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立鬆和平
我來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那座山叫男人山。雖然我家的周圍有足尾連山、高原山、那須山,但從我家向前看,隻能看到日光的男人山。
四季的交替,我是從山色的變化知道的。當山頂變成了銀白色,而且這銀白色不斷向山下蔓延時,冬天到來了,寒氣漸漸來到了我的身邊。
春天,大地充滿了勃勃生機,但山還是一片白色,冬天依然頑固地盤踞在山頂,遲遲不願離去。這時候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春天。隻有山下的積雪融化,顯露出褐色的山體,綠色緩緩攀上山頂,春天才真正到來了。
對於我來說,悠悠歲月,就是山色的演變。
不知為什麽,有時我覺得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這種感覺多出現在冬天,山嶽有一種陽剛之氣,而天空碧澄,一塵不染,距離感驟然飄散。
我在看山時,山也在看我。或許在海邊長大的人也有這種感覺吧?你在觀察大海時,海也在觀察你。我覺得故鄉的風景也像人一樣,是有靈性的。
我第一次看到海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剛剛七歲。夏天,我們到了離宇都宮市最近的大洗海濱。當時的歡呼雀躍,至今仍曆曆在目。海的風光和山的景色是大不相同的。
從那以後,我常常上山下海,體會山海的不同。
山是沉默的。當我背著重重的行囊,像苦行僧一樣默默地走著,就進入了自我反思的狀態。敞開心靈的門窗,天真地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有時候豁然開朗,有時山窮水盡,有時高深莫測。
山裏人一般都沉默寡言,從不大聲說話。獵人們怕聲音嚇跑了動物,更怕驚動了山神,所以少言寡語,保持緘默。
山是寂靜的。如果沒有風,沒有流水,山裏是無聲的世界。
海是喧鬧的。雖然有時風平浪靜,湛藍幽深,但裏麵有海流,有生物,一刻也不平靜。
海是開放的、躁動的。在海中可以遊泳、潛水、釣魚,豐富多彩,其樂無窮。在海水中嬉戲與登山大相徑庭。登山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動作機械單調。
海是富有的。雖然山裏春天有野菜,秋天有蘑菇,但遠不及大海一年四季都有豐饒的水產。
海是快樂的,山是苦悶的。對於人生來說,苦悶和快樂哪個是幸福,可能很難簡單地下結論。
這完全是我個人的體驗,甚至可謂之偏執的山海論,可能有不少人是不讚成的,但我並不是愛山而貶海,實際上我愛山也愛海。
我在小學時就登遍了宇都宮市周圍的山。中學時上了日光、那須的山。我覺得山也是海。山的水是空氣,山的波濤是森林。山山相連,連綿不斷,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海中有冥府,山裏也有九泉。到日光、足尾修行的人,就是把山裏當做冥府。有人信仰那須山中的湯屏山,身著素裝進山朝拜。白衣就是壽衣呀!他們在人世時就想看一看自己死後的歸宿。自古以來,進山修行與登山運動完全是兩回事。
櫪木被海一樣的山巒包圍著。東是八溝山,北是那須山、雞頂山,西是日光山、足尾山。每座山上都有修驗道、古刹。實際上山裏是他們精神的故鄉。
對於日光山、那須山,不僅是我,櫪木縣人都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小時候,兒童會、盯之會、畢業旅行、家庭旅行,幾乎都是去這兩座山,不知去過了多少次。春暖花開時,盛夏酷暑時,紅葉如丹時,白雪皚皚時,一年四季,都要上山。
登山時,內心有一種宗教的莊嚴感,好像把自己的曆史鐫刻在起伏的山嶺上。人死後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隻能大致看一看而已。
日光、那須的山中,是死者靈魂聚集的地方。人都難免一死,最終都要到那裏去。在這種深層的心理活動驅使下,從孩提時代起,人們就總進山。
人死後都想去一個美好的地方,在那裏不知道要生活多久?日光、那須景色秀麗,四季分明,無疑是靈魂最理想的歸宿地。
這是我--一個看著山長大的人的心情。我的生命可能就是從山裏來的。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我看見山就激動,就覺得心曠神怡。我無法在看不見山的地方生活。當我身處高樓大廈林立的東京中心時,就坐臥不安,六神無主。
如果在我頭腦清醒時就能明確知道自己的死期,我會回到故鄉,像我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望著山閉上眼睛。在山林上死去是幸福的。我生於山,死後也想回歸山林。真的,我希望這樣。
望著山而生者與望著海而生者是不同的,這就叫宿命。
生在櫪木,這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想擺脫這種命運的安排是枉費心機的,所以我應當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