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窯場開工的日子。長龍似的鞭炮鋪在院裏,二妹點燃了引信,我跑得遠遠的,小黑也跟著我跑。等鞭炮驚天動地響起來,炸了厚厚一地的紅紙屑,小黑又忙著跑回去,丟下我一人站在院子最西端,看著秦家人熱鬧。
說是開工,隻是哄哄窯神的吧。除了我,誰也沒有心思開始幹活。也沒有誰會在元宵以前來窯場畫坯。二妹的窯爐,不會空落落地隻燒我的幾件瓷。我原設想積一生的勤勞於乙酉,隻因農曆雞年才一露頭,滿天地都是大紅大綠的公雞,百姓最愛的就是湊熱鬧,我也該聞雞起舞才對吧。如果從大年初一畫到初八,沒日沒夜,也許可以畫滿一窯爐了,但我最終也是玩到初七才開始動手。
窯場院子大門兩邊,早在大年初一前就貼上了紅紅的對聯。門口兩端的石柱頂上,也豎起一對大紅彩釉葫蘆瓶,瓶口上一邊安一個兩百瓦光的大燈泡,白日裏竟也大放光明。一對紅紅的大燈籠,在正月的風中不停地晃動。正月十五來臨前的夜晚,古老的景德鎮每天都會有很多的亮光,天空中時時會有焰火綻開來,“嘣”的一聲響,炸開了五彩繽紛的亮花兒,隨著那火花,狗吠人歡,是在過年呢。
過年的飯桌上放滿了永遠也吃不完的菜,小輩們送來的各樣年貨擠在廳堂的角落,千奇百怪,什麽都有。鄉下侄子送來的是一堆粘帶著泥巴的大蘿卜。飯桌上現在坐滿了人,都是吃一回飯我就再也見不著的秦家親戚,我也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和身份。有時我對伯母說,我先工作,畫完了再吃。伯母知我怕熱鬧,就給我留幾樣我愛吃的蔬菜,也不管我幾時來吃。
我沒事了喜歡站在門口念那一副對聯:天幫地助發大財,求真務實創偉業。秦家伯母奇怪我,你總在門口望什麽呢?我就笑,沒望什麽,看燈籠晃呢。其實我是笑這副對聯拚湊得有點滑稽,下聯是官樣文章,上聯才屬於民間。我很喜歡念那個上聯,讀著竟像是山大王在那裏重重地擂一聲大鼓,然後狠狠地吼唱了起來:“天幫地助哎,發!大!財!”好像誰不讓他發大財,便要誰天誅地滅一般。赤膊上陣,舞刀弄槍,管他發得了發不了呢,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如今人都瘋了麽?隻想發財發財,想得各位菩薩都忙不過來。隻是秦家人沒有誰能這麽吼唱的,就算二妹也不行。
所有的喜慶裏,還是那紅紅的燈籠有趣。我住的樓上房門前,暗暗的陽台燈光下,竟也掛上了一對,正月風吹,吹的是紅紅的燈籠搖蕩在風中。有風的夜裏,畫累了的我一步步上得樓來,看著那朦朧中的燈籠在風中飄啊飄,竟覺得好笑,覺得自己便像是那畫在瓷上的小小可人兒,正著了宋裙,手卷一冊詩文,攜了玉簫,獨上高樓吹簫來也。樓上紅燈伴曉霜,抬手吹簫,簫聲清亮,地角天涯,征人何在?穿透天地,可有人聽見我的簫音?
其實是有月無簫的夜。而我也不是吹簫的宋朝女子。上一回燒好的一隻仕女長瓶,色彩暈化的效果出乎意料,美得讓我著迷,竟不知丟哪裏了。我心裏一直痛惜,和秦家伯母找了多天都沒著落。無奈,就當我沒畫好了,或者就當窯神收去。昨日傍晚去一家專賣色釉的老店買了幾樣最貴的色料,依著當初我的心境又畫了兩件仕女長瓶,那古典的好女子在瓷土上向我羞澀地笑著,一直喜歡這樣的女人,嫋嫋如風中的楊柳,沉靜聰慧,即使無沉魚落雁的相貌,也照樣靜美得讓人心懷憐惜。生於現代,除了在古戲文中,是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女子在風中衣袂飄飄,環佩叮當了。我用青花為那心儀的女子造像,也不知她最終肯不肯在瓷瓶上以紫羅蘭的衣裙現身?
站在燈籠下,嗑著瓜子兒,依在陽台望那冬夜中靜臥大地沉默不語的鐵軌,發覺好久沒聽見火車的鳴叫了。鐵路兩側曾經長滿了碧綠葉子的蛇床,如今它們哪去了?隻有留下的種子還蟄伏在土中吧。去年春夏時我畫過它們,也憐惜過它們的夢想。如今,有人能憐惜我的夢想麽?
正月風吹,像一雙溫暖的大手拂過我的身體,那些夢想,就一點點戰栗著要蘇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