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芳是一個女子的名字。畢是一個家族的姓氏。
我在《那一群青衫飄然的身影》一文中,曾寫到上世紀初葉景德鎮出現了一批才華橫溢的民間藝人,他們因為誌同道合而結社,每逢農曆月半聚集,切磋藝術革新,是為“月圓會”。這一批具有創新意識的藝人,在一個新舊交替的亂世,創造出富於個性和人文氣息的新粉彩,為瓷繪革新踩出一條新路,從而跨越了傳統工藝美術的審美臨界線,將景德鎮陶瓷裝飾藝術推向了另一座高峰。陶瓷史上,他們被稱為“珠山八友”。
清末秀才畢伯濤,便是月圓會最早的八位發起人之一,也是“珠山八友”中文化程度最高的陶瓷藝人。
在人們的記憶中,畢伯濤生性孤傲。他出生於饒州富裕的錢莊之家,從小受到良好教育,詩書畫俱佳,14歲便中了前清秀才。但大清帝國不久崩潰,科舉廢除,時局動蕩,家道隨即中落的畢伯濤初以教私塾為業,後來攜一兒一女來到景德鎮謀生。最初是在五龍庵為寺廟抄寫經書、作楹聯、寫匾額為生,有時也為居士們作畫。畢伯濤早年曾師從鄱陽名畫家張雲山,張雲山也常客居景德鎮彩繪瓷器,這對他以後的藝術轉移產生了影響。在景德鎮,畢伯濤認識了民間陶瓷藝人王琦、王大凡等人(均為月圓會發起人),並成為要好的朋友,後來與王大凡還成為兒女親家。月圓會成立之後,畢伯濤開始從紙畫轉向畫瓷。身為舊式文人的畢伯濤,平生研究金石、書畫,造詣很深,詩賦和書法亦見功力,在努力探索瓷藝和詩情畫意交相融合的“珠山八友”流派中,他的文才較好,故常與大家共同研討瓷畫題詩,對以民間藝人為主體的“珠山八友”整體文化品位的提高,起到了較好的作用。畢伯濤是“珠山八友”中從文化人走向瓷藝畫家的典型。
畢伯濤有一子,名淵明。從小隨著父親讀私塾。為兒子取此名,這位清末秀才想必是希望兒子像陶淵明一樣,能在琴棋詩書畫中自食其力,對於無法再走仕途的中國舊式文人來說,這似乎是一條最好的出路。
但畢淵明沒有父親那樣優裕的童年。跟著父親來到景德鎮以後,他在一家瓷廠學徒,學徒生活是很苦很累的,小小年紀的畢淵明晚上回到瓷廠閣樓裏以後,仍然悄悄地點燈練習書法到深夜,三年學徒期間,勤奮好學的畢淵明天天如此,每夜都是和衣而眠,從沒有打開過從家裏帶來的那床棉被。學徒期滿,家人為他收拾行李,被子裏竟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小鼠。
憑著嚴格的家教和自己的苦學,沒有正式進過學堂的畢淵明,後來成為景德鎮赫赫有名的陶瓷藝術權威,他的粉彩走獸,尤其是老虎,畫得虎虎生威,勇猛靈動,深受人們讚歎,人稱“畢老虎”。
畢德芳,是“畢老虎”之女,畢伯濤之孫女,她的母親,是“珠山八友”中另一位重要人物王大凡的女兒。畢德芳也以畫走獸見長,除了繼承祖父和父親創立的粉彩畫風,更有自己的發展,在景德鎮,在我所了解的範圍內,在傳統粉彩技藝上她的確高人一籌。
出身於這樣顯赫的陶瓷世家,並堂而皇之地擁有政府頒發的“陶瓷世家”牌匾,畢德芳的生活卻很低調。她認真地畫她一生所喜愛的瓷器,不去湊外麵的熱鬧。
她住在官莊後麵的陶藝村裏。夜裏我散步走到官莊的北麵,常常會與她相遇。因為不太熟,她總是對我點頭笑笑,然後擦肩而過。
一日我的另一位女友,與她也是一塊長大的姐妹,來官莊時邀我同去畢德芳的家裏玩,這才使我更多地了解了畢家。
畢家的院子不算大,最顯眼的是一架紫藤,橫貫整個小院。茂密的紫藤間小鳥鳴啾不停,德芳說,小時候,常想象林蔭道是個啥樣,後來有了條件,就在自家院落裏搭了這個“林蔭道”。
去過不少所謂“大師”家,那份豪華和氣派,令人咋舌。畢德芳的家卻簡樸得讓我感到意外,她的房間就是個普通的工作室。各種粉彩料和畫筆都在桌上,一塊長條屏的瓷板上有兩隻畫了一半的老虎,畢德芳說,這兩隻虎畫了半個月了。
三層閣樓,安放著燒粉彩的紅爐。
粉彩是景德鎮的傳統工藝,從構圖、勾線到填色、焙燒,工序十分繁複。從前是由專門的勾線工、填彩工分段完成,直到“珠山八友”出現,才將創作與工藝相結合,成為具有個性的藝術。
像畢德芳這樣從最初的工序直到焙燒都由自己完成的粉彩藝術家,在景德鎮已經不多了。
我問她為什麽不帶學生,是不是因為繪製粉彩的難度,願意認真學習粉彩工藝的年輕人不多了?她說是,但還有個原因。她頓了頓,顯然有些為難,但還是說了出來。
你也知道如今有一些大師自己並不動筆,而是讓學生畫,然後署自己的名賣錢。我不想讓人們對我也有這種誤解。而且,有些年輕人急功近利,背後也會做一些對不起老師的事。還是自己畫畫清靜。
我默然。如今的人想錢都想瘋了,因為“盛世收藏”興起的收藏熱,因為大小官員大小老板都以擁有值錢的古董藝術品為榮,工藝美術界成了一潭渾水,誰都想來淌一腳。畢德芳很無奈地說,外麵拍賣會上常常有畢伯濤或“畢老虎”的瓷作,其實都是人家仿的。祖父和父親生前沒能遇上好時代,他們留下的作品其實極少。
畢德芳若想賺大錢,太容易了,她畫的虎與父親不相上下,是那些仿作根本無法比的。她本人的成就也完全可以參評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可她連“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都沒有申報,因為評大師的幕後戲太多,甚至有的還成為鬧劇,她不想因求人傷了骨氣。
“我隻希望好好創作,後世的人如看見我的作品,還能說畫得真好,我就滿足了。”
畢德芳與父親感情最深。
她八歲開始在父親的督導下練習書法,父親要她正襟危坐在硬板凳上,她家的筆杆上有父親鑲上的銅塊,她現在的筆力就來自兒時的錘煉。
因為家貧,母親生了九個孩子,隻養活了三個。她是老八。1959年哥哥考入浙江美院,當時全江西隻錄取了兩名,另一名是南昌考生。因為家裏今後要多支出哥哥每月25元的生活費,父親無奈地與剛剛小學畢業的女兒德芳商量,讓她就讀景德鎮陶院在當年試辦的五年製中專班,因為讀中專有一定的學生補貼,可以減輕家裏負擔。德芳因此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
中專班三年後就被精簡撤銷,於是德芳進了父親所在的藝術瓷廠美研室學徒。這是她打下紮實基本功的幾年。好景不長,文革開始,父親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每天掛牌批鬥,畢德芳下放車間,被安排做最苦最髒的工種--噴花。小妹妹則下放農村。
這是令畢德芳難以忘卻的歲月,不是因為苦難,而是因為苦難也摧毀不了的生活。
當時父親每天要被批鬥到很晚才能回家。為了讓父親少受苦,畢德芳買了一套理發工具,學會了推平頭;每天畢德芳去接父親回來,父親回家後並不訴苦,而是默默堅持寫字。
因為父親的緣故,她不能參加任何社會活動,也沒人敢與年輕又有才華的畢德芳戀愛,所以她下班回家後,能全身心地繼續繪畫寫字。父親說,一技在手,不管遇到什麽朝代都不怕。對她而言,畫畫寫字是安慰心靈的良藥。
1972年,畢家的命運有了轉機。那一年尼克鬆訪華。人民大會堂江西廳原掛有畢淵明的瓷板畫,那是畫著虎、猴、鹿、獅的粉彩走獸四條屏。當中央領導人費盡心思考慮送什麽禮物給美國總統最合適的時候,據說是李先念提出請江西景德鎮燒製國寶熊貓的瓷板畫吧。
那一天上午畢淵明還在水庫工地上勞動,下午突然來了小車接他回家,人們對他的稱呼也開始變成了“畢老”。
已有好幾年無權握筆的畢淵明,在短短半個月時間裏精心創作出粉彩熊貓瓷板畫,八隻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隨著尼克鬆去了美國,也改變了畢家受人歧視的境遇。畢德芳說,尼克鬆絕對沒想到,在景德鎮有一家人一直都在懷念著他。
這真是中國式的黑色幽默!
畢淵明1907年出生,1991年去世。去世後子女遵照其遺囑將骨灰撒進錢塘江,隨江水流向大海。
畢德芳畫的老虎靈猴山豹,都生活在深山老林,山風飄蕩,林木蓊鬱,那老鬆上細細密密的鬆針,都是她一筆一筆寫出來的。為了表現出山林的深邃,她以色料層層渲染,每一道上色都是一絲不苟。一幅瓷板或一根瓷瓶,不知傾注了她多少心血。
“每一幅作品,我感到都像我的孩子。當被人買去時我就像送女兒出嫁一樣難受。我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我之所以在背景上花費那麽多心血,是因為我想讓這些大自然的生靈永遠生活在好的環境裏。”
像所有真正的藝術家一樣,畢德芳,一個頭發已有銀絲的女人,和我說話時,不諳世故,童心未泯,笑起來像孩子一樣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