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淩晨點了窯火,秦家二妹說七日傍晚可以開窯。七日一早我就沒心思了,這回一整窯中,有我十多件作品,是這七八天裏沒日沒夜的心血。更主要的是,昨天傍晚勝照回家來,很沮喪的樣子,她這段時間在城中畫的一批瓷版,就近在別人家的窯爐中燒,燒出來的青花發色全部出了問題。這是一批訂貨,不僅十多天的細致功夫全是白搭,還得搭進去瓷版的成本。這樣晦氣的事情,一時讓全家無語。
事情都是跟著的。昨晚笨笨又出了事。這條卷毛狗是最沒有腦子的,我第一次來時還不知道我是誰,它就和我親得不得了,總是找理由在我的腳下蹭。當時最小的黑,才兩個多月大,都曉得要提高警惕,觀察了我一天後方才認可這個新來的人。笨笨晚飯時吃了一塊細長的骨頭,不知怎麽回事就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了,張著嘴很痛苦的樣子,跑來跑去一個勁地求我們幫它弄。勝照沒有心情管它,笨笨一副可憐的樣子用眼睛哀求我,我隻好試著用手小心地伸進笨笨的嘴裏掏,可怎麽也幫不上它的忙,那骨頭卡在喉嚨裏,如何用力都掰不出來。笨笨對我很失望,它幹脆低下頭自己想辦法在地上頂,拿頭在地上使勁地滾來滾去,甩來甩去。我雖然為它著急,但它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實在滑稽,我實在忍不住就笑起來,秦家伯母也笑了,她也過來幫忙笨笨,還是不行。硬要掰,又怕弄傷了它。一個晚上,就隻好隨它去了。
兩件都是倒黴事,就怕事不過三,開窯也出問題。
還好,等吃完早飯時,笨笨終於將那根卡在喉嚨裏的骨頭咽下去了。它輕鬆了,我也輕鬆了一點。
其實心裏還是緊張。又不是一件兩件作品,十多件啊!本來分幾次窯燒,風險會小些,可我性急,恨不得這回走前就看見全部成品,所以能放的就盡量放了進去。開窯以前,我也沒心思再做別的事,就隻能在院子裏逗逗狗和貓玩。旺旺,就是那條守門的大黃狗,始終是不屑於理我的,我也不甘心它對我冷淡,飯桌上有肉時就留下肉骨頭喂給它吃,可它看也不看肉骨頭,卻一副很驕傲的樣子瞧著我。它對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確實整個院子也隻有依靠旺旺才能有安全感。另一隻狗叫錢,太老,靠不住了,黑又太小,笨笨根本是無用的。聽二妹說,旺旺對自家的一切非常顧惜,連自家養的雞它都全認識,在它身邊走來走去一點事沒有,可是鄰家的雞要是不小心飛了進來,旺旺遠遠的就會很不客氣地撲上去一口咬住;就是這個壞毛病,隻好用鐵鏈拴著它,如果真有壞人壞事,解開鐵鏈後完全可以依賴它的。院裏還有一隻貓,也是拴住的,被拴的原因是院裏總會有老鼠跑來跑去,貓也跟著上躥下跳,弄得雞飛狗叫,不得安寧,秦家院裏房裏放著的用不著的瓷器泥胎不小心就被貓給撞翻了。但這麽一個院子裏又不能沒有貓叫,否則老鼠會造反,這才有了一隻用繩子拴著的貓。
笨笨雖然笨,心腸卻最好。它是很同情那隻失去了自由的貓的,每天想起來時就會跑過去陪貓玩一會。這是真的,我觀察了好幾回,那隻貓看見笨笨跑過來,會立刻很高興地站起來迎接它。它倆會親熱地玩一會相互認同的遊戲,比如笨笨扒拉一會貓身邊的破瓷片,讓貓嗅一嗅,或者咬斷幾根附近長著的算命草,貓會好奇地看著笨笨的動作,有時也用爪子配合一下。我告訴二妹,二妹說這一點不奇怪,她養了兩條狗一隻貓,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要好得不得了,一會兒不見了對方就到處找。晚上睡一個窩,貓怕冷,就睡在兩條狗中間。我想人和人不一樣,狗和狗也真是不一樣。我從前養的一條狗,就和家裏養的貓天天打架。一直以為狗與貓是對頭,沒想到動物之間相處日久,也會生出友情來。笨笨對黑也好,不論黑怎樣欺負它,它都是寬容的,由著黑任性地往它脖子上咬,實在咬痛了才假裝嚇唬一下黑。就為了笨笨這麽善良,我昨晚才敢將手伸進它的喉嚨裏,我絕對相信就算我不小心弄痛了它,它也不會反咬我一口。
最喜歡欺負別人的是黑。這條小狗,正是最頑皮的時候,對誰都想惹一回。它最喜歡惹的不是笨笨,也不是貓,而是院裏那隻唯一的公雞,每天都要來逗公雞,都是在我畫瓷的平房門口的草叢裏。因為雞窩就在旁邊,母雞常窩在裏麵輪流下蛋,公雞也喜歡待在這裏。我畫累了,就站在門口看黑頑皮。黑完全是故意挑釁,而且是覺得這種挑釁十分好玩,公雞卻是千萬分地緊張,全身披掛上陣,一副生死攸關的模樣,仿佛一旦敗陣,不僅身後的“美雞”瞧它不起,一生的事業也要休掉。我看公雞這麽傻,有點同情它,忍不住就將正逗得開心的黑趕掉,黑正求之不得,馬上咬住我的衣袖,纏住我不放。我在畫瓷時,它倒是懂眼色的,不敢多來打擾我,頂多也就是在桌子底下轉轉,磨蹭磨蹭。隻是每日晚上,它是一定要擠在我的身邊,很晚都不肯離去。我作畫時,不喜歡旁邊有人,有動靜,有幾回我嫌它吵,將它趕出門去。關了門後,它竟在門外像個小孩子般哀哀地叫個不停,從門縫裏拚命伸進四隻爪子,逼得我隻好又將它放了進來。
笨笨和黑在七號那天發覺我是難得的清閑,它們無比興奮,一直腳前腳後地跟著我。我其實是心緒不寧,隔一陣子便跑過去看看溫度顯示。尤其是下午停火後,我盼著溫度快點降下來,可從一千多度的高溫降下來,有一個多麽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兩隻狗興奮地跟著我一會院裏一會窯前,雖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麽,激動的程度卻與我無異。隻有秦伯和秦家伯母很平靜地做著手邊的事,像我這樣的人,大概他們看多了。
傍晚時分,終於等到開窯。滿窯的成品,居然我的作品發色最好,比幾位老藝人的還要漂亮。我畫的幾件作品搬出窯來時,平時像悶葫蘆一樣不愛說話的秦伯,竟高興得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表示誇獎,倒真是嚇了我一跳,差點將手中端著的器皿打碎。
後來秦家伯母捧著我那隻窯變效果最好的梅花盤過來,我隻顧興奮地和秦家伯母說話,笨笨和黑都跳起來叫,它們陪了我一天,到底也想知道我在幹什麽,於是我舉起瓷盤給它倆看了一會。大概沒想到就是這麽一件東西,竟會讓我興奮不已,院裏不是到處都有嗎,它倆都很失望,覺得上當受騙,聞了一下就悻悻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