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爺幹了大半輩子地質勘探,後來也寫寫書,隻是根本沒想過要當藝術家。常爺跟著我來到景德鎮,在工作室沒事時玩玩泥巴,沒想到竟玩出了名堂。
高溫色釉是景德鎮四大名瓷之一,曆史上一直是作為單色裝飾。我想嚐試以釉為色進行創作,為了摸索經驗,便在用一種釉前,先塗到一塊泥片上到窯裏試燒看效果,然後再用。在景德鎮,這叫“試照子”。常爺覺得光燒塊泥片沒啥意思,於是,從沒有學過藝術的他憑想象捏了一些很誇張寫意的小豬,塗上花釉送去窯中燒製。既試了釉又做出了東西,豈不是一舉兩得?常爺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開始做時還羞於見人,晚上偷偷地送到窯裏去,算好開窯時間他就早早地等在那兒,窯車一出來拿了豬就走,怕人見了笑話。後來幾個作瓷的老板及工匠提出拿他們的東西換常爺的東西,他才知道他做的小豬得到了人們的喜愛。
彩釉燒出的小豬還真美,好幾位來串門的陶瓷學院老師也不住誇獎,於是常爺就更加起勁地捏了不少形態各異的豬及小人兒。燒得多了,在官莊一帶還有了點小名聲,常有一些窯戶提出拿他們做的東西和常爺換。這讓常爺感到得意,於是不管是換還是要,隻要別人開口,常爺就樂嗬嗬地滿足他們的要求,隻要有人喜歡他的東西他就高興,隻管拿去。南昌有位朋友在她開的藝術瓷店裏擺了一些常爺手工捏雕的瓷豬,被北京一家畫廊老板全部買去。常爺一高興,幹脆將豬寶寶、豬媽媽、豬爸爸的形象做成硯、筆架、鎮紙,取名“吉祥三寶”文具係列。又讓一隻極誇張的長豬背著六七隻小豬作為筆架,加上花釉在筆架上形成的斑斕色彩,得到了很多畫家朋友們的喝彩。
常爺做青蛙,實屬偶然。那天,朋友寶福的一件彩釉變形盆出窯了,真是漂亮得不行,可盆底卻燒裂了幾道細紋,也就是說賣不出好價錢了,甚至沒人要。燒顏色釉不比灰釉,顏色釉要噴得厚,燒時要流動、窯變,才會好看,薄一點的坯受不了顏色釉的拉勁,於是就常常會燒裂。這盆賣不出價錢,摔了又可惜,寶福就送給了常爺。常爺拿回來後,挖空心思想怎麽才能把那裂紋補上。猛然想到朋友送的一隻站在葉片上的青蛙,把它放進盆裏再補些釉送去複火,不就燒在盆底了嗎?一試果然成功了,一隻精美的彩釉變形盆,裏麵站著一隻活靈活現的青蛙,真是太美了。擺在工作室才一天,就被一個外地人買走了。
我見了,就想在好盆裏也放上青蛙燒。我想到朋友那裏去買幾隻,常爺嫌貴,就憑著想象自己捏了起來,不料一捏便比朋友送的那隻青蛙還要生動可愛,捏了幾隻拿到窯裏一燒,得到飛飛的讚歎,還近水樓台地收起了一隻。我為常爺的手巧感到驚奇,常爺卻說,在江南一帶野地裏搞地質勘探,最常見的就是青蛙和蟾蜍,所以閉上眼睛都能想出它們是什麽樣。常爺捏了一盤“青蛙部落”,在一片大荷葉上棲息著十幾隻神態各異的小青蛙,有休息的,有玩耍的,有相親相愛的。燒出來後所有見到的人都讚美不已。有一位從廣東來的專業雕塑藝術家,看後半天不語,半晌才說道:“我無話可說,高人啊!”這話讓常爺得意得不行。他又捏了各種動態的蟾蜍,與靈巧生動的青蛙相比,蟾蜍那笨拙憨厚的樣子同樣讓人愛不釋手。我放下架子,要常爺教我捏青蛙,可常爺說這手藝傳男不傳女。嗬嗬!朝夕相處,我還不會偷手藝嗎?不過我試著做了幾隻,始終不如常爺做的好。
後來我們去杭州參加工藝展,那些瓷雕小青蛙特別受歡迎,常爺手捏的青蛙活靈活現,姿態各異,有的坐在石頭上,有的趴在荷葉上,沒有一隻是相同的。展覽的最後一天,幾位顧客特意從市區趕來,專門找到他們的展位。原來那幾位顧客是頭天在朋友處看到了,大家都喜歡,特意找上門來,將展位上所剩青蛙全部買走了。回來後,常爺就在他從前的朋友圈中吹牛,他一個最好的朋友就說了,你就吹吧,你還會做藝術品?你做的東西還能有人花大價錢買啊,我不信。常爺一生氣,有一次裝了一包自己的作品去見朋友們,結果被他們全搶光了。
景德鎮所有從事燒瓷作瓷的人都不敢燒製實心的作品。因為,那裏麵一旦有氣泡或瓷土不太幹燥的話,在窯裏的高溫烘烤下是會爆炸的,就是幹坯在內外受熱不均的情況下也可能炸坯,實心的東西是難免有氣泡存在於坯胎中的。曾見過幾次炸窯,那是幾件大花盆或小型缸,由於坯不是很幹,胎壁又厚,等窯溫到400度左右時,隻聽得一聲悶響,坐在窯邊都能感覺到震動。知道是裏麵炸窯了,於是師傅慌忙停火,打開窯後看到炸了的瓷坯旁邊一片狼藉,棚板炸斷了,各種坯碎了一堆,整個窯裏雪白的石棉也好,所有瓷坯也好,煙熏火燎黢黑難看慘不忍睹。
常爺與燒窯的張明發一家關係最好,經常像一家人似的在那吃飯喝酒,老張家有點好菜啥的,經常就讓老婆女兒叫他去吃飯,因此常爺在他窯裏燒幾件大的實心作品,他也就不好說啥。也屬無事生非,常爺就不信那個邪,有一次常爺拿了一坨足有四斤的瓷泥摶成圓球狀,稍加修飾做成一頭圓圓胖胖的豬拿到窯裏燒,來燒瓷器的工匠們一見都驚訝地說,這也能燒啊?這太離譜了!明發和他兒子倒沒說什麽,把前來燒瓷的那些人嚇得夠戧。他們生怕常爺把那實心豬放到他們的坯旁邊,那樣,如果炸了坯的話,便會殃及池魚,肯定會把他們的瓷器連累了,離得遠點總是安全些的。
其實常爺也不是瞎膽大,心還是細的,做坯前他把泥團是拍了又拍揉了又揉的,自信裏麵沒氣泡了才拿來燒。看他們那麽害怕,於是常爺便把那玩意兒放在了棚板最下麵的過火層,那裏人們不會放坯,就是炸了也不致有多大問題,再說了那是泥巴又不是炸彈。
燒製空心的玩意兒是安全,但那是做模具再倒漿或印模做出來的,常爺本來就是玩,不可能花那麽大心思和代價去做,就是做了也不是捏雕了。那些作品滿大街都是,都是一模一樣的,對常爺來說沒什麽意義。何況,別人都是正規工藝做出來的,上釉大多也是蘸釉或噴釉,而常爺是拿毛筆塗,出來後的效果與他們截然不同,一樣的彩釉,他們那都是細小的花紋,而常爺的東西卻是大塊的色斑和窯變。
在老張父子的支持下,常爺倒還真是燒出了實心的作品。燒好拿出來後,圓豬很漂亮,窯變的效果相當好,常爺有意放在那裏不拿走,以證明實心東西隻要花了功夫是可以燒的,而不是根據從前的經驗所說一定不能燒。
北京來的大明法師和一位國務院的先生來官莊玩,看見常爺燒出來的蟾蜍,連連說,這哪是玩啊,這是地道的民間藝術啊!
景德鎮有名的湖田古窯的展櫃裏,有不少宋代民間燒製的捏雕瓷玩具,造型簡單卻生動,他們就是像常爺這樣的民間藝人做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