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弗蘭西斯拉塞爾
緬因州北部的秋天,黃昏將近,天上零零落落地掛著些許浮雲,一朵一朵的雲影將這山區的景色裝點得格外瑰麗、動人。幾個取著印第安名字的少年營地就坐落在這兒。這裏往東十二英裏就是沃爾多博勒城。從十二歲到十四歲,我年年夏天都來這兒度假--真是歲月悠悠,往事不忍回首。
我佇立在一個土坡上,旁邊就是當年的棒球場;右邊是一棵黑色的橡樹,有好幾百歲了。那些年,一到周末,我們常常在它的身旁舉行篝火晚會。八月裏,多少個炙熱燠悶的日子,我站在這個土坡上,透過蓊蓊鬱鬱的樹林,遠眺卡姆登丘陵!那景致永遠是那樣迷人,宛若一幅十九世紀凹版畫:質樸的鄉野蜿蜒開去,越山岡、過樹林,直奔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巴蒂山。每逢篝火晚會之夜,夕陽剛一西沉,我們便圍聚在橡樹四周。此時,薄暮冥冥中的巴蒂山,影影綽綽,輪廓依稀可辨。
這些年來,棒球場四周又參參差差地長起了白楊、樺樹和疤疤結結的愷木,遮蔽了眼前的風景。如今,碧藍的蒼穹下,除了高高低低的再生樹冠,什麽也見不著了。天空開始抹上了清冷的冬色。連巴蒂山也消失了。
溽悶難熬的下午,當微風在清涼漸暮的黃昏裏顫顫悠悠時,我每每站在這棵老橡樹下,舉目凝望,前方的灌木叢和沼澤地盡收眼底;再往前數裏,一座小山映入眼簾。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光禿禿的山峰下是一個荒蕪的牧場,牧場上星星點點地生長著野檜樹,裸露的花崗岩點綴其間。然而,數裏以外的這座小山卻以某種魔力在吸引著我、召喚著我。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我心裏明白:假期結束以前,我一定要爬上那座山--越過牧場,穿過灌木叢,繞過花崗岩,一直向前、向前,直到爬上山頂。我一定要這麽幹。我說不清這是為什麽,甚至也沒有問過自己。
但是,要從營地溜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早早晚晚的活動全都在領隊的小本本上記著呢。我們必須遊泳、劃船、打網球或棒球,要不就練習競賽或到野外遠足,再不就到木工房做做小玩意兒--歸根結底,你總得做點什麽。無所事事毫無緣由去爬一座山,那可是違反規定,也有悖於“營地精神”。
每逢周末下午,家長和遊客便蜂擁而至。我們也就不再有那麽多活動,稍許能夠輕鬆輕鬆。正是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周末下午,我溜出了營地,去爬我夢牽魂繞的小山。從嵯峨的橡樹下望去,山峰就在眼前,神秘莫測,充滿誘惑。我順著棒球場的邊沿躲躲閃閃地向前走著。接著,又溜進了一片亂叢林。
亂叢林裏,藤蔓纏結,野草叢生;穿行其間,不僅舉步艱難,且無法分清南北東西。我忽而被朽木絆倒,忽而一腳踩進蟻穴,忽而陷入泥淖,忽而受到枯枝阻撓;帶刺的種子設法兒鑽進我潮濕的鞋子。沒有一絲風影,蚊蟲在耳畔嗡鳴,蒼蠅飛旋著撞來撞去。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著步子,既迷失了方向,也忘記了時間。
就這般跌跌爬爬地往前趕著,料必至少趕了個把鍾頭,隻見一片空地驀然展現在眼前,空地上稀稀拉拉地長著梣樹和楓樹。陽光濾過枝葉灑在地上。我猛然發現前麵有一排華美的小屋。那又窄又尖、矗指藍天的屋頂在陽光的照耀下,與扇形木瓦、雲兒似的花樣、尖葉形的圖案相映成趣,把房子裝扮得色彩斑斕,煞是迷人。房子與房子相隔很近,不過一臂之遙。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的,沒有一點兒生命的跡象。
在剛從林中出來的我的眼裏,這片陽光映照的小樹林宛若格林筆下的童話境界;仿佛這個奇異的小村落在一種魔法的籠罩下,沉睡了一百年。我麵前的這座黃色小屋,門廊上裝飾著藍色的木格子,不就是一直在等待著漢塞爾和格麗特爾(格林同名童話裏的男女主人公。)的麽?林子是這麽靜謐,沒有一絲風影,就連白楊的葉子也是木然地耷拉著。藍的蜻蜓、綠的蜻蜓滯留半空、凝然不動,更添了幾許似魔似幻的神秘。遠方,一隻小黃鸝在啾啾地吟鳴,應和著催人入夢的蟬聲。除此,便是萬籟無音的死寂。
我踏上一幢房子的門廊(這是一幢用石竹花裝飾的房子),站在它唯一的窗下朝裏探望。我看到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情形:屋子裏隻有一對椅子、一張桌子、一隻躺椅、一盞油燈;一隻梯子通往閣樓,那是就寢的地方。小樹林真是一個神奇的謎。這些小房子為何會在這兒?為什麽它們空無一人但似乎又得到了很好的照管?誰是它們的主人?看著這些小東西擠在那麽大點的地方,心裏不禁驚然。我倒是期盼著會有某個園丁衝過來,詢問我貿然闖入此地,究竟是為什麽。
我想,那個謎一般的小村落興許是個營地活動場所,隻是一年的夏天才用得上幾個星期。對此,我一直未能夠證實。那個下午,我可是毫無久留之意。此時,日光已經西斜,把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可我的小山仍在前方。我再次鑽進亂叢林子,披荊斬棘,終於到了一條坑坑窪窪的路邊。剛轉過一道彎,就到了山腳。那是我的山,我朝思暮想的山。它坦蕩地沉浸在脈脈斜暉裏。山腳下稀疏的草地一派枯黃,昔日圈圍牧場的石牆早已坍塌。天鵝絨般的毛縷葉子從卵石間探出頭來。我跨過花崗岩架、踏過草地,踩著麻葉繡球和笑靨花,急匆匆地朝山頂攀去。
終於,氣喘籲籲的,我站到了山頂上。頭頂穹窿,腳下的山堅硬、實在。多少次,我遠遠地凝望,它是那樣地緲緲忽忽,無可企及。此刻,我身在其中。然而,正當我站在山頂的當兒,山開始從我腳下滑走。正前方,幾裏林地外邊,我又看見了一座山,一座更高、更長的山;牛群在砍伐過的山坡上悠然地吃草,山頂上樹木蔥籠。神秘的山,令人神往;但我是決不會再去攀登遠方的那座山了,縱然登上最後一座山是我久長的渴望,是我心之所向。就在我舉目凝望之時,我便感覺到,它的遠方還有另一座山;巴蒂山外,緬因州外,都會有另一座山。山外有山。即便我走遍天涯海角,隨時隨地都會有另一座山在等著我。於是,我幡然頓悟:人生沒有最後的山。
(曉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