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附近有三條河:東河、西河、南河,都流入昌江。除此之外,還有小北河、梅湖河、建溪河,加上河的上遊有很多溪流,春夏兩季,水流急,落差大,都是設立水輪車和水碓的理想之地。中國從漢代開始就出現了水碓,在西漢的一些文獻中也曾有記載,一般是用來舂米。而從漢唐開始,景德鎮就開始利用水碓來粉碎瓷石和釉石了。在溪流的岸邊設立水碓,一隻水輪,視水量的大小,可以帶動兩隻或四隻木槌,據說水量大時,一晝夜,一槌一臼可舂碎瓷石1500斤。
沿南河朝上走,有一道山穀,叫三寶。有一座村,叫三寶蓬。三寶蓬的村民至今仍以開采瓷石和製作瓷泥為副業,他們的主要工具,仍是水碓。古老的水碓的確已老了。無論是鼓車,還是下腳龍(水流從上麵衝擊輪翼帶動碓支的叫鼓車;水流從下部衝擊輪翼帶動碓支的叫下腳龍),葉片最後一次置換都不知是在哪個朝代了,上麵布滿了苔蘚,就像幾百年的石拱橋縫一樣。建有沉漿池的碓棚也破敗了,隻有石鑿的臼,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早已凹陷,卻依然還有足夠的厚度,承擔著槌杵晝夜不停的舂搗。
第一次去三寶,我蹲在一座碓棚的漿池旁,看一個中年漢子用長柄的葫蘆勺不停地攪動泥漿。被攪動的泥漿通過一條排水溝流進一旁的儲漿池中。他不愛和人說話,天很熱,隻穿著短衫短褲,腰間圍一塊破舊的藍布,低著頭兩手不停地幹活。倒是他身旁的狗,輕聲吠著,還不停地向我搖著尾巴。
瓷石舂細後,瓷工將瓷石粉鏟入淘洗池中攪拌淘洗。淘洗後的泥漿再順著水道進入沉澱池中沉澱。經過一段時間後,瓷工才能將沉澱池中的漿體舀入稠化池進一步沉澱濃縮,讓它們逐漸成為泥狀。舂細的瓷粉是不能直接用作製瓷原料的,它們必須經過這樣一種淘洗、沉澱的過程,才能撈起攤在碓棚空地的泥床上。經過自然幹燥後,人們會用統一規格的木模將瓷粉做成形似磚狀的泥塊,當地叫白不(念墩音)子。窯戶們和白土行就用白不子配製出製瓷的原料。平時,水碓的主人除了定期來清換水碓中的石料和淘洗泥料外,用不著看管碓棚。我走在鄉下時,常常會看見一座無人的碓棚,槌杵在水流的衝擊下起起落落,四周田野便愈加顯得寂靜。
身邊多了一位挎相機的陌生女人,讓攪漿的漢子很不自在。其實,這裏離城不遠,三寶一帶已有不少眼光銳利的商家和藝術家在此建了國際陶瓷藝苑村一類,村民們早該見慣了外人。
我對水碓旁的男人點頭笑笑,他並不搭理我。
對他來說,我是個與他的生活毫不相幹的外人。我挺尷尬,便隨意撿起水碓旁一塊灰白色的碎石,放在溪水裏將它浸濕,灰白色的石頭慢慢變得像玉一樣綠潤,美極了。看著我大為驚訝的樣子,攪漿的漢子感到好笑。
這是瓷石,山上采的,水一浸就綠了。
這人終於說話了。
我早在一些陶瓷工藝展和博物館中見識過供人參觀的瓷石樣品,它們一點不起眼,就像普通的石灰岩。
沒想到在山裏,在水邊,它們就能恢複本性了。有什麽樣的石頭能見水成玉?怪不得它們能在1300度的火中百煉成瓷呢。
這裏的水碓還有多少座?我問。
順山進去還有一些。不過也快垮了。
為什麽?
山裏的水越來越小,土法製的瓷不(念墩音)也賣不出大價錢。村裏年輕人都走光了,快沒人做這些了。
我無言。
如果有很多錢,我真想買下這樣一座碓棚,再在旁邊建一座古窯。
不過即便如此,也是作秀了。沒有誰再能回到從前。再說,柴窯對山林環境的破壞也是可怕的,景德鎮早已沒有本錢揮霍山林裏的鬆木當窯柴了。
窯柴曾經是景德鎮燒窯的唯一燃料。這些鬆木塊首先由柴農運到山下,或在雨季時將砍好的窯柴丟入溪水自行漂流至入河口處,再將柴塊起坡碼堆,用木船或竹排將柴片運至鎮內。景德鎮民俗中,所有窯柴隻能用於燒窯,不能用來做飯或作他用,如有違者,必予重罰。所以,即使窯柴在運輸時掉在地上,鎮上居民也不會拾回家來。景德鎮的小孩子們從小就被訓誡,窯柴是不能撿回家來的。因為隻有鬆柴,才有可能燒出窯裏的旺火來。過去,在景德鎮三寶蓬、銀坑塢、楊梅亭、壽溪塢及出產上等釉果的瑤裏,碓戶很多,他們在鄉村山溝溪水邊設輪作碓,加工瓷土(瓷石)和釉果,再製成白不賣給白土行。從前的白土行也大都是家庭商行,從進貨到銷貨都是自家人,開行者以婺源人居多,都昌人次之,也有少數浮梁、祁門、星子人。白土行進貨,先要“試照子”,燒一小塊坯看質量,請坯戶鑒定後再交易。清龔軾《陶歌》中就有這種生產習俗的反映:“昨日曾經試照回,窯中生熟費疑猜;憑他一片零坯塊,驗得圓融百圾來。”詩中的“圾”字,念件音,如今已約定俗成寫作了“件”,是反映瓷器大小的量詞單位。
如果是進釉果,則一般是老板下到瑤裏鄉間定購,向碓戶付若幹定金,約好交貨時間,取貨時老板雇船到瑤裏碼頭,碓戶挑貨上船,錢貨兩清。瑤裏所產的釉石,品質優良,外表看起來也有淡淡的水綠色,但開采十分不易,藏於深山密林。釉果的製作過程與瓷泥類似,隻是粉碎後的釉料還要按照一定比例配上釉灰調製。如今瑤裏的東埠碼頭,沿水邊還有古老的吊腳樓,那是從前繁華歲月中的青樓吧?古巷石板路上,從前碓戶送貨的一隊隊獨輪車碾出的車痕依然在目;巷子兩旁一幢幢老房子雖然破舊,還是依稀能想見當年的喧嘩。
從前景德鎮四周順山勢水流設輪作碓處,最盛時達到6000支。它們分布在景德鎮昌江的各大支流和數十條溪水上。建有三寶蓬水碓群的這條溪水發源於景德鎮南山,蜿蜒10多公裏,流經三寶古礦嶺、楊梅亭窯、湖田窯,注入南河。
湖田窯遺址保護區有一處製瓷作坊遺址,那些練泥池、陳腐池、釉缸、水井、拉坯的轆轤車基座、匣缽牆等,如今靜靜地被一座空蕩蕩的大房子罩住。因為離市區有一段路,到那裏去的遊客不多。我每次經過湖田,都無法想象從五代,經宋元到明代中葉,近七個世紀中,這一帶會有數千個這樣的製瓷作坊,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壯大規模啊!
景德鎮的製瓷業分為“做”與“燒”,作坊就是“做”瓷器的場所。原料加工配製,器物成型幹燥和彩繪施釉等工序都是在作坊裏完成。湖田作坊遺址附近還能見到葫蘆窯和馬蹄窯遺存,它們屬景德鎮明代中期的民間青花瓷窯爐。湖田是我國製瓷規模最大、延續燒造時間最長、生產瓷器最精美的古代窯場,曆代窯工在這裏燒製出大量的青瓷、白瓷、青白瓷、卵白釉瓷、青花瓷和釉裏紅瓷。在《陶記》《南窯筆記》《景德鎮陶錄》等古文獻中均有記載。
距離湖田窯往南山約兩公裏處,是楊梅亭窯址。楊梅亭窯盛產白瓷,在南青北白的古代中國,楊梅亭窯成為我國南方地區最早生產白瓷的窯場之一。讓我沒想到的是,古窯址周圍是農家大大小小的菜園,第一回去,我在菜園地裏隨手刨幾下,便撿出幾片宋元時期的白瓷碎片,而當地老百姓早就習以為常,他們用來壘菜園矮牆的物件,竟是一塊塊千百年前荒廢的窯具匣缽,從黃泥裏露出一些燒塌了的瓷碗,它們被牢牢地粘在粗糙的匣缽裏,一層又一層。
當年,三寶蓬水碓遍布在通往南山山麓的這條溪水上,溪水發源自三寶雙坑村背後的“金溪山”、“石膏塢”。依靠豐富的山林資源水資源,三寶猶如一條天然的生產線,從礦山運來的礦石,經過水碓作坊的加工後製成的原料,送往下遊的楊梅亭窯、湖田窯使用。三寶古礦嶺、三寶水碓、楊梅亭窯、湖田古窯址,因此連成一脈。
景德鎮沿河溪所建的水碓盛況,清人曾以詩描述過,詩雲:“碓廠和雲舂綠野,賈船帶雨泊烏篷。夜闌驚起還鄉夢,窯火通明兩岸紅。”“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聲雷。舂得泥稠米更鑿,祁船未到鎮船回。”祁是徽州祁門,鎮就是景德古鎮了。
如今古鎮的水碓僅集中在瑤裏、湖田和三寶一帶山裏,剩下不多了,再往後,還會越來越少。那一年我在楊梅亭古窯附近還看見一座,第二年再去,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讓那位跟著我去的攝影朋友心疼得捶胸頓足。
有些即將消逝的事物是無法挽回的。隨著現代化粉碎瓷石的技術越來越高超先進,離人們最終徹底放棄水碓的日子也許不遠了。這是誰都無能為力的。
我望著無人修理、日見破敗的碓棚,心裏有些難過。
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有一件珍貴的北宋年間景德鎮湖田窯青白瓷水注和承盤,被該館視為至寶。正是晶瑩如玉的青白瓷,贏得了北宋第三位皇帝趙恒(998~1022)的讚歎,從而將皇帝的景德年號賜給了當年的古鎮。以高高在上的皇帝當代年號來命名一個區區小鎮,在中國古代絕無僅有。
那些千百年來漂洋過海成為中國文化組成部分的美麗瓷器,那些至今還被東西方各國小心翼翼地陳列在國家重要博物館裏的中國景德鎮古陶瓷,就是從這樣的水碓中完成了它們的最初工序。如今,景德鎮古瓷早已價值連城,可曾經孕育過它們的水碓,就要被人們遺忘了。在官莊,我僅僅見過一家仿古瓷坊還在讓窯工們用腳踩練泥,幾個人打著赤膊圍成一圈,站在小山似的泥堆上,一圈一圈地像踩麵團一樣,踩掉泥中的氣泡。一般作坊使用的瓷泥,都是從專門生產瓷泥的瓷土行買來的可以直接使用的泥條,每根約兩尺來長,根據瓷土的好壞有著不同的價格,已不需要再練泥了。
我把那塊曾帶給我驚奇的小瓷石輕輕放進溪水中,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水草深處,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