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莊租下的房子少了張飯桌。
景德鎮瓷器店裏擺的各種瓷桌,都非常俗氣,不是大紅大綠的貼花桌麵,就是千篇一律的呆板的青花圖案。我想幹脆自己畫一套瓷桌燒出來當飯桌吧,就提了青花料和筆,在官莊西頭專門做大件的一排作坊裏瞎轉悠。大件作坊一般都是簡陋的用磚木氈布搭建的大棚,一間挨著一間。走到一家放滿大圓坯的作坊,還沒進去呢,老板就迎上前來眉開眼笑:“真是老天餓不死瞎家雀,我家正好急著要請畫工呢,你來得巧。”我好奇地問老板畫一套桌坯是多少工錢?他問我是畫山水還是畫花鳥,畫工筆的還是寫意的?我說寫意花鳥吧。他想了想,說我們請畫工一般是四十元一套。如果你的畫工好,可以加到五十元一套。旁邊有個年輕點的人插話說,那我們還得先看看你的畫技。
我盤算了一下,如果以後沒飯吃了,就來這兒當畫工,天天上工,一個月可掙一千多。看樣子我就是當勞動人民養活自己也是沒一點兒問題,不過千萬別生病,一套得畫一個桌麵加四個瓷墩,也是辛苦活,幹一天才有一天的工錢。
我對老板說我畫得很慢呢,如果那樣畫就賺不到飯錢。我先給自己畫兩套吧,我付你的坯錢和燒窯錢。
他家隻有九十公分的桌麵,我就訂了兩套。這家作坊是三兄弟合夥開的,姓江,做主的是老二,插話的是老三,老大一直沒見著。
伏天雖然過去了,跟著來的卻是江南的秋老虎,雖說入了秋,可人們動一動身上仍然要流汗。江家作坊就是一個大棚,窯爐在裏麵,拉坯在裏麵,做飯吃飯也在裏麵。大棚裏隻有一個大鐵風扇,對著拉坯的兄弟倆呼啦呼啦地吹。拉大件的坯是個力氣活,拉九十公分的圓坯得兩個人合作,一大團泥放在坯車上,一人坐一頭,四隻手同時用力,他們的汗就直接流進泥裏。在江家大棚,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在大件上進行的犁坯。拉坯是成型的第一道工序,坯拉成後一般得幹燥六天,然後用特別的刀具進行犁坯。現在很多關於瓷器製作的書上寫到這道工序時用的詞是“利坯”,其實是叫犁坯。犁大件的坯,還真像用犁具犁田,犁掉的泥片像一道道泥石流飛起來,很快就在坯車旁堆成一座小山。而坯車上的圓桌坯則越來越精巧規範。
在我看得入迷的時候,一個小工已幫我把畫坯的轉盤放在離坯車較遠的地方,離電扇也遠,怕有灰土被風吹落在瓷坯上。
這裏前後都是燒大件的窯爐。坐下不一會兒我就熱得滿身是汗,而嗡嗡飛著的蒼蠅也很討人嫌,時不時停在我的手臂上、小腿上,趕飛了又來。四周擺著已燒好的一些圓桌麵,上麵的青花圖案畫得很拙劣,我想都是四十元一套請人畫的吧。還有燒好的一張張白桌胎,江家女人們往桌麵貼著釉上花紙。她們對蒼蠅的叮咬好像無動於衷,專心做著自己的事情。
慢慢我也習慣了,再不去理會流汗和蒼蠅。
我先畫了一套釉下的風竹小鳥,桌麵上沒畫任何圓心線,直接就是通景。周圍工人們都來看我畫瓷桌,都說真好看,還說那瓷墩,看上去竹子就是從地上長出來的。
江家老二不拉坯了也來看我畫坯,看了一陣,就坐下了,坐在我旁邊的瓷墩上,問我能不能帶兩個學生,是他的兒子和侄女。我本想開玩笑說,請我畫坯五十元一套沒問題吧,話到嘴邊停住了,幹嗎呢,人家就沒把你當畫匠看了,是個行家呢。
我隻好說我沒法帶學生,我不是常待在景德鎮的,家還在南昌。
江家老二不甘心,找出很多理由說服我,我開始感動於他的執著。我說你兒子和侄女願意看我畫,可以隨時來,我租的房就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我會隨時教他們。
但我也沒法告訴他,我不想正式帶學生,是因為我喜歡清淨,我害怕帶了學生後隨之而來的複雜人事。
第二天我又來畫了第二套圓桌。畫的是荷花小鳥,是我最喜歡畫的題材。
畫完這兩套圓桌,才發現背上已熱起了一片痱子。
第四天晚上出窯。風竹的那套沒進窯前非常漂亮,可出窯後青花料的發色太淡了。荷花的那套卻美得不行。
江家本來說好出窯的第二天一早就會將兩套瓷桌都運到我租住的作坊來,我等了一天也沒來。晚上江家老二來了,說他的侄子是跑貨的(專門從作坊裏直接進貨然後外出經銷),今天一早來他的作坊就看中了我的瓷桌,想要,一千元一套不知我給不給,是什麽價。我隻能說以後再說吧。我知道他們生意不好做,那種大路貨的瓷桌一套才賣三百來元。給我的價位對他們而言真是天價了,但真要那樣接活,會毀了我的藝術感覺。
過了一陣子,我去江家大棚玩,看見他們又請了一個畫工,畫的瓷桌,畫麵構圖有點類似我的圓桌,隻是畫技比較呆板。江家老二見我看著,問我畫得如何?我笑了,說比原來你們賣的那種桌麵要生動一些好看一些了。江老二見我笑,知道我的意思,坦誠地告訴我他都帶畫工去我的作坊看上好幾回了,我不在,他們隻好隔著玻璃門看。
我很高興我的創作為江家請的畫工帶來了些許靈感。我多麽希望景德鎮的瓷器哪怕是大路貨,也能夠更加美麗靈動。而且,關於瓷器,關於釉料,關於瓷泥,不都是景德鎮民間的窯匠坯工們無償教給我的嗎?我喜歡生活在他們中間,沒有心機的生活,質樸如瓷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