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窯場半個多月,勝照打來電話,又要滿窯了,這一窯燒出,我走前留下的那些作品,差不多就出齊了。勝照說,若有時間,可趕過來看看。
我將手邊的事放下,隨便帶上兩件衣衫,就上了路。因為常出門,旅行包裏的日常物件都是備好了的。坐在大巴上沒事,就想,這回去,還往不往天涯網上貼手記呢?從來到秦家窯場畫瓷,天涯上幾個要好的網友便要我寫上手記,好讓他們知道我的行蹤。如再寫,幹脆就這麽開頭吧:“半個月前,還是初夏,這回是真的熱了。每次去景德鎮,不知為什麽總覺帶的衣裳不夠暖。第一次還是三月間吧,自己的大衣不夠暖,冷得受不了秦家伯母就拿她的大棉袍讓我裹著在夜裏作畫;第二次、第三次也都因為老天突然倒春寒,夜裏會冷得在自己的厚毛衣外再套上秦家姐妹的毛外套;這一回,卻真是恨不得隻披一層紗,人站在院子裏就快要被看不見的窯火烤熟了……”
昨晚的天氣預報,江西大部分地區還將持續幾天三十五六度的高溫。待在窯場,是再也不會怕涼的了。想好文章的開頭,得意著呢,抬眼望窗外的天,卻發現天又變了。
沿昌景公路走下去,很長一段都是真正的青山綠水,風光極美。天氣半陰時,常常可見大團大團的雲霧從遠遠近近的青山間湧出,飄來飄去的就罩住了田地間的村莊。現在也是這樣。好多天一直是日頭高照,我不免對老天的反常有些驚訝。
車還在半路,大雨就鋪天蓋地下來了。我沒料到會這樣,什麽雨具也沒帶。在景德鎮下了大巴,頭頂著旅行包踩著嘩嘩的積水衝向一輛的士,一分鍾不到,衣裳和鞋全濕透了。
秦家伯母找來自己一雙鞋給我換,打來一盆熱熱的洗腳水,叫我先洗洗暖暖腳,別感冒了。那雙鞋比我的腳大,我穿著它在屋子裏劈裏啪啦地走,屋外的響雷一陣陣蓋過了我的鞋聲。
我隻帶了夏天的短袖衣來。換了,也還是短袖衫。秦家伯母找來小妹的外套,讓我披上。
窯爐在我來的頭天已經點了火,正燒著。突然遇上這樣的雨天,一熱一冷,一幹一濕,對燒窯來說是很不好的。秦家伯母說這裏從早上九點多就開始下暴雨了,既然是老天的意思,也隻有順著它了。
晚上我們三人坐在堂屋裏看電視,一個好大的閃電驟然照亮了院子,接著一個巨大的雷也轟隆一聲炸響在院子裏,我和秦家伯母臉都白了。秦伯趕緊去關了電視,秦家伯母小心地問我要不要關電燈,因為三個人中間算我最有知識吧。我想了一下,好像電燈不要緊的,沒聽說電燈會導雷進屋。於是我們還是開著燈,卻不敢再出門。從小就聽說有人做了壞事,就會被雷劈死,在鄉下時也見過村裏的人在大樹下避雨被雷打死的。雖然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壞事,但上輩子誰知道呢,如果讓雷追上了,真是叫冤。
我心裏害怕還有一個原因。這樣的大暴雨,本是應該在六七月間才出現的,那時候這樣的電閃雷鳴就不算稀奇了,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到處山洪暴發,部隊出動,江西又進入了抗洪季節。但現在還來得太早,來得--有點莫名其妙……“江南也有豪雨,伴著爆炸的響雷和猙獰的電閃,而且一下就是幾天幾夜,洪水驟起,性命攸關……”出門前,剛在網上和朋友誇耀著什麽才是真正的豪雨……它,竟然真的就來了!
我感到無助時就會合上手掌低下頭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都是我隨口的祈求。現在我也是這樣。我真的是說說玩的,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啊,並不想招惹老天。一夜心神不寧。
早上起來,雨小了些。我到窯爐前掀開觀火孔上的鐵板往裏看,隻看見一片轟轟烈烈的火焰。二妹和秦伯教過我幾次,說是能看見瓷色在火中漸漸地變化,我把眼睛看痛了也看不出來。幾次看下來,熱騰騰的鐵板不小心將臉碰起了泡,跑到廚房裏抹了點醬油,不知為什麽我的家常知識中有一條是醬油可以治燙傷,不管有沒有用,反正沒有別的藥。
在工作間裏又畫了幾件瓷。看看在門外屋簷下躲雨的幾隻雞--母雞和小雞們,總覺得哪裏不對。小黑也有點不對勁。到了吃中飯時間,突然想起來了,問秦伯,怎麽沒看見那隻公雞了?
秦伯說,殺了。我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麽?江南民俗,除了家裏有男孩兒需要長個發育,一般是不殺公雞吃的。秦伯說它打碎了泥坯。
泥坯瓷胎,是秦家活命的根本。這樣的罪名,我無法再說。
我撐了一把傘去看立夏那天秦家伯母栽下的掃帚草,它們已長到一尺多高。仍是柔軟的細細長長的葉片,隻是長得更密集了。我用手撥著草葉兒上的雨水,它們涼颼颼的。
我在“煙雨過前溪”中沒有畫那隻公雞,我說我會另外畫它。後來我是畫了,還是在一個三百件的大瓶上,它和大把的雞冠花在一起。現在,公雞沒了,那個大瓶正在窯爐的火中燒著。
我想,公雞的命運在人的手裏,瓷的命運在窯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運呢,會不會在老天的心裏?
第二天開窯。我用釉裏紅為公雞畫上的雞冠和尾羽都不見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身子。我用了十分的心血畫的那隻秋水瓶,我在《作瓷手記之四》中滿懷深情寫下的那隻秋水瓶,從中間無情地斷裂了。我怎麽就沒想到呢,“秋水將至,百川灌河……”這樣的壯闊,一隻瓶如何盛得下?老天有眼,這是我的局限。
唯有一隻小口扁肚的山水瓶出奇的好:那是我真心實意想送給朋友的一件瓷。知道那位朋友喜歡簡單,我沒有用多少筆墨,然而看上去青花山水雲騰霧繞,山間我隨意點上的釉裏紅。我以為會燒不出來的,可是它不僅燒出得恰到好處,產生的流變、窯變更是出人意料的好出了意境,整件作品看上去真正是漂亮極了。
天不可欺啊。老天,它真是什麽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