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聶魯達
有這樣的時候,人們使我感到痛苦。這時我就躲進山中某個僻靜的所在,傾聽樹林的歎息,同喋喋不休的溪水低聲細語,頭靠在露濕的青草上清涼一下。於是我的心裏便感到了幸福。不久前,僅僅幾天之前,我就是這樣感到了幸福,在溫柔的大自然的懷抱,正是在這麽一條愛饒舌的小溪旁。小溪從碧綠的羊齒草的陰影下歡笑著蹦進世界,快樂地奔跑著,去追逐小石子和毋忘我花,濕潤的眼睛裏閃爍著幾千顆銀色的星星。我怎麽也不曾料到,當我的心漸趨平靜的時候,一場真正的暴風雨卻正在突然發生,當我開始感到幸福的時候,幾十萬同胞卻正在陷入無盡的不幸。那幾天,我對捷克遇到的新災難一無所知,這是否叫做善意的巧合,我不敢說。可是,我承認,當我知道了消息,開始讀報時,有很長時間我讀不下去,無法讀下去。現在,我親自來到這些經曆浩劫、留下殘骸的地區看了一下。是的,上帝的預言證實了:“我將把七倍的災難降到你的頭上!”
我們經受的痛苦早已比其他任何民族、任何地域大了七倍!我們的災難是個巨大的怪物,它瘦骨嶙峋的手緊按在我們的胸口上,使我們無法休息,無法入睡。刺骨的寒冷逼得我們屏住了呼吸。我們勤勤懇懇,可是多年的勞動頃刻之間盡付東流。我們無比艱辛地為自己築了個巢,然而當我們要躲進這安全的蔽身之所時……你們也曾見過小鳥同暴風雨的搏鬥吧?它焦急萬狀,拚命要飛回巢去,但暴風雨一次又一次攫住它,將它拋向後麵。小鳥哀鳴著,再度同狂風拚搏,再度被拋向後麵。捷克的災難嗜好眼淚,火熱的捷克眼淚,使捷克人的眼睛由此而失明!災難浸透了整個捷克土地,蒸發出黃色的煙霧,它騰騰升起,染汙了天空,直至再次凝聚成烏雲,落下新的災難。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定是非常恐怖的:捷克上空,可怕的天裂開了,狂怒的暴雨嘩嘩傾瀉,掩蓋了人們歎息和哭泣的聲音。災難在我們的頭上飛翔,手裏拿著紅色閃電的旗幟。火蛇鞭撻大地,死神用震耳欲聾的巨雷宣告,它正在獵取人的生命!它找到了人,將他們殺死在平原上,它從隱蔽的高處捶打下來,將他們扼死在床上,用他們的舒適小屋製成一口口的棺材。這些棺材至今仍聳立在那裏,遍地皆是,散發著墓地的氣息。棺材腳陷在冒著水汽、又滑又黏的泥漿裏。
我們的災難大七倍。“火、雹、雪、冰和狂風執行著上帝的命令。”古代聖詩這樣悲歎。可是在捷克的聖詩裏,卻可讀到其他種種可怕的災難!那曾經是我們的福祉、“給我們降下奶和肉”的力量,如今卻奉命製造新的瘟疫。那條曾經給我們帶來幸福並給這一地區平添秀色的小河,卻突然打碎了它自己圍上的堤岸的鎖鏈,闖出來衝走了幼苗,用它一度灌溉良田的手指推倒了磨坊和昔日自己帶動的機器,卷走了橋梁和它曾經安詳環抱的橋墩,從這許多人的眼睛裏永遠趕走了睡眠,而在過去它卻使他們那樣的神清氣爽。夜雨,平時多麽喜人!它在安睡者的窗戶上敲打著親切的催眠曲,幹渴的土地盡情將它痛飲,待到東方破曉,大自然閃爍著快樂的眼淚,陽光將淚水一一吻幹,大地在微笑,樹林一片歡騰。而今,經過了星期六至星期天的那個夜晚呢?唯有傷心的哭泣,唯有無聲的絕望!
洪水已退,可是捷克人民的眼睛裏,依然淚水未幹--永恒的捷克眼淚啊!據說患病一日不愈、一年不愈是謂不幸,可是這次的災難我們20年也難以複元!
不過,我承認,到處開展的捐贈活動在我看來畢竟像彩虹一樣美麗,這邊還陰雲密布,那邊已是陽光明媚。詩人說,彩虹是由一顆顆愛的寶石構成的。那麽捐贈該是最最美麗的彩虹了。要說在捷克之外的某些地方,捐贈並非純粹出於仁慈,這話也有道理。可是,讓我們想一想那句古老的至理名言吧:“每一件善行都是救世主,而每一位救世主都有自己的荊棘冠冕。”在這種情況下,接受就沒有什麽可恥,施與時的慚愧心情也並非虛假。至於我們國內,我們的捐贈活動還應更加有效地鋪開。要知道,我們自己是唯一了解和感受全部災情的人。我們共同承受著災害,而不幸人最能理解不幸人--我們都是祖國的兒女。先知是怎麽說的呢?“若要上天報答你的兒女,那就報答自己父母的恩人吧!”
我們必須援助,這是自己援助自己,但必須趕快,以使創傷早日愈合。我想,捷克的災難永遠不會滿足,它不久會前來叩我們的大門了。
(1872)
(楊樂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