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莫裏亞克
一說起農村,人們立刻會想到田野、樹林、無邊廣闊的藍天。可是我記憶中出現的卻是一條臭氣熏人的小巷,兩旁是泥土築成的牆,中間是牛走的路,人踹上去腳就陷入爛泥和糞便中。在小巷末端,一所黑糊糊的小破屋。幾隻母雞在肥料堆上啄食。一捆柳條浸在一隻小木桶裏腐爛。大門前,一個小孩一隻手提著木鞋,一隻光赤的腳泡在溝渠的糞尿水中。
“你父母都在家嗎?”
孩子看看我,不懂我說什麽,轉過頭去不理我了。我拍門,等了好久。在六月的陽光下,小巷裏充滿令人不能忍受的惡臭。最後,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瘦削駝背的年輕婦女出現了,縮著肩,披一件肮髒油膩的罩衫。她張著嘴,神色慌張,和剛才注視我的孩子一樣,用愚蠢的表情看我。
“我想見見您的丈夫。”
她站著不動,一隻手抓著門把。
“您是新來的大夫吧?”她說,“但是,先生,不用費事了,我們沒有錢請醫生。”
我好不容易聽清她的話,字句留在她嗓子裏,出不來,好像一個小學生在課堂上,不能或者不敢回答老師的問話。
“我不是醫生。您的小叔,在巴黎的小叔,叫我來看你們的。”
她臉上做了一個神經質的怪相,喊道:“路易!”於是她把門開得稍大些。
裏邊是一間陰暗的小室,牆壁是黑糊糊的,地上是夯實的泥土。黴爛的柳條氣味中,混雜著病人的身體以及床單和內衣等的汗酸氣。兩個小孩子蹲在一個角落裏。見了來人,他們突然站起,緊貼著牆站著,手指銜在嘴裏,眼睛盯著客人。
婦人說:“是路易叫這位先生來的。”“啊!”男人回答。
這時,我發現在房間最靠裏這一邊,有一張三麵圍牆的床。床上一個男子用雙肘支起上身,在打量我。這人麵色蠟黃,骨瘦如柴,眼睛毫無神色。他撇著嘴,一臉沒有善意的微笑。我似乎在他的表情中發現比猜忌更厲害的情緒,一種敵意和按捺不住的忿怒。他雙臂抖動起來,好像支不住上半身的重量了,於是他倒臥在沒有枕套的枕頭上。我向他伸出友好的手,他猶豫了一下,閉上眼睛,用一隻發燒的手碰了我的手一下,立刻就縮回去了。
我對他說:“我們以前見過麵,那時我們還是小孩子。”“這完全可能。”他說。
我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個矮小瘦弱的男子,性情閉塞,容易發怒。他對自己的窮困感到可恥,尤其對於自己父母都患肺結核病覺得不光彩。
這時,他又向我說:“自從那年頭以來,橋下不知流過多少水(橋下流水:法國諺語,意即光陰不停地流逝。)。但是對各人來說,並非都是一樣的水。”
那婦人側身倚在床柱上,不開口。
我想移過一把椅子來坐。床上的病人頭也沒有轉動,就冷笑著說:“那椅子是瘸腳的。”接著他發出一陣長時間的咳嗽。他的顴頰上出現兩塊血紅的印記,眼睛也潤濕了。狂咳平靜之後,他在地上吐痰。
“就是這麽回事。”他說。
婦人呆坐著,一動也不動。男子問我:“您看見路易了嗎?”我回答道:“我是上星期看見他的。是他告訴我……”
我的眼睛漸漸習慣於室內的陰暗。室內慘淡的情況完全看清楚了。一張搖搖擺擺的桌子,兩把破椅子。衣服堆在一個角落裏。在洗碗槽中,幾隻肮髒的盤子。這就是一切。
兩個孩子重新蹲下來,拖著一隻盆子玩,順著崎嶇不平的泥土地,拉上拉下。
“你們有完沒有?小搗亂!”父親大聲斥責。他對婦人說:“你管管孩子,別這樣呆著不動,像木頭人。”
婦人不慌不忙,走近孩子們,給每人一記耳光。接著,她又回到床邊。稀疏的淡黃色頭發散在她頸項上。孩子們沒有啼哭。現在他們用小手在地上摸來摸去。有時可以聽見一聲吸鼻涕的聲音。
我問病人:“您不能起床已經很久了嗎?”對方說:“很久了?上帝!自從萬靈節(萬靈節:每年11月1日為基督教”萬靈節“或譯為”眾聖節“。法國民間風俗,這一天大家去掃墓。)以來,還怎麽算得清多少日子?自從萬靈節以來,我什麽也沒有幹。老婆和三個小孩子,沉重的負擔。”
“有人來看您嗎?”
“誰來看我?各人忙自己的事。再說,您願意誰到這窩坑中來?在這兒比活埋在墳墓中更難受。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聽倒是能聽見!晚上,一群母牛在這條路上踩著爛泥走過來。我聽見它們愈走愈近。有時,有的母牛站住不走了。我再細聽,啪啦一聲,牛摔倒在爛泥坑中了。”
婦人笑了起來。笑聲有氣無力,聽起來像喘氣。
男人責問她:“你怎麽回事,你?”
笑聲停止。婦人說:“怎麽啦!我不知道。我笑了。”
男人聳聳肩,沒有惡意地說:“瘋婆子瑪麗!”(瘋婆子:罵瘋瘋癲癲的女人,多半指少女,類似中國話“瘋丫頭”。)
“幸虧萬事都有個完。”(萬事都有個完:意思說,病重了,反正活不長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一個藍色的大蒼蠅衝著窗戶嗡嗡地飛。我看見兩個孩子中的一個爬過來,慢慢地舉起手來,一下打在蒼蠅上。當孩子把手收回去時,玻璃窗上留下一攤血汙,像一顆略帶紅色的星星。
這時,我聽見在遠遠的地方,仿佛在另一個村子裏,晚禱的鍾聲開始響了。同時,所有的大車開始離開草原。頭一天,也在這時刻,從鄰近山丘上,我發現這個村子和它周圍的田野,我心中曾經想,這兒的風景線條如此純淨,沒有任何別處可以與之媲美。在那時候,我的小女兒在自由的空氣中玩得很疲乏了,回到自家門口,身體靠在門檻上,讓一位老年婦女對她溫存愛撫了一會兒。
在眼前這房間裏,兩個小孩現在都站起來了,麵對我一直沒有注意的一架隔板。一個孩子問:“你說吧,媽媽?”
媽媽說:“怎麽!有什麽事?”
“請問,我們能不能拿這個玩意兒?”
“讓你們把它砸碎!”
“哦!我們一定小心。你說呢,媽?”
婦人遲疑不決,她問丈夫:“讓他們玩兒嗎?”
我感覺男人的目光注射在我身上,一種受窘、羞怯與不滿的目光。他喊道:“你們讓我安靜點兒!”接著又咬著牙說:“你們滿可以用眼睛看看,不用手去碰它。”
我走近掛在牆上的隔板架。在靠下的幾格隔板上,隻有一些破布和沾滿灰塵的小瓶子。但是在最高一層隔板上,一個水晶瓶塞單獨放著,像國王的寶座。那是一塊經過精工細雕的水晶瓶塞。從窗口的一角透進來的一道陽光,照得水晶的各個平麵閃閃發光。這是這間破爛小屋中的唯一光輝,唯一裝飾品,唯一奢侈品。我把它拿在手上輕輕撫摸它。兩個孩子注視我的每一個動作。他們長有雀斑的小臉上垂著像亞麻絲一樣的頭發,張大著嘴和眼睛。婦人急急忙忙趕過來,向我伸出一隻不放心的手。我轉身向床。床上的男人垂下眼皮。他說:“一個小玩意兒。”接著他冷笑一下,轉過頭去。在肮髒的被單上,他雙手蜷縮著。
“哦!”我說:“這是一塊漂亮的水晶。”
男人偷偷看我一眼,好像他怕我在諷刺他。但是婦人開始微笑。她說:“人們可以在裏麵看見一些東西。”兩個孩子中的一個接著說:“對,可以看房子,很大的房子。”婦人立刻又說:“可以看見房子,以及別的,你想看見什麽,就能看見什麽。它讓孩子們高興。不過他們老想去拿它。到末了,非把它砸碎不可。對,對,他們早晚會把它砸碎。”
她搖搖頭,用手摸摸自己的頭發,接著說:“這塊水晶是從德納老先生那裏得到的。他把它送給我母親。我們一直保存著。哦,我明知道……”
她沉默了。在寂靜中,她繼續注視水晶,長時間注視。
最後,男人說:“這一切,都有什麽用!”
稍後,我離開小巷。最早幾輛載幹草的大車咬咬嘎嘎地響著,通過山坡。這天晚上,我散步很久。我是孤獨的人嗎?我覺得在我周圍有許多卑微的人,我的秘密和親愛的同伴們。在夜幕漸降的時刻,我聽到喃喃的呼喚聲。我不知道何種悲苦的歌聲使我心碎。我記得在大野的那一端,火焰正旺,紅光燭天。火焰是從一個牧童堆積起來的荊條和野草中上升的。火焰周圍有幾頭母牛在吃草。一股牛奶氣味,濕草和煙火氣味,四處彌漫。黑夜已經降臨,該回家的時刻到了。孩子用鞭子使勁撲滅火堆。
(羅大岡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