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莊的夜晚很冷清,道路上沒有路燈,黑黑的路邊和荒地上,總是有野貓悄無聲息地竄過去。有時夜裏我一人出去散步,走過荒草地,會看見一兩隻肥厚的癩蛤蟆笨拙地擺動四肢慢吞吞地穿過草地。你挨近它們時,它們會停下來用鼓鼓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讓人感到颼颼的涼意。從前我沒有留意過這種水邊的小生物,以為它們和蹦跳行走的青蛙是差不多的。沒想到它們的生活形態完全相反。
官莊後麵有一個很長很深的湖,湖邊長滿了灌木和蘆葦。蛤蟆家族就住在那裏吧?但夜裏我從來不敢往湖邊去。
我喜歡沿著有燈光漏出的作坊邊的小道散步。每每快到一家門前時,家養的犬便極其凶狠地叫起來。我輕輕喚一聲,它們見是熟人,立刻斂了聲,跑了過來親熱地蹭著你的腿,死命地搖尾巴,和人親熱。
有一天夜裏風大,我沒出門,開了電視看,電視的一個頻道正好在播印尼布金人的故事。那是在印尼巴厘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有一個村子居住著專門造船的布金人,造那種古老的木帆船。印尼現在還有五千多艘這樣的船,各島之間的海上貿易全依賴這種交通工具。電視畫麵上古老的村落保留著從前的所有習俗。造船前要請巫師點神香,聽到神授後才最後確定船龍骨的確切長度,然後工人們才能開工。開工當天的晚餐,人們會準備非常豐盛的食物。
布金村人的生活讓我覺得有點類似景德鎮官莊人的生活。隻是他們造船,這裏的人們造瓷。幾百年前,那些來往印尼諸島間的木帆船上,也載有從遙遠的中國運去的青花瓷,而且是當時最大宗最流行的貨物之一。
看那檔節目的晚上,我給省電視台的朋友打了電話。我想,他們應當來官莊看看。
過了兩天,江西衛視的記者來拍景德鎮的專題片了。到的時候是下午,他們讓我帶路去已成為風景點的景德鎮古窯。其實古窯除了一個供人參觀的鎮窯,其餘都是人為的景色。如果我是編導,我寧可把重點放在官莊這樣仍然保持原汁原味的手工窯場聚集的地方。
到古窯來采風的外地人,是一定要看拉坯表演的。電視台的記者當然不會放過這種鏡頭。七十多歲的老人坐在供參觀的坯房,陪同來的市委宣傳部的官員告訴老人說,江西衛視來拍節目,老人聽不清,那人就大喊鳳凰衛視的,大概老人聽多了鳳凰衛視這個名稱,一下就係上圍裙開始表演。乘他揉泥的時候我蹲在旁邊和老人聊天,他說十一歲就跟著父親拉坯了,到現在景德鎮還沒有一個人能超過他的技術。他指著木架上擺放著的胎壁極薄的碗和葫蘆說,除了他,沒人能一次拉成型。確實,一般人都隻能先拉好粗坯,再慢慢用刀具犁坯,才能做出一件漂亮的器皿。可老人隻用一根長長的木棍用力撥一回坯車,坯車轉動起來,利用坯車的慣性,他的手就在短短幾分鍾裏靈巧地將一團泥直接拉成一個三節的葫蘆。
可老人不應坐在這裏表演,他如帶徒,對景德鎮手工製瓷的傳承會有更大的意義吧。隻是,現在年輕人除了迫於生計,沒有誰會願意再學這種手藝了。在窯行各業中,拉坯工是最苦的,民謠雲“坯房佬,坯房佬,搗泥做坯雙手攪”,從前的景德鎮人管拉坯工叫“螃蟹”,因為他們長年盤膝在坯車上幹活,使兩腿膝關節變形,走起路來一搖一擺。聽說外省產瓷區早已沒有手工拉坯,都是翻模注漿了。
那天我們返回官莊已是黃昏。但我還是拉著攝製組去拍了官莊的窯坊,拉大件坯的大棚區、做鑲器做瓷板的坯房和一些小戶坯行。
沒想到就在那天晚上,官莊發生了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段老大家曬在場上的一些坯被人故意砸爛了。
我是第二天早晨才從寶福那裏知道這樁事的。那些坯曬在福窯旁邊的場地上,寶福說夜裏他聽見了一些響聲,還以為是野貓從那裏過時打翻了幾個坯呢。早晨起來才看見段老大的兩個兒子蹲在場地,愣愣地望著一地的碎坯。
自古以來,景德鎮的坯戶、窯戶大多是小作坊,瓷土、窯柴、匣缽和開了窯的瓷器,作坊內一時間放不下,一般都是放在外麵或窯房附近,雖然是露天放置也無人會偷,所以景德鎮流傳有“日曬黃金夜不收”的民諺。
那天,段老大站在場子裏罵了幾句後,也沒再認真追究到底是誰砸了坯。
在官莊,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冤家宜解不宜結啊。但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心裏都有數。
段家坯行是官莊做得最大的坯行。坯行有兩間屋,四架坯車,段老大的幾個兒子及請來的工人,幾乎每天是十多個小時在不停地勞作。官莊的空場地上,到處都曬著他家大大小小的坯,由於產品出得多,常爺戲稱段老大為段氏集團總裁。剛拉好的泥坯得曬一星期,才能進行犁坯修坯。否則未幹透的坯放進窯裏燒,一定會燒裂。段家的瓷泥次,坯也賣得極便宜,一個一百件大小的坯,隻賣四元錢。二百件大小的坯,隻賣七至八元錢。除掉泥錢的成本,段家不過是賺一點點手工錢。段家依靠的是幾個身強力壯的兒子的廉價勞力。段家用的瓷泥雖然很次,但景德鎮的瓷釉好,特別是高溫色釉,越差的瓷泥在高溫窯變過程中受力越強,不僅發色越漂亮,而且受損率也低。
有價廉的優勢,做批量瓷的很多瓷行就都選擇在段家進坯。其他做坯的小戶競爭不過,隻好也將坯價降低,景德鎮手工泥坯的價格本來就很低了,這樣一來日子就更艱難。小戶們隻好把氣撒在段家的泥坯上。不過,那天場地外段家曬的坯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夜裏砸碎的坯隻不過是十幾件,無論砸坯的還是被砸的,都沒有最後撕破臉皮。
發生了這件事後,我才深深體會到段老大一家也是不容易的。拉坯是一件又髒又累的力氣活,尤其是天寒以後,泥水中的一雙手一天下來,又紅又腫,沒拉過坯的人是想象不出那種苦的。
剛到官莊第一次買坯,我就是在段家買。當時正在場地上看那些各種形狀的泥坯,一個又瘦又黑的中年人走了過來,告訴我這都是他家做的坯。我問他坯怎麽賣?這個人伸出四個手指頭。來官莊前我在城裏買的坯,最便宜的也要幾十元。我覺得這裏的坯真是太便宜啦,再問一遍,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就一下子訂了一百根。那人就是段老大。
在景德鎮,買坯時都不付錢,要等燒出瓷後再付錢。燒出的瓷器如果裂開了,雙方都認定是坯的問題,買家可以不付坯錢。一般來說,瓷器燒後的裂紋是橫向,就是坯的問題,豎向的裂紋才可能是搬運或滿窯時不慎碰撞產生的。如果是窯的問題,主家可以不付燒窯的錢。但窯主也不用賠償。買賣雙方都是口頭議價,用不著寫字據。我很喜歡這種古老的交易方式。
在段家買的那一批瓷坯燒出窯後,瓷器本身都沒問題,卻在付款時出了問題。段老大說當時我跟你說好是十元一根嘛,老師您肯定是聽錯了。可段老大當時明明伸出了四根手指,我還重複問了一遍。所以他肯定是有意騙我。
經過折衷,我按七元一根付了坯錢。不過很長時間,我都不在他家買坯了。江西衛視來拍節目時,我帶記者拍了張家窯,拉大件坯的大棚區、做鑲器做瓷板的窯場和一些小戶坯行,就是沒去段家。
曆史上,景德鎮的窯戶、坯戶、紅店老板,一直信守“寧可破產,也不失信”的原則,堅守“重信守約”的傳統經商美德。客商向窯戶、紅店訂貨,或老板之間互相購買貨物,均憑一句話拍板定奪。
這種傳統依舊在官莊得到延續,所以我一度對段老大的行為感到遺憾。
經過砸坯事件後,我從心底裏諒解了破壞行規的段老大,並深深感到自己的狹隘。本來,景德鎮手工坯的低價與拉坯師傅們所付出的汗水就是不對等的,我既然擔憂這種狀態影響到手工拉坯的承繼,又憑什麽心口不一呢?就算段老大把我當做外地來的畫家哄我一回,也是被逼無奈啊。現在稍有點名氣的畫家所燒製的瓷器賣價,與手工拉坯的師傅們所付出的廉價勞力,是太不相等了。在利欲熏心的炒作中,一些所謂的“大師”瓷作價位高得離了譜,而景德鎮窯業工人的勞力卻非常低廉。這種狀況不改變,手工製瓷的傳統工藝,恐怕真的很難傳承下去了。
黃昏的日子,官莊的空場地上和家家房前依舊擺滿了待曬的泥坯。雖然發生過砸坯事件,但沒有人會從此不嫌麻煩地把拉好的泥坯日日搬進搬出。後來,聽寶福說參與砸坯的一家小坯房一天夜裏悄悄關了門,另謀生路去了。走之前還欠了別人一些泥料錢沒給。
秋天的一個深夜,老天突然變了臉,狂風把家家的窗門吹得稀裏嘩啦響。我被狂風弄出的動靜驚醒後就睡不著了,隻好爬起來披衣來到曬台上。好久沒下雨了,這天的雨似乎也下不下來,隻落下幾個小雨點。但所有曬了坯的人家都不敢大意,家家都有人在收坯。最苦的是段老大一家了,那麽多的坯,一板車一板車地收,真要有大雨落下來,哪裏收得過來,最少也得損失大半。可就是沒有雨落下來,也不敢放心去睡呀,次日聽寶福說,老段一家一夜沒睡,守著天上下雨的動靜。
可惜的是,江西衛視的片子出來後,在那些漂亮的畫麵間,不可能講述這些真實的故事,黃昏中的官莊隻留下了模糊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