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窯場,是秋天了。深更半夜到的,院子的鐵門閂了,於是大聲喊,竟如回家一般。
秦伯來開了門,笨笨一下子撲過來,用爪子急著撓我,嗚嗚哼著撒嬌,摸它一下,神氣起來,就在地上打滾,滾完還得意地看著我抖毛,抖得滿天灰,不理它了。
秦家伯母也在廳堂。下午打過電話,知我要來,老兩口都沒睡,等我。伯母病剛好,我說下次可不要這樣等我啊。伯母卻是對我笑,說總想你怎麽這麽長時間不來了。我說我去西藏了呢,老兩口子就瞪著眼問,去那麽苦的地方,你能吃得消麽?我說一點事也沒,真的。他們卻說,你瘦了,比春天時瘦多了。這句話觸動我心中痛處,於是就笑笑不說話了,洗個臉,上樓去房裏,被褥都幹幹淨淨鋪好了,我鑽進去,暖暖和和地睡下。
第二天,睡夠了再起床。先是滿院子走,再想看笨笨,奇怪它怎麽不來親我。秦伯說,笨笨做奶娘去了。什麽?我吃了一驚。秦伯又說,笨笨在你離開這三個月,都生過狗崽了。那我怎麽一點不知道?小狗呢?都送人了。笨笨呢?鄰家一隻母狗也下了一窩,母狗卻被人偷了,他們來求笨笨去當小狗崽的奶娘,說是笨笨脾氣好,就讓他們白天抱過去了。
小院裏真是人丁興旺。記得我端午離開時,那隻貓兒也產了三隻貓崽,小得像老鼠似的。三個月不見,小貓都長大了,兩隻送了人,母貓也送人了,留下一隻小黃貓滿院子亂跑。我問秦伯為什麽不拴了,秦伯說它力氣還小,還打翻不了瓷坯。可是小黑現在不找貓兒玩了,它大多了,也變懶了,一上午就見它趴在院子裏打呼嚕。
上回留下的瓷坯都燒好了。那隻鑲器的四麵,畫了夏天小院裏的葫蘆和牽牛,如今葫蘆早就摘了,牽牛花竟然還在紫紫地開著。夏天我的工作間外麵爬滿了的南瓜藤,全被秦伯拔了,收獲了七隻大南瓜,堆在灶間的地上。原先種南瓜的地方開出了兩小塊菜地,一塊長著小白菜秧,一塊已經長成大白菜了。伯母掰了兩棵,中午炒,我說再剖一隻南瓜來燒,我想吃甜甜的紅燒南瓜。
吃自己家裏種的菜,不施農藥,比菜場賣的要好吃多了。
看自家畫的瓷器,沒有一點兒匠氣,比街上店裏賣的也要惹人憐愛得多。
但這回來,卻是接受了定金的。我想在郊外買房,需要錢,需要變賣一些我疼愛的瓷器。朋友指定要我畫的青花將軍罐,一對兒。偏我的脾氣,明明是該應景兒畫的,卻依然拿它當了藝術,一天都沉浸在創作的快感中,嚐試畫了一對遙相呼應的“青花纏枝”,卻不是仿古,完全現代抽象派,畫好一看,效果不錯,於是將那罐兒轉動著自己一遍遍看,舍不得給人了。隻好又畫,畫起來也還是費心費力地不肯重複。中國畫中講究的墨分五色,到了這瓷上便是青分五色了,我做事一向不細致,起頭畫青花,也不分水盤,濃淡就是隨手調,結果有幾件燒出後有縮釉的現象。後來就注意多用幾個水盤,多放幾隻洗水盅。也還是簡單。講究了,那筆也是要多備幾套的,傳統青花繪製中的料水筆、雞頭筆我都沒有,全是平素畫畫用的毛筆就順手拿來了。不料頭回景德鎮“青花大王”、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王恩懷先生到窯場院裏來,我請他看了看我燒好的青花瓷,王先生的確是實心實意地誇了,還說他若收學生,真不敢收我這樣的。這當然是玩笑話,景德鎮大師畫瓷一般是家族性的傳承,我不會擠進去。我想我對青花料的掌握比較好,大約是得益於紙上水墨的功夫吧。
中午吃過飯,勝照回家來,陪我去街上買色料。這景德鎮瓷業自古便是連環套,做坯的、燒窯的、研色料的、做瓷盒的、紮稻草包大件瓷器活的,各幹一行,相互間通氣。勝照帶我去的店,除青花料是店裏的配方,其他的色料都是從外麵進貨的。我用的青花是秦家的配方,比較合意,就單買了幾種畫釉下五彩的色料。上次偶爾畫了一隻五彩的嬰戲圖,燒出來卻是十分有趣熱鬧,也不俗,想再畫幾個。
第二天下午,一個女子進了我的工作間。站著仔細看我的那一對現代派的“青花纏枝”將軍罐,說你畫得真是好。再一會,卻抱歉說:“上一回對不起了。”我詫異,有什麽事對不起啊?她說上回是我姑姑呢,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我想起來,知道她是租院子後麵那一排平房拉坯作瓷的餘家姑娘了。餘家是以釉下五彩見長的,上次出窯,我喜歡上她的一件作品,多看了幾眼,不料被一位婦人黑了臉毫不客氣地立刻端走。我還不懂事,傻嗬嗬地跑到後麵去,想討一點兒彩料,也來嚐試畫一隻五彩的。就是這姑娘,說是色料剛好用完了,不肯給一點兒我,後來卻向秦家伯母討去一隻我做好了存放在坯房裏的異形盆坯。
現在,餘姑娘說她的東西都是她姑姑管著,時間長了我就知道了。其實哪用時間長,我當時心裏便明白了。不怪人家,景德鎮瓷業不景氣,大家都在爭一碗飯吃,我不愁吃不愁穿的,隻因了喜歡,也來占一塊地盤,活該人家白眼相看了。
那天我卻一心想畫,翻來翻去找出以往來過的畫家們剩下的色料盤,找到一點,畫了一隻異形五彩嬰戲盆,燒出後發現很好看。
坯房裏,春天時和楊師傅一道拉坯做的異形盆,還剩下三個。這個晚上全被我用來畫了釉下五彩嬰戲圖。我學了民間青花的畫法,用簡到不能再簡的線條和色塊,畫了一群天真孩兒在年節裏玩耍。三個盆的色塊不盡相同,情調卻是一致。有時,發現民間的東西美到無法言說。
畫到夜深,一個人搬了椅子坐到桂花樹旁歇夜。雖是殘桂,也還有香,想起春天說過中秋要到窯場來過,賞月看花,享受城中尋不著的良辰美景,最後卻還是陪了母親在城裏過。母親一年年老了,希望兒女們多在身邊。八月間我瞞著她去了西藏,母親就多了一層擔心,說是別的她管不了我,但有一點要我向她保證,今後下雨出門不要坐車尤其是走江西的高速。大概高速公路一出車禍,都市報上就有報道,她看多了。我都應了,讓她放心。我的個人生活不能依著母親的心願,心裏內疚,起碼不想讓她太為我操心。隻是明年中秋,不知這塊地皮還在也不在。唯願城建的速度能慢一些兒,讓院牆邊的竹林多長幾年,讓桂花多開幾年,春夏秋冬的日子裏,能讓我有個靜心畫瓷的好去處。
桂樹旁,幾株栽在破瓷盆裏的白菊花開得正盛。小黑過來嗅嗅花,挨著我的腳邊躺下。夜幕裏,卻發現它的眼睛上麵居然各有一塊白毛,恰恰是在眉毛的位置,看著我,像是要對我說話似的。在涼爽的秋風中摸著小黑奇怪的白眉,我對小黑說下回把你畫到瓷上吧。想到藏北草原上一些說唱格薩爾傳的藝人,相傳都是因轉世而生來會唱,我猜小黑上世也是人吧,不知做錯了什麽事這一世便做了小黑。卻也不冤,能自在地生活在這麽一個好院子裏。秦家伯母做飯量米,從來都是把笨笨小黑還有我一塊兒算進去的。從春天到秋天,這窯場院子裏的雞鴨貓狗,百草花葉,該走的走了,該活的活了,我為它們畫下的那些瓷器,會附著它們的魂嗎?如是,也不枉從春到秋朝夕相處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