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莫瓦特
一
人類在幼年時期便已認識到有幾種基本力量支配著這個世界。希臘人生活在溫暖的海洋岸邊,他們認為這些基本元素是火、土、風和水。最初,希臘人的生存空間較為狹小與封閉,他們對第五元素並無認識。
大約在公元前三百三十年,一個名叫皮西亞斯的愛漫遊的數學家做了一次奇異的航行,他北行到冰島並且進入了格陵蘭海。在這裏他遇到了瑩白、凜冽卻極為壯觀的第五種元素。他回到溫暖、蔚藍的地中海世界後,費盡力氣地向國人描繪他所見到的景象。他們斷定他是在胡說八道,因為盡管他們有豐富的想象力,卻怎麽也設想不出這種偶爾薄薄覆蓋在諸神所居住的山頂上的白色粉末能有什麽神奇的偉力。
他們未能認識雪的巨大力量,不能完全怪他們。我們這些希臘人的子孫在理解這一現象上也存在著同樣的困難。
我們腦子裏的雪的圖景又是怎麽樣的呢?
那是藍黑色的聖誕夜在雪橇鈴聲伴奏下逐漸進入的一個夢境。
那是我們有急事要趕路偏偏遇上車輪打滑空轉這樣的尷尬局麵。
那是冬夜裏一位女士睫毛上倏忽閃現的挑逗的微光。
那是郊區主婦把濕透的雪衣從淌鼻涕的小家夥身上剝下來時那無可奈何的笑容。
那是老人憶起童年打雪仗時迷蒙的眼睛裏所泛現的歡樂的異彩。
那是一幅俗氣的廣告,勸你飲用太陽穀雪堆上的一瓶可口可樂。
那是樹冠潔白的森林深處無比寂靜時的那份高貴與典雅。
那是滑雪板飛馳時碾壓出的清脆碎裂聲,也是摩托雪橇噴出的狺狺拌嘴聲。
對我們來說,雪就是這些,當然還會有別的相關圖景,但它們都僅僅觸及這個多麵體、萬花筒般複雜的物體最最表麵的現象。
二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雪是一隻因自身分解而不斷再生的不死鳥,它也是銀河星係裏的一種不消亡的存在。在外層空間某處,一團團無比巨大的雪結晶體與時間一起飄蕩,在我們的世界形成前很久便已如此,在地球消失後也不會有變化。即便是最聰明的科學家和眼光最敏銳的天文學家,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在無垠空間裏閃光的結晶體與某個十二月夜晚從靜靜的天空落到我們手心和臉上的東西,並無任何區別。
雪是在窗玻璃上短暫停留的一個薄片。然而它也是太陽係的一個標識。當宇航員仰眺火星時,他們所見到的是一個單色的紅紅的球體--它那兩個端頂除外,在那裏發亮的覆蓋物朝半腰地帶延伸過去。正像羚羊在暗褐色草原上扭動它白色的臀部一樣,火星是用它的雪原反照我們共有的太陽的強光,來向外部世界表明自己的存在的。
地球也何嚐不是這樣呢。
當第一個星際航行員朝太空深處飛去時,地球往後退縮,我們海洋、陸地的藍綠色將逐漸消失,但地球隱去前的最後信標將是我們的南北極這兩個日光反射器。雪在宇航員遠望的眼中將是最後見到的一個元素,雪也將是外來的太空人最先可以瞥見的我們地球上的一個閃光體--如果這些人有可以看東西的眼睛的話。
三
雪是晶狀微末,在星際間簡直渺不足道;可是在地球上它卻以另一種麵貌出現,它成了至尊的提坦(提坦:希臘神話中的神族。)。在南方,整個南極洲大陸處在它的絕對控製之下。在北方,它重甸甸地盤踞在山嶺峽穀間,而格陵蘭這樣的次大陸級島嶼實際上完全由它覆蓋,因為冰川也無非是雪的另一種形態。
冰川是降雪過程中造成的;雪纖細柔軟,幾乎沒有分量……可是它不斷降落卻始終沒有融化。年複一年,許多個世代,許多個世紀過去,雪還是不斷降落。沒有分量的東西這時候有了重量。這波浪般起伏的白色棄置物似乎沒有變化,可是在它寒冷的深處結晶體變形了;它們的結構起了變化,結合得更緊密了,終於成為黝黑的、光度較小的冰。
在地球最近的地質紀裏,有四次,雪這樣不斷地降落在美洲、歐洲與亞洲大陸的北部。每一次,雪都使幾乎半個世界的麵貌起了變化。有如複仇女神,一股股足足兩英裏厚的冰川從中央高處朝外流淌,蹭擦地表,奪去上麵的生命與泥土,在原始岩上留下深深的傷痕,簡直把地球的石質表皮削去好幾百英尺。雪還在降落,輕輕地,始終也不間斷,不知多少萬噸的海水從大洋裏消失,它們被封凍在冰川裏;而海洋則從大陸岸邊朝後退縮。
在人類認識的自然現象中,沒有哪一種在破壞力上能超過冰川。最強烈的地震也無法與之相比。海嘯掀起的驚濤駭浪在它麵前是小巫見大巫。颶風更是不值一提,噴吐烈焰的火山爆發也顯得黯然失色。
冰川是雪的宏觀形態。然而作為微觀形態的雪卻又是超凡脫俗的美的象征。人們常說沒有兩片雪花完全一模一樣,事實上的確如此,不管是多少年前落下的還是在遙遠的將來會落下的,世界上每一片雪花在結構與形態上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創造物。
四
沒準我們還會變得更不喜歡雪呢。老人常聊起舊時美好的冬天,什麽雪一直堆到屋簷那麽高啦,雪橇在齊樹巔的雪上滑行啦,這可不完全是無稽之談。一百年前這樣的情況並不稀奇。可是本世紀以來,我們的氣候在或升或降的周期性變化中出現了一個變暖的趨勢,也可以說是回升(從我們的觀點看)。這說不定隻是一個短期的變化,緊接著很可能是一個下降的趨勢。到那時,在這個結構脆弱的人工世界裏,我們這些可憐蟲又安在呢?我們還會喜歡雪嗎?很可能聽到這個詞兒我們就會罵不絕口呢。
不過,那樣的時刻來臨時也還會有人活下來,而且不再為這溫柔卻又無情的降落物所困擾。他們是真正的雪的兒女。
他們隻是生活在北半球,因為南半球的雪區--南極洲--不適合人類生存,除非配備有不亞於宇航員那樣的全套裝備。雪的兒女環繞北極居住。他們是阿留申人、愛斯基摩人、北美的阿薩巴斯卡族印第安人、格陵蘭人、拉普人、奈西人、楚克奇人、雅庫特人、由迦吉爾人以及歐亞大陸和西伯利亞其他部族的人。
五
我們這些閉塞在自己的機械時代裏的人沾沾自喜,滿以為這些人不掌握我們高明的技術,必定是掙紮在生存線上,麵臨嚴酷的生存鬥爭,不會知道何為“人類潛能”,僵死地相信技術能帶來健全的生活方式的人也許難以理解,我個人的經驗可以證明,這一點對於許多雪的兒女並不適用。在我們從自己的貪欲和妄自尊大出發去幹涉他們的事情之前,他們大抵上生活得並不錯。也就是說,他們活得心安理得,跟別人和平相處,與環境和諧協調,能舒心地笑,可以盡情地愛,對普通衣食感到知足,從出生到死亡都懷著一種自尊自豪的心態。那時候,雪是這些民族的盟友。雪是他們的保護神,是幫他們避開嚴寒的庇護所。愛斯基摩人用雪塊壘成整幢住房。當點起簡單的動物油脂燈時,室內就有了宜人的溫度,盡管風在外麵呼嘯,水銀柱降到零下五十多度。嚴嚴實實的雪提供了近乎完美的禦寒材料。雪比木材更易於切割,也很容易修削成任何形狀。雪搬起來很輕,如果用得恰當也很結實。一座內徑二十英尺高十英尺的雪屋,兩個人在兩小時內就能蓋成。有特殊需要的愛斯基摩人常建造直徑五十英尺的雪屋,而且讓好幾座聯結在一起,這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雪廈了。
所有的雪的兒女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把雪用作自己的庇護所。如果他們是住木屋的定居民族,到冬天他們便在屋子四周壘起厚厚的雪牆。有的民族在雪堆裏挖個洞,頭頂支上鹿皮。隻要有足夠的雪,最北邊的民族很少會受到嚴寒的侵襲。
六
雪的兒女像了解自己一樣地熟悉雪。近年來,不少科學家投身於研究這第五種元素,並非出於科學上的興趣,而是因為我們神經緊張,寧願來自北方的災禍快點降臨,或是因為擔心說不定會打一場雪地大戰。科學家投人大量時間與金錢,試著去區別無數種形態的雪花,並給它們起名字。這完全是多此一舉。愛斯基摩人用來表達雪的種類與形態的複合詞就不下一百多個,拉普人的也不相上下。住在西伯利亞北冰洋邊的養馴鹿為生的尤卡吉爾人對雪麵瞥上一眼,便能說出表層雪的深度、堅實度以及其中結冰部分的多少。
雪沉甸甸地壓在大地上時,這些北方人心裏好高興。他們在秋季歡迎初雪,到春天則為雪的消失感到遺憾。雪是他們的朋友,要是沒有雪他們就無法生存,或是--這在他們看來更加糟糕--早就被迫流落南方擠進我們的行列,為自己也茫然的目的而營營奔逐。
七
今天,在某個地方,雪正在降落。它可能稀稀拉拉地篩灑在寒冷的沙漠上,將一層白白的粉屑撒向閃米特語係某個遊牧民族的黧黑、仰視的臉。對他們來說,這沒準是個神諭;反正肯定是個征兆,於是他們感到敬畏,打著寒戰,若有所悟。
雪也許正席卷過西伯利亞冰凍的原野或是加拿大的大草原,把夏季的地理標誌統統毀去,使彎刀形的雪堆越積越高,堵住了農舍的門窗。在屋子裏,人們隻好耐心地等待。暴風雪肆虐時,他們休息;暴風雪過後,他們再開始幹活。到春天,融化的雪水將滋養黑土裏躥出來的新苗。
在靜靜的夜晚,大片的雪花也許正飄落在大都市的上空;它在爬行著的汽車的燈光裏旋出一個個讓人眼花的圓錐體,它掩埋著現代人在大地上留下的傷口,為難看的膿包遮去一些醜。孩子們盼望雪通夜別停,好讓早晨沒有班車、街車和家裏的小轎車送這些小可憐去上學。可是大人卻耐心地等著,因為若是還不快點停下,雪就會破壞生存模式為他們製定的錯綜複雜的設計藍圖。
雪也許正急遽地掠過蜷縮在北極苔原某處山岩下的一堆帳篷。逐漸逐漸地,雪擁抱住一群把鼻子縮在毛茸茸尾巴裏睡覺的狗,直到把它們全都蓋住,可它們睡得挺暖和。在帳篷裏,男人和女人笑了。明天,雪沒準會夠深夠厚,這樣他們就可以不用帳篷,雪屋討人喜歡的圓頂會再次矗立,把冬天變成一段滿是愉悅、歌聲、閑暇和愛戀的時光。
在某處,雪正在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