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在紙上畫梅。那麽多紙上的梅花,早已被人隨意地畫濫,就像被人一遍遍惡意強奸的某些漢字,讓人掩麵不忍卒看。然而在瓷上,我該畫梅了。柔軟的瓷土讓我衝動。我提起筆,畫出的梅幹卻仍是硬如枯木。我不知該如何著筆了。青色的天空是遙遠又遙遠。梅花的春夢在風雪中隻是一遍遍地破滅又破滅。這才有了如鐵的枝幹,有了一道又一道被風霜撕開的傷痕,有了絕望中的絕唱。那麽多的詩人詠誦過她。說梅是怎樣的孤傲,肯開在多麽寒冷的風中;說梅是怎樣的奇絕,能將冰雪覆蓋下的剩山殘水料理成乾坤風月。
可有誰能知梅花最尋常的心思?有誰能知她是多麽想會一會天街小雨潤如酥的溫存,多麽想聞一聞夏風吹空月舒波的清涼?她隻是不能夠。天空是那麽的高,春天是那麽的遠,夢想是那麽的無奈。她拚卻一生之力綻出的花骨兒,不過是對命運對自己最後的寬容一笑。
如今正是五月花開。剛剛下過了雨,溫暖的雨。初夏的風也吹過來了,天邊有月,圓圓的亮亮的,被雨洗過一般。我坐在景德鎮一個偏僻的窯場簡陋的工作間裏,在瓷土上畫梅,在硬如枯木的枝幹上,就那樣用釉裏紅點了幾朵花骨兒,幹幹淨淨,卻仍舊孤零零的,四周是冷且高的青色的天空。梅花天地心,我寫道。
但願我懂得你。懂得梅本來的心思。
補記:那天,梅花盤是最後出窯的。燒好的瓷一件件拿出來時,我沒有找到她。我以為秦家二妹裝窯時沒有將她放進去。不料她是被擱置在一個最大的箭筒的頂端,沒有占據一點多餘的位置。出窯後我都走開了,將燒出的作品搬進了屋。秦家伯母捧著她追過來,說你看你看,你畫的這個釉裏紅梅花盤!
我隻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青色的天空下,梅是盛開著的,一朵一朵鬼使神差般優雅地怒放著,那形態姿容絕非人工可為!綠玉般滋潤的花瓣,卻在邊緣透出一絲絲隱隱約約的瑪瑙紅,花蕊中央閃爍著點點銀色的光澤!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梅花,卻不是我畫出來的。也不像是大火燒出來的。我知道釉裏紅會產生窯變,我先前畫的幾個釉裏紅瓷瓶也出現過一些美麗的色彩,但現在這幾朵梅花所發生的窯變讓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真的是窯變嗎?還是我對梅花的心意,梅花自己的心思,一樣樣感動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