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敲今年五十出頭,“一敲”是他的綽號,大名就不說了,反正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因為他是“名人”,關於他的傳說有很多。寫這篇文章經過他同意,故事亦是他親口所講。
張一敲是土生土長的樂平人,我第一次認識他是在寶福家。從他一開口說話常爺就聽出來了,因為常爺也會說樂平話。但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兒壓根不像南方人,倒像個山東大漢。張一敲長得五大三粗,又有過一段“輝煌”的經曆,沒見過他的人會以為那一定是個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角色,可他偏偏生得一副菩薩的麵孔。你隻要見過張一敲,就一定會被他那種和藹可親的表情和隨和爽朗的性格所征服,你怎麽都不會想到他的過去。
張一敲長得根本不像傳說中的他,倒像個笑眯眯的彌勒佛。
張一敲出生在轟轟烈烈的“反右”時期。生不逢時,他從一落草就沒碰到過安生的時候,見到和遇到的大多是一些遊街、鬥爭、批判,大躍進和大饑荒,等到了上學的年齡,又來了文化大革命,麵對的是更加殘酷的社會和現實。於是,在一敲幼小的心靈中紮根的也就全是折騰和暴力了。張一敲長大該上學時,卻連學也上不成了,所有學校都停了課。
張一敲七八歲時他爹就到天上享福去了,他娘帶著他獨自過了兩年。一個孤寡女人,沒工作,沒收入,想在那年月養活一個孩子太難,糊口都成問題,經常是兩人餓著肚子睡覺,長此以往不是個事兒,總不能娘倆都餓死吧,於是他媽又找了個男人,可人家隻要女人不要孩子,他娘一咬牙把他托給舅舅,改嫁隨人吃飯去了。
舅舅隻管他吃飯管不了別的,舅舅自己還得去掙命賺錢,他也有一家人要養呢,哪有工夫管他呀,管吃管住把他養活就不錯了。
於是,張一敲自由了。
雖然生存十分艱難,但張一敲還是比別的孩子長得高大,和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比,他比別人高出一頭,加上家裏無人管教,他生性好鬧事,也不怕死,於是他就成了孩子頭兒。那年月這樣的孩子很多,與受到的英雄主義教育和沒完沒了的鬥爭有關,再加上也就是將就活著的生存狀態,很多人就有了“生而何歡,死而何懼”的思想,與什麽鬥都“其樂無窮”。
當時,樂平縣城不大,也就是不長的東西南北四條街,城市建築基本還保持著清末的模樣。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電影院門口和燈光球場一帶:熙熙攘攘等著看電影的市民、周末看比賽的球迷、賣瓜子花生的小販、推著獨輪車賣甘蔗的農民、竄來竄去的孩子們。各種聲浪攪在一起,倒也顯得十分繁華。當然,那裏是少不了既不上學也不在家待著的張一敲。百無聊賴中,張一敲時而穿梭於攤販之中摸點零食,時而在農民的車上抽下根把甘蔗,然後還把人家的鐮刀拿起來,邀幾個同伴劈甘蔗玩。人家劈甘蔗是賭博,輸家按約定出點錢什麽的,他們卻是輸了的罰去偷吃的。由於他們在那一帶是出了名的亡命徒,攤販們也就不會過於認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這樣,在動亂中,張一敲長大了。長大了的張一敲不再像小時那樣偷人家吃食,為了生活,小小年紀的他學了點手藝,成了串街走巷“整鎖補鍋包煙筒”的手藝人。包煙筒可能如今很多人都不知是什麽活計,那時農村裏人們抽煙大多使用竹煙筒,裝煙絲的那一截要用銅皮包住,所以有專門包煙筒的手藝人。
他不光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當時社會上很多手藝活他也都幹過,他補過套鞋,幹過小工,修過自行車,修過收音機,隻要是能掙錢他啥都幹。雖然大了,但張一敲愛打架的習性卻沒改多少,隨著個頭的長高,體力的加大,他遇事愛打架打出了名,弄得大家誰見誰怕,於是,張一敲被公安局盯上了。在又一次打傷人後,公安局準備抓捕他,他舅舅的一個朋友給他舅舅通風報信,叫他出去躲一躲,等事情平息了再回來。就這樣,張一敲開始了長達七年的流浪生涯。
身無分文出去流浪,想當然就可以知道張一敲是多麽膽大又是多麽艱難。
他說他到過除西藏以外的全國各地,但後來賣古董還是去了西藏。流浪是為了生存,他一天不偷東西吃就得餓死;晚上大多是睡橋洞、涵管,冬天在那種地方他常見到凍死的流浪漢。
張一敲首先是跑到新疆給人家打工。說是打工,實際上是在黑磚窯被人當做苦工,不僅賺不到錢還常常挨打。於是他找了個機會逃走了,幾經曲折在東北闖蕩江湖,最後在黑龍江帶了40多人進京,又在當地收了20多人,在北京通縣一帶當了丐幫頭。
1983年嚴打開始了,張一敲的手下很多人被抓得不敢再出去偷,大家開始有一頓沒一頓了,日子難熬了,於是一敲親自上陣。出去偷了才沒幾天,他也被抓了。頭被抓了,這個丐幫也就散夥了。
張一敲先是被關在北京,等湊夠一幫人了才轉送到南京。在南京收容站待了一個多月。收容站也是不能叫你白吃飯的,每天就是拔草,管它有無必要你就得拔。他說,一個多月下來,手都腫了還得拔,手一摸到草就疼得鑽心,但那也得幹,否則會被人打得屁滾尿流。他說,這是他刻骨銘心的一段往事。拔了一個多月的草,又湊夠了一車人,於是一輛蒙著帆布棚的汽車就把他們拉到了上饒。到了上饒收容站,張一敲知道沒什麽好事,送回樂平等著他的就更不是什麽好結果了,於是下車趁亂拔腿就溜了。
到哪去呢?再出去流浪肯定是不明智的,何況歲數也大了。坐在上饒市郊的荒山坡上,他仔細分析了當時的形勢後,爬上了一輛開往景德鎮的貨車。
景德鎮還是比較好活人的,由於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都需要景德鎮的瓷器,景德鎮大小瓷廠和作坊遍地都是,到哪都能找個苦力活幹幹。張一敲對於作瓷這個行業是一竅不通的,於是,他幫瓷廠拉板車送貨,一拉就是兩年,其中苦樂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在景德鎮拉板車的日子裏,他結識了一個同樣也在瓷廠當臨時工的女孩,天長日久,他們相愛了。他倆尋思總不能兩人一輩子都當臨時工吧。商量了很久,決定買輛板車改造一下,賣快餐。
賣快餐也是很辛苦的事,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買菜、洗菜、煮稀飯,賣完了稀飯再做中飯晚飯,每天忙到深夜,迷糊一會就得繼續下趟出門的事了。賣快餐也不省心,不僅要提防街混混搗亂,還得提防城管砸攤兒,他說混混他倒不怕,怕的是城管。混混見他那麽大個也不會不有所顧慮,可人家城管是代表政府的,人家不會怕他。
幹了幾年,兩人漸漸存了幾個小錢,於是結了婚,有了孩子,雖說過得辛苦但不至於再去天涯海角流浪,總算是過上了安定的生活。社會也安定多了,人們多少都有了幾個錢,八十年代後期興起了收藏。景德鎮的瓷器值錢了,尤其是老瓷,一些倒賣老瓷和造假古董的都發了。張一敲怎麽說也是見過世麵的人,他不甘心推車賣一輩子飯,於是他開始留心賣老瓷器的活計。
機會來了。一個撫州籍的倒賣老瓷器的販子經常到他的攤位上吃飯,兩口子有意少收錢多打菜,把那人伺候得好好的,一段時間後,那人同意帶張一敲出門倒賣古瓷。這是張一敲人生的一大轉折。
撫州佬帶著他去了一回當時倒賣古董最紅火的西安,讓他在古董地攤上開開眼界。第二次就是自己去了。因為人生地不熟,又沒經驗,去幾次都是賠本。有一回一小孩拿來一幅滕王閣的畫,說是從奶奶那兒偷出來的,要價三百。那時的三百元不是個小數,他正猶豫著拿不定主意,邊上來了個廣東佬,小孩一看是個真正的買主,同一幅畫立馬要價六百,那廣東佬看了貨後連價都沒還就讓人包上買走了,把張一敲看得目瞪口呆後悔不已。賠了幾次本後,他終於撿了一個漏,在地攤上花十元錢買了個古瓷筆筒。回景德鎮後,他在老鴉灘請人仿做了一批,帶到上海,結果在上海的古董地攤上不出半小時就全部賣掉了,讓他大喜過望。到底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錢多人傻。張一敲對第一次上海之行非常滿意。
現在的張一敲已是景德鎮做仿古瓷的行家了。他在樊家井古董市場上有一個鋪麵,在官莊附近有一個仿古的作坊,雇了十幾個工人,專做明清仿古青花。
從張一敲那裏,我知道了一些做假古董的秘密。比如燒壞了的仿古瓷,不會浪費,可用蛇皮袋裝了,往地上一摔,然後再將碎片重新粘上,幹脆作為老瓷賣。在收藏風剛剛興起時,這一招很時興。現在市場上的假古董中,就有不少是這麽做出來的。
還有將燒好的仿古瓷放進鍋裏和豬肉骨頭、羊肉骨頭以及泥土一起煮,煮過的瓷器聞起來就有一股土腥味,像是出土文物了。
張一敲還有一手絕活。
很多古瓷因為年代久了受到外力碰撞的作用,會在內壁上產生細小的“雞爪紋”。在長期做仿古瓷的實踐中,張一敲摸索出一手絕活:他能用一塊鵝卵石往好好的瓷器上不輕不重地那麽一敲,就能敲出老瓷最需要的外表不破、內壁已有無數細小“雞爪紋”的狀態。因此常有人來請他幫忙敲瓷做舊,敲一根五十元錢,敲兩根一百元錢……有時一天便能收入幾千元,從此被人稱作“張一敲”。
不過,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張一敲,早不幫人敲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