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川端康成
我常常不可思議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問題。昨日一來到熱海的旅館,旅館的人拿來了與壁龕裏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勞頓,早早就入睡了。淩晨4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
發現花未眠,我大吃一驚。有葫蘆花和夜來香,也有牽牛花和百合花,這些花差不多都是晝夜綻放的。花在夜間是不眠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過來。淩晨4點凝視海棠花,更覺得它美極了。它盛放,含有一種哀傷的美。
花未眠這眾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發現花的機緣。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正因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說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這是我的實際感受,也是我的感歎。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與時代同步前進,也不是伴隨年齡而增長。淩晨四點的海棠花,應該說也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說,一朵花很美,那麽我有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自語道:要活下去!
畫家雷諾阿說:隻要有點進步,那就是進一步接近死亡,這是多麽淒慘啊。他又說:我相信我還在進步。這是他臨終的話。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最大的藝術家之一,擅長雕刻、繪畫等。)臨終的話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願表現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死亡。米開朗基羅享年89歲。我喜歡他的用石膏套製的臉型。
毋寧說,感受美的能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較容易的。光憑頭腦想象是困難的。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複陶冶的。比如唯一一件的古美術作品,成了美的啟迪,成了美的開光(開光:佛語,謂佛像開眼之光明,亦稱“開眼”。),這種情況確是很多。所以說,一朵花也是好的。
凝視著壁龕裏擺著的一朵插花,我心裏想道:與這同樣的花自然開放的時候,我會這樣仔細凝視它嗎?隻摘了一朵花插入花瓶,擺在壁龕裏,我才凝視注視它。不僅限於花。就說文學吧,今天的小說家如同今天的歌人一樣,一般都不怎麽認真觀察自然。大概認真觀察的機會很少吧。壁龕裏插上一朵花,要再掛上一幅花的畫。這畫的美,不亞於真花的當然不多。在這種情況下,要是畫作拙劣,那麽真花就更加顯得美。就算畫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顯眼的。然而,我們仔細觀賞畫中花,卻不怎麽留心欣賞真的花。
李迪、錢舜舉也好,宗達、光琳、禦舟以及古徑也好,許多時候我們是從他們描繪的花畫中領略到真花的美。不僅限於花。最近我在書桌上擺上兩件小青銅像,一件是羅丹創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瑪伊約爾(瑪伊約爾(1861-1944):法國雕刻家。)創作的《勒達像》(勒達:希臘神話中斯巴達國國王之妻。)。光這兩件作品也能看出羅丹和瑪伊約爾的風格是迥然不同的。從羅丹的作品中可以體味到各種的手勢,從瑪伊約爾的作品中則可以領略到女人的肌膚。他們觀察之仔細,不禁讓人驚訝。
我家的狗產崽,小狗東倒西歪地邁步的時候,看見一隻小狗的小小形象,我嚇了一跳。因為它的形象和某種東西一模一樣。我發覺原來它和宗達所畫的小狗很相似。那是宗達水墨畫中的一隻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喂養的是雜種狗,算不上什麽好狗,但我深深理解宗達高尚的寫實精神。
去年歲暮,我在京都觀賞晚霞,就覺得它同長次郎(田中長次郎(1516-1592):日本素陶製品的鼻祖。)使用的紅色一模一樣。我以前曾看見過長次郎製造的稱之為夕暮的名茶碗。這隻花碗的黃色帶紅釉子,的確是日本黃昏的天色,它滲透到我的心中。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來的。觀賞這隻茶碗的時候,我不由地浮現出阪本繁二郎的畫來。那是一幅小畫。畫的是在荒原寂寞村莊的黃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亂的十字型雲彩。這的確是日本黃昏的天色,它滲入我的心。阪本繁二郎畫的霞彩,同長次郎製造的茶碗的顏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時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這幅畫。於是,繁二郎的畫、長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黃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應,顯得更美了。
那時候,我去本能寺拜謁浦上玉堂的墓,歸途正是黃昏。翌日,我去嵐山觀賞賴山陽刻的玉堂碑。由於是冬天,沒有人到嵐山來參觀。可我卻第一次發現了嵐山的美。以前我也曾來過幾次,作為一般的名勝,我沒有很好地欣賞它的美。嵐山總是美的。自然總是美的。不過,有時候,這種美隻是某些人看到罷了。
我之發現花未眠,大概也是由於我獨自住在旅館裏,淩晨4時就醒來的緣故吧。
(葉渭渠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