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山魁夷
而今,我沿著山頭的道路攀登。
向下一望,山穀幽深,山溪流淌,有淺灘,也有深潭。陡峻的山坡被闊葉林明麗的綠色遮蓋了。風兒吹過,樹葉翻飛,露出灰白的葉背來。濃碧的針葉林,默默地聳立著。
可以聽到湍急的水聲。一條銀白的瀑布,細細地懸掛著。鳥兒無間歇地鳴叫。黃鶯就躲在附近繁茂的林木裏。對麵山上傳來布穀鳥悠揚的歌聲。有時候,空中又飄蕩著杜鵑嘹亮的嗓音。
而今,我沿著山頭的道路攀登。
雨住了,霧湧了上來。群山統一在碧青的沉靜的色調裏,遠處的山籠罩在灰色的霧裏,隻露出些朦朧的輪廓。
霧漂流著,遮蔽了溪穀,攫走了峰巒。近處的樹林伸展著枝條,變成一副奇怪的樣子。看著看著,全然沉沒到空漠的“無”裏了。單一色的或濃或淡,像水墨畫一般和諧而協調,帶著夢幻和神秘。
突然,在那未曾料到的空間,清晰地浮現出一座碧青的山峰。
而今,我沿著山頭的道路攀登。
楓樹的紅,白樺的黃,水楢的焦褐,樹的金茶色,七度灶的深紅。群山點綴著耀眼的紅葉,間或雜有碧綠的常青樹。山穀漂流著紫影。
各種色彩互相映襯,鮮明、豐潤。在冬天到來的前夕,每一棵樹木都把全部的生命力化為火焰,紅豔豔布滿山野。
陽光暗了,轉眼間,爭奇競妍的色調一下子變得十分協調了,明暗的對立顯得很平和,使人感到每種顏色都具有獨特的韻味。眼下,這種幽靜的景象正是靜待著冬季到來的姿態。
而今,我沿著山頭的道路攀登。
在一派銀白的世界的底部,山溪變成細細的黑帶子在流淌。交錯的樹枝戴著雪鳴奏出纖細的音律。被雪壓彎的針葉樹,不時顫抖著身子,將白粉像煙霧般抖落下來。
雪還在下。無聲而猛烈。透過空中的微明,無數灰色的雪片飛舞著,席卷過來。看來,這是對我的威嚇和警告。然而,山山穀穀都在沉靜地安眠。
而今,我沿著山頭的道路攀登。
金、銀、黃、綠、粉綠、紅……樹木發芽了,早晨一起醒來,唱著明朗的歌。有的向上簇擁著,有的向下開放,小小的嫩芽,多麽豐富多彩啊!
小鳥們在鳴囀,祝福這新生的喜悅。從哪裏傳來小啄木鳥叩擊樹幹的聲音。對麵山上搖曳著白色花朵的是玉蘭吧。
這裏,我不是指的哪一座山頂,當我要敘述風景的色彩的時候,我的腦海中便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不管哪座山巒都會有這種風景的。日本列島位於適當的緯度上,南北地形狹長,山脈像脊柱骨縱貫其間。氣候濕潤,樹木種類繁多,蔥籠茂密。有了這樣的條件,日本的風景具有極為多彩的一麵,同時又具有統一的一麵。
亞熱帶的景觀,具有亞寒帶特征的風土,四季的推移十分鮮明。多高山,山頂積雪,中腹有紅葉,山麓是綠色風景,氣候、風景十分諧和。
但是,濕潤的氣候常常伴有雲霧、煙靄,不像大陸性幹燥空氣的景色那般鮮明,而是帶有抑製性柔和的獨特的色感。
多彩和淡泊,華麗和幽玄,這兩種對峙的風格兼而有之,美妙細膩,耐人尋味。從這一點來說,日本具有世界上無與倫比的風景。縱觀美術史,既有大和繪的優雅,又有水墨畫的枯淡,也不乏像等伯、宗達、光琳等畫家那樣在色彩畫和水墨畫兩方麵都留下優秀作品的事例。這些畫家之所以被稱作日本的巨匠,在於他們能把日本風景中色彩的特征加以高度運用這一點上。
我在這裏談談日本的海的色彩。海有太平洋一側的海,日本海一側的海。還有珊瑚礁明豔的南海,冬季流冰遮障的北海,靜謐的內海,洶湧的外海。地域和地形的相異也表現在這種色彩上。此外,深淺之差,春夏秋冬的推移,天候的影響,時間的變化,常常顯現出迥然不同的麵貌來。
我在神戶送走了少年時代。那時經常到須磨的海邊遊泳,到淡路島消夏。我有充裕的時間去親近大海。黎明時分的天空,水平線附近被染成茜紅色,萬物生命的象征--太陽出來了,那是朝氣蓬勃的莊嚴的一瞬。正午,海灘上的綠色蒙著黃橙,遠處的洋麵一派青藍,海麵跳出幾段銀白的水紋,波濤洶湧而來。天空、海洋沉浸在透明的薄紫裏,傍晚的明星為這靜寂的沙濱不時增添著光明。夜裏,黑魆魆的洋麵閃現著點點漁火,波浪撞擊著沙渚,散射著灼灼磷光……所有這些,都化成一幅幅生動的畫麵留在我的心中。少年時代的我,與其說觀察海景,毋寧說是同大海共呼吸,我的心和大海一起跳蕩。
我對日本的海色具有特別的感觸,是我美校畢業不久到歐洲遊學兩年之後,再度回國時產生的。那時節,說到海外旅行,就隻有乘輪船。到歐洲去雖然經西伯利亞鐵路距離最短,但人們常常還是選擇海路,繞過遙遠的中國的東海和南海、印度洋、紅海,到達地中海,在馬賽或那不勒斯登陸。
不用說,海色受天候和時間影響很大。盡管如此,應當說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總是有它固有的色調。我去的時候,搭乘的是開往漢堡的貨船,經地中海進入比斯開灣,穿過英吉利海峽,出北海,沿易北河溯流而上,到達目的地。
離開日本在海上度過兩個月時光,我絲毫沒有倦意。從東方到西方,異鄉的海港風物奇幻綺麗自不待言,不斷變化的海洋和天空的雄偉的景象,每天都給我新的喜悅和震驚。
歸國時是在那不勒斯登船。日本已離開兩年多了,和去的時候相反,這次是西方到東方,回歸的路上也別有一番風情。尤其是船駛入瀨戶內海的時候,我感到“這才是日本的海色”啊!
日本的色彩自古常用群青和綠青兩種顏料。有一種稱作“岩繪”的,是把孔雀石研成粉末製作的,色彩鮮明,但不覺得華美,而具有沉滯幽深的調子。
我把日本的海看成是群青和綠青的顏色,這是因為群青和綠青雜在一起能夠得到一種微妙的色感。以前畫的新宮殿的壁畫《黎明潮》,就是把群青和綠青兩種粗製的“岩繪”混合後濃寫豔抹畫成的。
那時,我到日本各地海岸旅行,把波濤和岩石作為寫生對象。我所構思的壁畫主要是在日本海找到了相應的題材。然而在製作時並沒有把一個特定的場所如實描繪下來,而是畫下了整個“日本的海”。
最近完成的唐招提寺禦影堂的障壁畫,在“上段之間”畫了山,在“宸殿之間”畫了海。這陣子,我從青森縣到山口縣觀看了日本海岸,我也到太平洋海岸作了廣泛的寫生,走訪了三陸海岸、房總、高知等地。我還是想描繪“日本海”,但在手法和表現上同新宮殿的壁畫有著相當大的差異。雖說也是群青和綠青,但我選擇了分子細微的一種,也不是拿來就用,而是把它調成灰冷的色調。
畫障壁畫,要考慮放置場所的風格和建築樣式,即使描繪同樣的波濤和岩石,表現手法也應有所不同。此外,在製作這兩幅障壁畫的過程中,度過了七年的歲月,我心中遍曆的風景確實起到了重大的作用。我一直想製作大幅繪畫,充分表現出日本自然所具有的色彩方麵的幽玄情趣。這次畫障壁畫,尤其是“上段之間”的《山雲》,幾乎是用水墨畫的色調繪製出來的。
如今,我在旅途中寫這篇稿子,從房間的窗戶可以望到浩渺的海。
小雨時下時停,天空、海洋一片灰蒙蒙的。乍看起來,這是單調的色彩。然而,它決不是單純的,其中包含著色相和明暗等複雜而又微妙的調子,而且時刻在變化著。描畫這樣的風景應當使用濃淡不同的一種色彩,薄薄地反複塗上幾層。有人借助於紙的性質,使用薄墨滲透、化合的表現方法。但我有我自己的技法,我想表現出幽深的內容和濃鬱的韻味來。
剛才,雲隙裏漏瀉的陽光,給接近水平線的海麵塗上一道光明,眼下又消失了,空漠的沉默遮蔽著廣大的天空和海洋。
(佚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