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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樊家井

  那天晚上,明發開車過來時,我正用白鐵皮吹釉罐吹灰釉,給幾個已素燒的小花瓶罩釉,就剩最後一隻了,聽見明發叫門。

  明發說要帶我去樊家井他的老窯轉轉,還說隻要是來景德鎮淘瓷器的人沒有不知道樊家井的,景德鎮最早做仿古瓷發了大財的,都是在樊家井成的氣候。可我來景德鎮這麽長時間了,還從來沒去過這個地方,隻知道張家在城裏還有一座窯,小兒子強強在那裏打理,生意不是太好。

  我立刻把手裏的活丟開,坐進了明發那輛舊“麵的”。

  沒想到的是,這座流傳了很多傳奇故事的村子,竟然就在火車站附近,而且四周已被一片鬧市區包圍得嚴嚴實實。巷口有一塊舊匾,上麵書著“樊家井”幾個字。進巷的路口窄得毫不起眼,努力將車開進了巷口後,就隻能勉強停在一家已打烊的店鋪門口。進去了才發現巷子裏還有小巷,又多又逼仄,最窄的地方隻能並排走兩個人,不知進窯坊裏的坯怎麽能挑進去。巷裏麵的房子卻高大密集得幾乎透不過風。沿巷子兩邊,都是經營各類仿古瓷的作坊和店鋪。看那門口的招牌,有專門做元青花的,有專門做明清官窯的,還有專做海撈瓷的,巷子裏彌漫著古老的景德鎮的氣味。

  天色已晚,巷道裏很少有人,巷邊的屋子也都大門緊閉。路燈昏暗得看不清路,還下起了小雨。黑暗中,樊家井就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將蛛網伸向四方。我緊緊盯住張明發那身發白的汗衫,還是三拐兩拐就跟丟了方向。

  我隻好站在原地,不一會兒明發返回了,將我領進一條更窄的巷道。走了幾十米,來到一座大門敞開的院子,院子裏很黑,我一進來就踩了一腳泥。靠院牆放著好幾口盛釉大缸。窯坊裏正在燒窯,還有一個小窯爐也正在滿窯。地上堆的都是各種仿古的瓶型,有青花也有雕花的。有一種規格很大的雕花涼墩,有龍有鳳,挺氣派也好看,大概是仿宮廷的用具。還看見一種堆雕的盤子,很細膩的活,不知怎麽做出來的。這些瓷坯都是客戶送來的。

  作坊的頂棚這幾天漏雨,明發架上梯子到閣樓上取了兩塊石棉瓦修完頂棚,又爬到架子上去搬一種仿古的鑲器坯。我沒想到這是送給我的。“坯主不要了嗎?”我問。明發說,那人先燒了一批,後來人走了就沒再回來,這坯都放一年了,補補水,還是可以畫的。不然,白白送給了別人。

  張明發今天帶我來,就是為了讓我看看這坯。我當然喜歡。就像有煙癮的人見了不要錢的煙,沒有不喜歡的。

  “這是最後一窯了吧?”張明發問兒子。強強點點頭,臉色有點不好看。兩人都沉著臉,這時我已知道明發把這個窯盤給他的表親了。

  強強幫我把幾隻鑲器坯上的灰用軟毛刷掃掉,不再說話。

  下次再過來運些。等下上了車你手上抱一隻,用腳攏著護三隻就行。多了放在車上扶不住。明發說。

  強強抱一根,我抱一根,明發一手托一根,朝外麵走。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已經屬於我的坯,滿心歡喜。明發又說,你看這地,連車都開不進來,燒個窯,得裝多少坯,出窯後又得用板車用人挑,得跑多少趟。弄不好還摔破了。在這裏燒窯是不成了。

  明發說這話給我聽,算是盤出窯坊的一個理由。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可我知道,樊家井是個賣仿古瓷的大市場,做這種生意的什麽樣的人都有。強強生來就不如他哥飛飛勤快,還好賭。一個窯開在那裏收益不大,不盤掉,說不定哪天老二就會把這個作坊也賭沒了。

  很多年前,樊家井隻是一個貧困的景德鎮市郊小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遠見的商人看中了這裏離火車站近的地理優勢,開始悄悄地在村裏租下房子做仿古瓷,幾年後這裏就熱鬧了,房租一度漲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張明發最初是來樊家井給窯主打雜,有一回把樁師傅有急事回家,可窯主卻接了急活要出貨,急得沒法,抓住明發讓他試試。其實明發早就有心了,把樁師傅滿窯時怎麽布局,什麽時段點火歇火他都暗暗記在心裏,所以窯老板一求他他也有膽量就應了。那一窯坯他用心滿窯用心燒,居然燒出了一窯好瓷。後來他就開始給人家燒窯,他滿的窯總比別人要多裝一些坯,窯主的成本就降低了,所以他的名聲也起來了。後來就自己盤下一座窯,一家人開了一個做仿古瓷的作坊。

  “那幾年生意太好了,待燒的坯都在窯外麵排隊,沒有空窯的日子。來樊家井買仿古瓷的商家每次來窯裏提貨,就像侍候皇上似的對待我們這些窯主,專挑最好的館子請吃請喝。”明發說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

  “那他們買去這些仿古瓷,是當仿古瓷賣呢,還是當古董賣?”

  明發詭秘地笑了:“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他們怎麽做生意我們不好問。不過,我們都是正正當當地燒製仿古瓷。”

  隻能說那些做仿古瓷的匠人手真巧。我跟著朋友去過一家專仿元青花的作坊,全世界都隻有一兩件的元代“蕭何追韓信”青花將軍罐,在他的作坊裏卻擺著一批,而且看上去還真像那麽一回事,價錢不過是幾百元。

  這些年,景德鎮的陶瓷工人做仿古瓷做到了任誰也看不出的程度。當然,像張明發這樣的窯坊做的都是大路貨,真正當古董賣的瓷是不會到窯裏燒的,那些窯無一例外都設在荒郊野外或自己家裏,作瓷的過程也是絕密級的。不光是技術需要保密,還有眾所周知、不可告人的因素。光是技術來說,就極其複雜。比如要做康乾時代的瓷,你就得把瓷土、釉色、畫法、窯火等等等等,弄得和當年一樣,燒出的瓷再進行做舊,新舊程度也得和當年一樣。更有厲害的是把古瓷殘片(一般用瓶或碗盤的底)接上新做的上部,燒出後毫無破綻,任你是什麽鑒定大師也難辨真偽。用現代科技測碳14的含量是能鑒定出器物的年代的,但你隻能從器物的底部取樣,不能破壞器物的完整,那麽,取下來的樣測出後,結果可想而知。不難想象,一件這樣的仿古瓷即便當初是按“仿古”流出的,那麽,輾轉數人之手後,總是會有那些心術不正的人當真古董出手的,那時就價值連城了。最厲害的還屬那些專業製造有名的仿品的,拿一張照片給他,標上尺寸,他就能做得一模一樣,連尺寸都絲毫不差。稍懂得一點陶瓷的人都知道,這是難度極大的,你得精確地計算出燒製中的收縮率,再者,坯的厚薄與高低“胖瘦”都有關係,差一點都不可能和原瓷一般大小。大名鼎鼎的收藏家馬未都說過,沒有哪個收藏家是沒上過當的,業內也叫“打眼”,一般的人想收藏古董,不把你眼打瞎了就是幸運的了,還是老實點待著為好。

  前幾年,南海及福建沿海發現了明代等一些年間的沉船,船上發現不少完整的古瓷。當地漁民也在此之前打撈了不少。打撈起古瓷,這在以前多年間並不罕見,沿海一帶漁民家裏多少都會有一些古瓷,當年沒興起收藏及買賣風,加上那時大家都是為嘴和肚子活著,不餓著肚子就滿足了,沒什麽人關注收藏這些事。而現在則不同了,滿世界的人都在挖空心思賺錢,這麽大的事件經電視台一播,文物販子豈有無動於衷之理。於是,仿造的瓷器很快就運到了沿海,走進了漁民家,被當做出水的古瓷出售。誰能想到那是文物販子的“傑作”呢?一般人心裏都會想,這肯定是漁民在海裏打撈起來的,而絕不會想到仿品這麽快就到了漁民家,再說,漁民家有點老東西也是正常的。

  而那些仿古的大路貨,在賣出時就說明了是仿的,一般供喜歡古董而又買不起的玩家把玩或滿足一下收藏者心理而已,至於買去的人是否再去轉手,當做什麽瓷轉手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做這類仿品是不瞞人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買來做好的坯,貼上街上花紙店裏買的古畫花紙,或請畫匠臨摹,然後送到窯裏去燒。由於老瓷是鬆柴燒的,原材料也與現代不同,老瓷器底部與釉結合部有一線紅色。於是,仿古品在滿窯時就在瓷器底部鋪上一層稻穀殼燒的灰,這灰一般窯裏都備,燒出來後瓶底就有紅色了,近似於老瓷的痕跡,但這紅是成片的,且用酸能洗掉。仿古瓷燒好後,將瓷器搬到外麵,先用砂紙將光滑的釉麵打毛,用氫氟酸加高錳酸鉀的溶液塗抹瓷器表麵,形成紫紅色,然後清洗,就成了土黃色,像那種煙熏火燎放了幾百年似的瓷;有的用墨汁加氫氟酸,在裂紋釉表麵塗抹,稍後清洗,清洗後形成黑色裂紋,更像是年代久遠的瓷。

  還有,近代或民國的某些名人畫作,如“珠山八友”等的作品,有些工匠就在家裏或請人臨摹或自己動手,製作仿品。一些釉上彩的作品,如新彩和景德鎮獨有的粉彩,是直接畫到已燒製好的瓷器上的,在家裏安放一座電爐便可燒製,也叫烤花。不少仿造高手燒製的作品也可以假亂真。

  樊家井的房子後來越蓋越多,越蓋越密,成了景德鎮專賣仿古瓷的市場。專燒仿古瓷的作坊相互間的競爭也越來越厲害,張明發及時退了出來,在官莊買下現在的窯坊,帶著大兒子燒起了現代瓷,把樊家井的窯交給了老二照管。

  那晚過後,明發又帶我開車去了一次,把剩下的鑲器坯全都運回了。他說哪天找個人給那些坯補上水,畫好後就放到他的窯裏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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