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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告別

  〔瑞典〕魏斯

  我常試圖想象我的母親和父親究竟是什麽樣子,並且總是以一種好惡參半的心理去進行思考。但我從來把握不住,也永遠說不清楚我生活中這兩個重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到底是什麽。當他倆幾乎同時去世時,我發現,我同他們之間有著多麽深的隔閡。我並不為他們而悲哀,因為我幾乎不認識他們。使我悲哀的倒是無可挽回地失去的那一切。由於這個緣故,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幾乎像一片空白。

  我感到悲哀,因為我認識到,一種共同生活的嚐試已徹底失敗:一個家庭的成員數十年之久隻是勉強地生活在一起而已。我悲哀,還因為我認識到我們兄弟姐妹們聚集在墳墓旁已為時過晚,我們匆匆相遇,又匆匆分手,每個人都各奔前程。母親去世後,畢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並因此而為人稱道的父親,試圖再次喚起從頭開始的假象。他獨自前往比利時,據他說,是為了建立業務上的關係。但實際上,他是準備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那樣在隱匿中孤獨地死去。他出門時已經老態龍鍾,走路很吃力,離不開兩隻拐杖。接到他在根特去世的通知後,我乘飛機到了布魯塞爾。在機場,懷著抑鬱的心情踏上了一條漫長的路。我父親也曾走過這條路,並且不得不拖著他那兩條因血脈不通而行動艱難的腿,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穿過一個個大廳,一條條走廊。那是三月初,天空晴朗,陽光燦爛,一陣陣寒風刮過根特的上空。我沿著鐵路旁的一條街道向醫院走去,父親的靈柩就安放在醫院的小教堂裏。在一排光禿禿的、經過修剪的樹木後麵,一列列貨車正在調軌,一節節車廂呼嘯著飛馳而過。我來至哪個形同車庫的小教堂前,一位護士替我打開門。父親就躺在一個蒙著帆布的托架上,身旁放著一口覆蓋著花束和花圈的棺材。他穿著那身過於肥大的黑色西裝,套著黑襪子,兩隻手疊放在胸前。懷裏,是一張鑲有黑框的母親的遺照。他那瘦削的臉龐十分安詳,幾乎還沒有變白的稀疏的頭發鬈曲地貼在額上,表情裏有一種我以前未曾看到過的高傲和果敢。那兩隻勻稱的手上,指甲閃著淡青色的光芒。當我撫摸這冰冷、發黃、皮膚繃緊的手時,那個護士就站在幾步遠的門外,在太陽地裏等我。我回想著我最後一次看見父親時的情景:在埋葬了母親之後,他躺在臥室的沙發上,身上蓋著毯子,淚水模糊的臉顯得發灰,嘴裏不停地小聲念叨著母親的名字……我久久地站立著,任憑凜冽的寒風吹拂著我凍僵的身體,耳邊響著從鐵路那邊傳來的汽笛聲和機車噴出蒸氣時短促的響聲。我麵前這個人的生命之火完全熄滅了,他那旺盛的精力已化成了徹底的虛無。在我麵前,在異鄉一間靠近鐵路的車庫裏,躺著一個人的屍體,他將長眠地下,再也不可企及。這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曾擁有過許多營業所和工廠,曾做過無數次旅行,住過無數家旅館;在他的一生中,他有過規模宏大的房屋和豪華的住宅,有過許多間擺滿家具的房間;在這個人的一生中,他的妻子總是陪伴著他,在共同的家裏等待著他;這個人的一生中也有過許多孩子,他總是避開他們,從來不會和他們談點什麽。但是,當他外出旅行時,他也會感到對孩子們溫存的愛,希望見到他們。他總是把他們的相片帶在身邊,在旅途中,在夜晚住宿的旅館裏,他常常端詳這些已經揉皺、磨損的照片,並且相信,在他回家後他們會對他報以信賴。可是,每當他回到家,發現的卻總是失望和相互間的隔膜。這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曾做過不懈的努力來維護他的家庭,使它不至於崩潰,即使在憂慮和疾病中他也同妻子一道勉為其難地維護這個家庭的產業,自己卻從未從這份產業中獲得過一絲幸福。這個人現在就躺在我麵前,永遠地安息了。他從未動搖過對於現有這個家的信念,然而卻孤獨地死在遠離這個家的一間病房裏。在他離開人世的那一瞬間,當他伸手按電鈴時,他也許突然感到了一陣寒冷和空虛,想喚來某種東西,得到哪種幫助或是寬慰。

  我端詳著父親的臉,還活在人世的我,心中保留著對他的紀念。這張被陰影籠罩的臉變得陌生了,他正帶著滿足的神情躺在這裏,永遠脫離了塵世,而與此同時,他的最後一幢大廈還矗立在某個地方,裏麵鋪滿了地毯,擺滿了家具、盆栽花卉和繪畫。這是一個失去了生命力的家,是他經曆了多年的流亡和頻繁的遷徙,克服了種種不適應的困難,飽嚐了戰爭憂患拯救下來的家。這天的晚些時候,父親被殮進了我從殯儀館買來的一口普通褐色棺材。在那位護士的關照下,他妻子的相片仍留在他的懷裏。在貨運列車駛過的隆隆聲中,兩名雜役旋緊了棺材蓋並將父親的靈柩抬到靈車上,我則乘坐一輛出租汽車跟在後麵。在通往布魯塞爾的公路上,過路的農民和工人在夕陽的映照下向那輛黑色的靈車脫帽致意,這是父親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裏所做的最後一次旅行。在市郊的一塊高地上,坐落著設有火葬場的一座公墓,寒風吹拂著墓碑和光禿禿的樹木。父親的棺材被抬進了禮拜堂的一間圓形大廳裏,安放在一個台基上。我站在一旁等待著。壁龕裏的管風琴旁,坐著一個麵帶醉意的老人,他開始演奏一支安魂曲。此時,牆壁正中的一扇門突然開了,載有棺木的台基開始微微移動,沿著嵌在地板上幾乎察覺不到的軌道緩緩地向門後一間空蕩蕩的四方形房間滑去,然後,門又無聲地關上了。兩個小時後,我拿到了父親的骨灰盒。我捧著這隻嵌有十字架、上寬下窄的盒子,在工作人員和客人陌生的目光下走過,父親的骨灰隨著我的腳步在盒中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回到旅館,先是把骨灰盒放在桌上,然後移到窗台上,接著又放在地板上,放進大櫥裏,最後,放到了衣帽間。我下樓進了城,到百貨店買了些紙和繩子,將盒子包好。當天,我陪伴著衣帽間裏父親的骨灰在那家旅館裏過了夜。第二天,我來到父母住過的房子,同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及其妻子、我的親哥嫂以及我的姐姐、姐夫一道商量了送葬、執行遺囑和分配遺產等事宜。在以後的幾天裏,我們這個家終於解體了。

  (榮裕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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