓷之路”發現的許多商船遺骸中,至今散布著在幾百年的海水中默默發出幽青光澤的景德鎮瓷器。
隻是千年古鎮,仍見商人們的步履來去匆匆,從未間斷。
對商人的評價,本是經濟學家的事情。也許,商人的本質是賺取利潤,講究實用。但在中國封建時代,他們卻絕對是最富於開拓精神和冒險精神的人群。有了瓷商們廣開商路,精美的景德鎮瓷器才能“行於九域,施於外洋”,才有了景德鎮製瓷業一千多年的繁榮興旺。
據《景德鎮民窯》《中外陶瓷文化交流》等書記載,目前所發現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向景德鎮訂購瓷器的最早訂單,是1608年交給在馬來半島東岸的中國商人的訂單,共訂購各類景德鎮瓷器108200件。另一張1635年交給中國商人到景德鎮訂購瓷器的訂單上,非常詳細地指明了所要的品種等級、器皿尺寸,共計136164件。就在這一年,荷蘭商人第一次把歐洲市民們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寬邊餐碟、水罐、芥末罐、洗臉盆等做成木製模型帶到廣州,請中國的瓷器工匠模仿生產。另據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記錄,崇禎九年在中國采購瓷器達16萬餘件,十七年四月30餘萬件,十二月14.6萬件,均為景德鎮青花和五彩瓷器。
被日本國視為無價之寶的明代青花瓷,被歐洲人歎為人間奇跡的中國瓷器,就是這樣在景德鎮沿街而建的某個瓷行某間廳堂中,被包紮裝運,一點沒有驚天動地的鋪張。
景德鎮明清瓷行建築的興盛與軒昂,體現了這座古老的手工業城鎮對商業曾經的理解與敬重。也許在今天,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論證,是商人進一步促成了景德鎮瓷器的名揚四海,在景德鎮製瓷業的發展曆史上,他們功不可沒。但在那個年代,經商致富可以被人羨慕,可以受到妒忌,但以經商行為受到尊敬的景象,還是不容易也不多見的。不知今後會不會出現一本專門的論著,來梳理在景德鎮瓷業發展中,中國商人們的行蹤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