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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張家窯坊

  一天夜裏我去張家窯坊看看我畫的薄胎大碗坯是不是滿進窯裏了,還沒到門口,就聽見一片罵聲。一二十人圍著飛飛,都在怪他耽擱了自己的生意。我進了窯坊,發現窯車已經推進窯膛了,可門外還擺了一地的瓷坯。西邊天空有很多烏雲正在迅速移動,就要下雨了,飛飛低著頭不接話,隻顧忙著將外麵的坯搬到門裏來。我在地上沒有找到大碗坯,於是得意地站在一群人中間,看他們吵鬧。飛飛對我最好,窯爐的坯位再緊張,他也會想盡辦法把我的坯給滿進去。

  飛飛是張明發的大兒子。因為一天到晚在窯坊裏,衣裳褲子整天都沾滿了瓷土,大家不叫他大名了,都喊他灰灰。他也不生氣,認了這名。飛飛手藝好,脾氣也好,從沒見他發過火。昨晚人們那樣吵嚷,他搬完了坯後直起腰,笑眯眯地對罵得最凶的做薄胎碗的芋頭毛說,幹脆你打我一頓吧,你就是打我十下我也滿不下這麽多瓷坯啊。芋頭毛卻抓住飛飛的手,強行往自己身上揍:“我讓你打吧,打吧,打我十下幫我滿進一個坯,行了吧?”大家都笑了,飛飛說:“下一窯吧,下一窯保證就把你的全部滿進窯裏。”飛飛沒說完,立刻就有許多聲音嚷了起來:“那我們呢?我們呢?明天客戶都要來取貨了!”

  其實,真要有客戶來取貨,價格又不錯的話,他們就會寧可多花些錢,包下窯來單燒了。

  張家窯坊在官莊的曆史不算長,我剛來官莊租房的時候,還在一些民房的牆壁上看到一則小廣告。廣告是打印在A4大小的紙張上,紙已發黃,可字仍然很清楚,說是張家窯坊新開張,歡迎各位光顧,某年某月某日燒第一窯,窯溫1320度,第一窯搭燒的所有瓷坯均免費。當時我想,早點日子來還能趕上沾點光呢。

  在官莊,一般的窯戶都有自己的窯爐。但有的時候燒的瓷器量小,可客戶又急著要,就得到別人的窯裏去“搭燒”。還有不少瓷器彩繪藝人,他們一般都是“搭燒”。因為所繪的瓷器用釉不同,需要的窯溫和“氣氛”也不同,藝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不同的窯爐,這樣又方便又經濟。

  張家窯坊就是為這一類客戶服務的。在官莊,大約有十幾座專供“搭燒”的窯坊。這還不像自產自銷的窯戶,萬一“倒”了窯(指一窯的瓷器全燒廢了),隻是自認晦氣,自咽苦果。供人“搭燒”的窯坊,若不幸“倒”了一次窯,毀了名聲,那可就好幾年都恢複不了元氣。所以,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供人“搭燒”的窯坊,或者窯主本身就是把樁,或者是花高價請來把樁高手。

  燒窯是件複雜神秘的活兒,就算是現在經過改進的梭式窯,也照樣需要多年的實踐經驗與極細膩的心思。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的千年時間裏,景德鎮窯都是燒鬆柴,由於樹木越來越少,後改燒煤。無論是燒柴還是燒煤,都沒有任何儀表,全憑燒窯師傅的經驗。自然,好的燒窯師傅也最受人尊敬,稱為“把樁的”。燒瓷,從把坯裝進窯裏就是一件技術活,景德鎮叫“滿窯”。滿窯時,既要多裝,又得考慮火道的通風,坯形按前小後大,碼放得前緊後鬆,合理安排火道,保證通風順暢,燃燒充分,否則燒出來的瓷器生熟不均,顏色亦各不相同。把樁不僅要看窯火,也要指揮人們滿窯。景德鎮老的燒窯工都認為鬆柴燒出來的瓷器發色最好,說柴燒的瓷色“活”,煤燒的瓷色“木”。燒柴窯時,溫度及火的顏色掌握極其重要,稍有誤差就不可能燒出好的瓷器。老師傅們往往是一口痰吐進火眼,看痰燒成的痕跡、顏色便知燒到了什麽程度,極準。由於燒煤汙染環境,九十年代後改用燃氣燒窯,又有了溫度表,應該說燒窯比從前容易多了。可那溫度表顯示隻是個大概,靠不住的,要想燒出精美色“活”的瓷器,關鍵還得靠“火照”,“火照”得靠人掌握。

  “火照”是放在窯前方的一小塊豎著的瓷片,什麽時候彎了,什麽時候變成什麽色了,都極有講究。燒窯的師傅就是根據“火照”的變化來決定窯火的。

  所以最有意思的是,景德鎮與瓷器打交道的人都喜歡用一個詞--氣氛。

  比如,這回的窯看上去氣氛不對。今天天氣有點怪,會影響窯的氣氛。這個詞,常常被人們隨時使用。要具體問什麽是氣氛,那就說不清道不明了。在燒製過程中,無論是天氣、火候、窯溫、火焰顏色,甚至地點等等說不清的各種因素,都包含在“氣氛”二字之中。當年,乾隆皇帝將景德鎮建窯的所有材料包括泥土、工匠、瓷土都搬到京城,就是燒不出好瓷器,人們就說,在京城燒窯氣氛不對。在景德鎮窯業中,“氣氛”一詞,很有點神秘感。一年前,我在朋友的一座窯裏燒出了不少精美的釉裏紅瓷器,可他把窯搬到郊區後,還是那座窯,還是那個人,就是再也燒不出好的瓷器了,更別說是釉裏紅這樣難燒的釉料,那個朋友懊喪地說,窯的氣氛不對了。最後他隻好將窯賣掉了事。

  最好的把樁師傅,就是對窯的氣氛最敏感的人。他們能憑直覺感受氣氛最微小的變化,然後憑經驗操縱氣氛。

  張明發和兒子飛飛就是官莊有名的把樁師傅,在張家窯坊搭燒瓷坯的價格比別的窯坊又要略低一些,所以他家的窯坊一直旺得很。芋頭毛就說張老板的名字取得好啊,明發明發日月發!自己的爺娘怎麽就這麽笨嘴哩,咋就順口叫兒子個芋頭毛呢。這芋頭在地裏才長得賤,還怎麽發得起來嘛。我喜歡看張明發燒窯,當他不時拔出堵著火口的塞子往裏看,還不時用手抓抓那躥出火口近一尺長的藍火苗,用鼻子去嗅它時,我想到了巫師的舞蹈。

  我隻知道,對著觀火口擺放在窯裏的兩支測試不同溫度的火照都燒彎時,這一窯就快燒好了,再等到溫度計顯示1300多度時,把窯門開一點縫,讓瓷器在窯裏慢慢冷卻,這一窯瓷器就算燒成了。果真這麽簡單,那誰都能當把樁師傅了。

  張家窯坊有一座18塊板的天然氣窯,在官莊作坊這就是最大的窯了。窯大,就更需要技術與經驗,滿一次窯就像堆積木似的,需要不停地幹一兩天。各家的器物千奇百怪大小不一,滿一次窯,從地上找到合適的,爬上窯車再按大小器形碼好,上上下下不少於幾百次。窯大,溫度既難上去也難掌握,無論是滿窯還是燒窯就需要更加仔細,還得合理安排各種色釉器物擺放的位置。因為各種釉需要的溫度都有差別,一定得擺放在適合它們的位置,否則燒出來後顏色會千奇百怪,達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所以飛飛一天到晚就得忙個不停。有一次我望著飛飛髒得不能再髒的褲子笑,問飛飛你為什麽碼一個坯就得在褲子上擦一回手?反正手是髒了,還那麽講究幹嗎?誰知飛飛認真地說,這些坯都是不同的人家送來的,用的也不是一種釉,隻能是搬一個就在褲子上擦一回手,否則就把不同的釉弄到坯上去了,燒出來後成了花臉。剛開始學滿窯時,這擦手就是一關,一天下來,手就擦得麻木了。

  泥巴做的東西,就得比擺弄雞蛋還小心,稍不留心就會弄破,所以燒窯的按約定俗成的規矩,萬一破了不用賠償損失,但那是別人的心血,再說破損多了,誰還來你這窯坊搭燒呢?這滿窯的活張家也隻有飛飛幹得了,要讓他弟弟強強來,非砸了窯不可。他爹給他取這個名算是白取了,張家搬來官莊時,留在樊家井的老窯坊交給了強強。他不用幹活,都是請來的師傅燒窯。後來明發不放心他一個人在樊家井打理,怕他被那些做古董瓷發了財的人帶壞了,就把強強也叫回了官莊,不敢叫他滿窯,他隻負責去各家收坯。強強喜歡打牌還喜歡打桌球,有時一板車坯,去半天也拉不回來。強強比飛飛要懶了許多,是叫她媽給慣的。

  省裏電視台要來拍一個關於瓷器的節目,讓我給介紹一家窯爐拍一拍滿窯的過程,還說得拍得自然一點,不要那種虛假的擺設,我就把他們帶到張家窯坊裏了。飛飛正在滿窯,天太熱,他幹脆打著赤膊站在窯車上。那扛攝像機的記者喜出望外,對著就搶鏡頭,主持人趁機和飛飛說話。飛飛也不怯場,該幹啥還幹啥,回答記者提問時才停一下手上的活,頗有大將風度。

  等電視台拍節目的人走了,明發老婆慌慌張張找到我,問是不是飛飛要上電視了?我說節目中有他的鏡頭呢。她一急,大聲嚷著那可怎麽行,飛飛還打著赤膊呢,還赤著腳呢,鞋也沒穿,早知道,一大早就該換上一身幹淨衣裳了!

  我笑了,說飛飛媽你別急,就那樣好,人家電視台要的就是原生態的畫麵,你讓飛飛穿一身幹淨衣裳,那不是造假嗎?你看我今天還不是灰頭土臉地穿一身藍布舊衣裳,誰讓咱們是幹活呢,又不是演戲。

  後來,電視台準備播出那檔節目時,張明發請了很多親戚來家吃飯,大家圍著電視機等著,飛飛出現在鏡頭中時,滿屋裏的人都歡喜地叫了起來。明發老婆高興地說,我兒子還真上電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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