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江南水鄉,蓮荷本來算不得是高貴的植物。它幾乎和浮萍、菱角、水葫蘆一樣,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
然而天性使然,它看上去卻比所有的水生植物都要美得多。宋代詩人楊萬裏的“接天蓮葉無窮碧”,寫盡了那種大氣磅礴的美麗。而在那接天蓮葉之間,一朵又一朵荷花,高擎於水麵,汲風啜露,旁若無人;若是白荷,月光下放眼望去,那才叫人間好顏色呢,真不知是天地間多少回暖風和涼月浸染而成。
水墨荷花,一直是我喜歡畫的題材。第一次畫瓷,我畫的就是荷花。那是個一百件的筆筒。總以為在瓷上畫荷,應是端莊內斂,方顯荷之高潔。於是一筆筆極認真地描摹,端莊則端莊矣,卻畫得拘謹無比,全失了自己的風格,也不是我心中那有葉生風的荷。景德鎮的藝人卻說,這樣的瓷荷好賣。
流行於世的一切必定是好賣。曲高和寡本是必然。我們誰都沒有資格評說世人之俗,但我還好沒有窮到必須以賣瓷為生,也不想日日思謀如何以賣瓷致富。這才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了藝術的資本,也同時有了讓自己形單影孤的作為。
這次在景德鎮,我放逸手腳,以各種形體的器皿,畫了一組荷風係列。憑幾握管,心意全在筆上,如磅礴作勢的江河墨客,疾風掃葉,簡筆點花,畫得痛快淋漓,一時竟不知今日何日,今人何人。自己感受竟有八大遺風。可惜不見八大在瓷上作畫,如作,想來明末青花又會有另一番天地。水墨荷花中,我以為幾百年來最高境界依然還在朱耷。那瘦而硬的荷梗,溪石上白眼相向的水鳥,都在大筆掃出的荷葉中翻江倒海,吞雲吐霧。八大的墨荷自有一種高貴而孤傲的大氣。八大有題荷歌雲:“欲雨巫山翠蓋斜,片雲卷去昆明黑。”他是借墨荷一吐胸中塊壘。我雖不存八大山人的亡國之痛,卻常常會被他畫中簡約大氣的悲涼打動。江山如醒,人生如夢,每每讀八大之荷,都會有一種鏤心刻骨的沉重。
前兩年辦個人畫展時,讚助商除了要走我的一幅鄱湖秋水,便是挑走了我臨八大的一張四尺墨荷。他是個收藏家,也是有眼力的。我雖不得八大精髓,便是皮毛竟也是好的。隻不知燈紅酒綠中,他如何去體會癲僧朱耷的筆墨心緒。畫瓷的這些天,幾乎夜夜有雨。夜晚聽雨聽得憂傷時,我便會挑一件自己喜愛的泥坯,在上麵以青花寫荷宣泄自己無力排遣的心緒。畫時倒還知笛以無腔為適,琴以無弦為高,因而用筆愈來愈簡,畫景亦愈來愈少。人生多有空白,空白處卻正是藏掖著無盡的心事。不曾料想那月下荷塘奪人心魄,筆下的荷塘雖無風月,卻也能因心生情,因情生風,漸掃心中鬱鬱塵埃。天地間生出這等美而高貴的花葉來,可不是有原由的?人生本是悲涼多於熱鬧,人卻不知如來為何拈花微笑。
人們眼中的荷花之美,其時都在夏天。農曆月份的別稱中,六月便叫荷月。詩中畫中,詠的都是滿紙荷月裏的高潔和美麗。我卻是見過無數次秋天的荷塘。有一回在貴溪一個叫北山的地方開筆會,主人安排我們就住在山中有著荷塘的院落裏。每天清晨和深夜,我都會一個人沿著塘中曲橋,款款行走,看那荷塘裏慢慢冒出的水汽,竟比那些熱鬧的人事更有意思。那些天都有月升起,我在塘邊時,總見半輪淡月在山峰間猶疑地徘徊;月下荷塘,卻早沒了讓世人驚歎的清雅情致。那些塘中冒出的迷蒙水霧,一層層罩住了滿塘的殘荷,在我的眼中,沒有任何一種花葉有著秋天荷塘裏的慘烈和決絕。春天裏那些拚了命鑽出水麵的卷曲的小小葉兒,在經曆了一個夏季的舒展後,如今去了哪裏?隻是倒伏的荷梗,彎成一種讓人驚訝的弧度,使人感覺它隨時都會彈起而舞,正是這種感覺,讓我於肅殺的秋景中看出一點人間的意思。
在一個停了雨的午後,我用黃花釉和鐵鏽紅畫了一組秋荷,畫在一個變形瓷缸上。畫麵正是秋雨夜驚心的時候。一場秋雨下來,大片大片的殘荷低伏水麵,唯有剩下的幾枝蓮蓬尚昂頭向天,可還會有采蓮船蕩過水麵,向它們伸出纖纖玉手?其實,秋雨夜驚心的隻是我等世俗之輩,蓮荷隻是該開花的時候開了,該凋謝的時候謝了。人世於它,它於人世,會有多少牽掛的情意呢?我最羨慕蓮的,不是她從卑微的境地裏生出的高潔,卻是她那連天的氣勢,那麽美而高貴的花葉,枕青山,臥水涯,卻從不孤單,這該是如何的好啊。所以,秋天荷塘裏的慘烈和決絕,竟也讓人感覺有了一種攜手赴難的默契。這是人世間多少烈士向往而不得的境遇!蓮是何等有幸,竟能結伴而歸!
缸內壁上,我仍然畫出幾枝初夏的蓮葉蓮花,蓮葉正好,蓮花初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