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門前的大路上不斷有鞭炮炸響,每當鞭炮響起,就一定會有一支祭掃的隊伍手持高高低低的白幡浩浩蕩蕩走過來,中間還有熱熱鬧鬧的吹打音樂。這樣的祭祀我原在南昌城裏時從沒見過,所以每當有祭祀隊伍經過,我都會站在門前看上一會。聽說景德鎮從前的清明祭祀是非常隆重的,在清明的這一天,各省會館、幫會、祠堂都要舉行祭祀會,祭祀隊伍前麵是長方形社旗,接上是十番班樂隊,再接著是禮盒隊,內放三牲福禮和酒飯香燭。再後麵是用瓷器籃裝著的紙錢,還有的是用木梯扛著堆疊得很高的紙包袱,一路吹吹打打到各自的墓地,十分熱鬧。祭祀結束後的聚餐也十分豐盛。
人們的日常生活比起從前要複雜多了,民俗才越來越簡化了吧?
清明那天我仍守在景德鎮等候燒窯,我熱愛瓷器如同我熱愛清明,它們都是先人留下的無可替代的財富。英打電話來,說家裏做的清明果摻了好多好多艾葉,都綠得發黑,香極了,可我卻不能回來吃,她想坐火車給我送來。我安慰英,燒窯的明發臨走前也給我送了他家做的清明果,裏麵的餡是豆腐和艾,雖然沒有放太多的艾葉,隻有淡淡的綠色,但也很清香。
英在春初時就說:“姐啊,清明的時候你還回家來吧,我們一塊去河堤邊插柳枝,采艾葉,做綠綠的清明果吃。”
英說這話的時候,還是三月初的日子,那時我和蓮玉姐、英,正在野地裏采薺菜和野水芹。下過雨的水塘水色昏黃,塘邊生長的水芹卻愈發顯得綠汪汪的,春天的水芹是汁液充盈的植物,用手一掐,嫩嫩的莖葉就發出清脆的聲響。而薺菜一簇簇擠在路邊荒地上,緊貼地麵生長的葉片看上去生機勃勃,過不了多久,它們就要開出小米粒的白花來,等到清明時節,米粒般的小白花就成了一團團極小極小的三角形莢果,第二年開春,綠褐色的薺菜又會鋪滿野地。野地裏還生長著許多我叫不上名來的綠草,我隻認識開著小紫花的紫雲英和有著長長葉梗的車前,它們好看的葉片上沾滿了水珠。
驚蟄一過,大地深處的生命全醒了,水塘裏地麵上,到處可見匆匆飛過的菜蝴蝶和水蜻蜓,好看的翅膀在陽光中一閃一閃。蓮玉姐說,太陽真好,田野好美。英說,這麽鮮嫩的薺菜,我們多采一些回家包薺菜餃子。英都采了滿滿一籃,還舍不得上路。蓮玉姐和英是我的大姑小姑。本來我們是相約著去瀏陽看親戚,可一路的水霧、露珠、青草、太陽,讓我們覺得大地上有許多東西更值得花時間品味,春天的土地上溢滿了泥土的芬香,我們不想為了一個既定目標而匆匆趕路。
這就像生活中會有許多的方向,其實隻是你行走在路上的理由。我們的祖先很早就明了這個道理,兩千五百多年前,先人中的智者將一年分為二十四個節氣,它們成為人間的杏花、雨點、霜露和鳥鳴,周而複始,讓歲月充滿了生命的詩境:驚蟄地氣萌動,小蟲蘇醒;春分時節柳條生綠,桃花開片;清明田鼠進洞,彩虹初現,種瓜種豆……大自然的物候也同樣滋生愛情,我們聽見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在《詩經》中浪漫地唱著:“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先人比我們更親近大自然,當然也就更依戀自然。古人對性靈的重視遠勝於現代人,在他們吟詠的詩句中,野地裏的花草無處不在,它們本就是生命中須臾不可離開的部分。
春分一過,清明就到了。這本是古人踏青的好時光,後來卻融入寒食節祭奠先人的習俗,使清明在踏青賞春之際也多了一份慎遠追思的感傷。古人將清新明麗的春之歡樂與生離死別的人間悲酸合為一體,其中藏有怎樣的玄機呢?也許,生與死,本來就是順應自然的輪回,優雅相對才符合人生真諦。生與死的行走充滿詩境,生命才能獲得本有的尊嚴和高貴。萬物複蘇之際,人們傾城而出,郊遊掃墓,讓清明成為生者與逝者合歡的節日,這正是先民的大智慧啊。
在與清明相關的唐詩宋詞中,杜牧的《清明》家喻戶曉,但我更喜歡晏殊的一首小令《破陣子燕子來時》: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裏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詞中緩緩展開的民俗風情,是一幅多麽令人動心的江南春景圖啊:農曆二月的春分時節,江南一帶的百姓開始紛紛祭祀社神,祈禱農事豐收。“仲春之月玄鳥至”,燕子飛來的時候正是新社,轉眼梨花一落,就到了清明時節。池塘水麵生出碧苔,在黃鸝的叫聲柳絮的飛花中,日子開始一天天變得悠長。采桑少女們相互鬥草時的歡娛,與欣欣向榮的大自然是多麽的合拍啊。
何謂鬥草?那是人與自然的嬉戲,豈是現代的麻將與撲克所能相提並論。鬥草在中國古代不僅是少女們的遊戲,也是百姓們的遊戲。鬥草雙方以所采之草的種類多寡和韌性相較量,或以說出花草之名相應對,如以“狗尾草”對“鵝掌花”,“羊須藤”對“虎耳草”,“入地金牛”對“撲地蜈蚣”,“七裏香”對“九重葛”,“百日紅”對“萬年青”……其中的情趣和文化,哪能像某些注釋中解說的那樣,摘來幾根草莖雙方拉拉扯扯比個輸贏而已。
民俗中有一些與平常日子不同的節日,它們就像田野裏生出的清風、明月、綠草、鳥鳴,點亮了沉默的大地,讓尋常日子有了動人心弦的聲音和色彩。
清明,就是這樣的節日。它是一樹綠葉紛披的柳,在春天將盡的日子讓你聽見風聲、雨聲、鳥的歌唱,讓你看見清晨的露珠、傍晚的陽光、柳樹下走過的人群。我們藉此知道古人生活中不僅存在輔國封疆、居產貢納的生命之“重”,也存有優雅幸福的快樂光陰,並以此作為生命的最高形式之一。
看古代民窯裏遺存的民間青花,我也會產生這樣的感受。
傍晚,我到底還是獨自一人去了官莊後麵的田野,在野地裏折回一枝沾滿水珠的柳條,我把它小心地插進屋旁的空地,培了土,澆上水,如果再下幾場春雨,它會慢慢地生根,長葉,明年,它就能長成一棵小樹了。
我知道綠葉紛披的柳條和清香的艾葉都來自大地深處,那是逝去的長輩們借助春深的土地送給我們生生不息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