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工作間裏,要畫的坯擺在那裏,我卻總也畫不成,總用眼睛斜看著老漢悄悄笑。門外的黃瓜藤爬到門楣上,一根剛剛長成的小黃瓜正巧吊在門楣上,風一吹來它就輕輕晃。它不知道我打它的主意呢,還在每秒每秒地長大,從昨天長到今天,又大了許多。
老漢坐在門口,起先在一邊哼歌一邊看著黃瓜長,後來就扭過頭來光看他的婆姨。我說,把頭轉回去,不許看,一看我就畫不成。老漢不滿,哼哼著說,你能看,我就不能看?我很幹脆地告訴他,再看,就再也不叫他來。
老漢生了氣,站起來說我出去轉悠總行吧。那七月的太陽曬得草葉兒都蔫了,我不想叫他去轉悠,可是我也不說,由他去。老漢坐在這裏,像個守監的。老漢出門的時候,碰上了垂在門上方的小黃瓜,人走了好久,小黃瓜還在那裏晃。我忍不住,跑過去將它摘了,看著生脆生脆的,掰一半留給老漢,另一半三兩下就吃掉了。
老漢一走,我就畫得順了。畫一隻鳥,立在青花樹藤上,立在紅果樹枝上,立在秋夏間彎曲的荷梗上,從這隻瓶跳到那隻瓶,翹著尾巴,睜著圓圓的小眼睛,看世界。我想那可能會是我吧,是我的前生後世,被我畫在瓷上了,要叫人捧在手裏放在心上,可別再摔了。
這一生,曾被摔痛,不想再摔。
老漢順著鐵路瞎走呢,我在窗口遠遠地看見他彎腰折騰掃帚草。老漢曾說在北方也有,還能吃,嫩時是野菜。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去年夏天,讀我寫的作瓷手記時。時光就像手記裏的那些草,一季季地綠了,又一季季地黃了,想留也留不住。人世間的事情呢?曾經多麽渴望的,如今有了,就能留住嗎?
我用深色釉去點亮小鳥的眼,它充滿柔情地看著瓷坯外麵的世界。它還小,不諳世事。我對這隻瓷上的小鳥充滿柔情。我憐惜它,就像憐惜自己。我讓它永遠住在瓷上青花樹藤裏,不然躲不過風吹雨打,它會謝我還是會恨我呢?不管怎樣,我又不能替它出來。
畫完了手上的坯,老漢也從外麵轉悠回來了,摘了頭上的草帽使勁扇風,流一臉汗。我遞黃瓜給他吃,他嫌小,又從門外黃瓜藤中扒拉出一個摘了吃。吃完了點火抽上煙,斜睨著眼來看我畫好的坯,吐一口煙,說,那一隻小鳥畫得最好看。
想要老漢高興,就又搬來一件鑲器,讓他看我畫,畫一對雙飛的家雀子,竹林中,清風吹。
院裏秦伯種的黃瓜苦瓜絲瓜交織在一起長,我分不清它們的葉了,隻認得花。苦瓜是小白花,黃瓜是小黃花,隻有絲瓜花又大又不好看。南瓜剛剛發蔓,要秋天才能收瓜。去年收的七個大南瓜我上回來灶間還有,這回就吃沒了。老漢最愛吃南瓜,這回吃不著自己種的了。誰叫他早不來呢,我會等,南瓜可不會等。
小貓也沒了。和上回被宰的公雞犯了同樣的錯,整整一排做好的坯,被它從坯上玩耍似的一溜小跑全弄破了。二妹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放了,它就賴著二妹的腳跟不走。二妹狠狠心騎了摩托走。二妹說它要能找回家就算了,原諒它一回。可小貓沒能找回家來。
小貓走了,小黑不知會不會想念它?小貓是在小黑的懷裏長大的,冬天的時候太冷,小貓就喜歡睡在小黑懷裏。小時候那麽調皮搗蛋的小黑,長大了竟也會變得很溫柔,一條狗,會讓小貓睡在它懷裏取暖,真讓人看著好奇。正月裏我來時還結著冰呢,秦伯生了很旺的炭火放在工作間裏,炭煙熏得眼淚不停地流,也還是冷。當時想,當人還不如當那隻小貓呢。
不過到底還是當人好。不會隨便被人放掉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是第一回帶老漢來窯場,秦家人就把他當成了客。不準我住樓上那間屋了,說是條件太差天太熱,硬要安排住進飯店。中午也不隨便吃了,豐盛得像在過年,雞鴨魚肉全有了,還請了楊師傅來陪酒,就是沒有自家種的菜,把我恨得沒話說。下回也不叫老漢來了。我叫老漢來體驗我的作瓷生活呢,還想深夜裏和老漢在飛著螢火蟲的小院裏走走,聽那些老蛙唱歌,這下全白費勁了。我不去住飯店,他們就生氣。秦家不知老漢是個吃過苦的人,在大山野外跑了大半輩子,哪裏會嫌那屋子差。喝酒時,我對楊師傅說我在書上看見過你,他高興了,說是白明老師的那本書吧?拍了我好多圖呢。白明是江西人,在京城的大學藝術係做教授,寫了一本介紹景德鎮陶瓷的書,那書裏照片上拍的拉坯師傅,我當時看著覺得眼熟,現在吃酒時看見楊師傅就一下子想起來了。楊師傅是景德鎮的名人呢,各家窯場都排著隊請。技術好,人品也好,大活小活都不嫌,上手就是認真的事。上一回病了七天,落下好幾家的活。我要來,二妹早早就和他打了招呼,隻有我特殊,能插楊師傅的隊。
老漢、楊師傅、二妹三人,不理會我們了,他們對著喝酒。老漢說了句什麽,楊師傅說隻有吃過苦的人才能說出這話。我和勝照慢慢地吃菜,笨笨偎在我腳邊,勝照說它又懷上小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