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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秋水

  從我到窯場來的第二天,雨就開始下了,起初還下下停停,後來就止也止不住了。一天畫下來,傍晚想出門走走,撐傘不說,還得踩一腳的泥。江南春天的雨水,常常就是這樣拚了命地下,瀉進地裏,流進江河,便被一道又一道的江灣和水壩攔住了,能一直蓄到秋天呢。

  那山間的秋水,都是從春天時就開始蓄了。

  我正在畫的就是秋水瓶。

  剛畫了幾筆,秦家伯母喊我,拉坯的楊師傅已經來了。

  我和楊師傅還有他的徒弟到坯房來,今天請了楊師傅一整天,除了我想做一些坯,還有秦家為其他的主顧定做的一批。其他人都是按規範定製,隻有我想按照心意做一些別致的造型。可拉坯不是我自己的手能做得來的,所以昨天秦家伯母就交代我,明天不要出門,請了楊師傅,要拉什麽坯我自己看著來才好。於是我又給一位已經約好的景德鎮很有名的藝術家打電話,道歉說明天去不了,改天再去了。

  拉坯拉坯,聽著就是累的。先要把瓷土摔打揉捏成巨大的麵團,一般都是徒弟幹這活。我和楊師傅聊天了一陣子,那小徒弟就已開始熱得打了赤膊。而我還穿著厚厚的毛衣。打好一團泥,就可以開始拉坯了。然後徒弟一邊繼續打,師傅上了坯架開始拉,配合默契。

  我喜歡手工拉的坯。雖然灌漿成型的泥坯更便宜,但那樣千篇一律為我所不愛。手工拉的坯即使是同一種造型,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樣的。不過,有的師傅拉坯也是幹的機械活,總是那樣的手法和器形。曾讀過一位女作家寫的在某地看人拉坯,泥坯拉到一半多時她感到那形狀美極,急切地說就要這樣的就這樣,可師傅不聽她的,隻管自己繼續進行,最後停下坯盤得意地交給女作家最後完成的作品,原來是一隻尿壺。上次我做的一些變形的盆就不好看,那位師傅固執地認為不應該照我的意思變,我不能將他的手指揮成我的大腦。

  勝照說過,楊師傅是極聰明又肯動腦盤的,隻要你把想法告訴他,他就能照你的意思摶泥。我畫了一些圖,對楊說起我的一些想法。我畫的圖不明確,隻是個意思。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確具體的形狀,我隻是心裏知道想要哪一種。我對楊說想要一些淺淺的、不規矩的、能盛水的器皿。不要太大,約摸一百至一百五十件大小。原來一直弄不清瓷器的大小計算為什麽要使用“件”這個量詞,外行人很容易就會與通用的數量單位混淆。到現在我也沒弄清,卻已能很熟練地使用了,那是指坯泥的多少。那小徒弟就更老練了,師傅說,一百件,他看也不看就順手掰一團泥丟過去,師傅又說,一百五十件,他又是同樣快速地掰一團泥丟過去。而我目前的功夫隻能目測燒好的瓷器有多大。

  一個上午,我雖隻是瞎忙,也熱得脫了外衣,隻穿一件無袖無領的套衫,楊師傅大約礙於我,雖然一身的汗,還是沒脫掉背心,徒弟早已是滿頭滿臉滿赤膊的汗水滴。除了其他的東西,我們一共做了十多個變形的淺盆,還有兩個高高的變形瓶。拉好坯以後,乘著泥軟,我和師傅就隨意地用手捏出變化的邊沿來。那些形狀各異的淺盆排了一排,雖然還是些泥坯,我卻已是喜愛。

  我喜歡和所愛的人住在一幢帶天井的屋子裏,春天的雨水,秋天的雨水,都能沿著那四角斜簷流進天井裏;天井裏自然有小小的水窨,可我不願那雨水很快就沒了蹤影,我設想用了這些大大小小美麗的瓷盆接住那從天而降的雨水,蓄了一盆又一盆,從春天蓄到秋天,從頭年蓄到來年。盆裏養一些魚,都是從溪裏捉來的小魚,養一陣子,就放回溪裏去,人也樂了,魚也不會太傷心。

  當然我不會對楊師傅說這些。這麽小布爾喬亞的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酸。不過確實是我內心真實的夢。既是夢,隻能留著自己想。但做些夢中的盆卻是我能夠辦到的,那為什麽不做呢?我常常會做些讓別人奇怪又沒有什麽用的事,其實他們不知道,這過程就像那平原土地間的河灣水壩漸漸蓄滿了春天的雨水,會因此有了多少的充足和快樂。

  還有我的秋水瓶,我會將它放置在天井的中央。那是一個三百件的大瓶,造型有點類似缸,但缸容易產生笨重的感覺,我的瓶卻一開始就從上往下擴展,到中部以後又以曲線由上往下向內收回,上下都有虛空,看起來既凝重渾厚又質樸清新。我想假若將它與那些變形的淺盆放在一塊,一定是有特別的韻味。

  昨晚我就想好了,我為它取名秋水。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如此的氣勢,見了北海卻要望洋而歎。北海卻以為天地之間,北海亦不過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既如此,河伯問:“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不可。”莊子說,“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更具體的道理,太深奧,但有了這些已是讓人吟味不已。

  我想在秋水瓶上畫出那種境界,當然是不能夠。不過將自己的感覺盡可能地表達出來,應是可以嚐試的。

  我想,沒有哪個藝人會像我這樣對每一個泥坯都如此嘔心瀝血。

  這個下午,我用青花、色釉,在秋水瓶上以大筆掃出起伏的色塊和粗獷的線條,天空正是晚霞燃燒的時刻,一些隱約的山巒上長滿了紅色的秋樹,但那隻會是主要的色調吧,誰知釉裏紅在燒窯時會有怎樣的流向和妖媚的窯變呢?就像我們不能知道秋天的山巒變化一樣。下半部,青花畫出的無邊的葦葉在風中來回搖蕩。山水之間,不聞人聲,不見人影,隻有陣陣雁唳掠過長空。江山如此浩渺闊大,亦不過是宇宙一粟,就如人類如此神奇高貴,亦不過與飛雁同為生命。那麽,我們生存天地之間,本應不驕奢也不自卑,活出我們本來的天性與率真。哪怕如莊子所言“往矣!將曳尾於塗中”,也不應改變初衷。第二天一早,叔凝來,見到擺在泥坯棚裏的我的那隻秋水瓶驚問:“那是誰的東西?太好看了!肯定是外地來的,不會是本地的陶藝家。”我在一旁聽了,暗自得意。隻是,燒出以後,會怎樣呢?看看天空,春雨仍是不管不顧地下著,誰又能想出秋天它們會待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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