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博爾赫斯
他,他的長城邊上,韃靼人在遊蕩--蒲伯長詩《軍伯頌》第二卷76頁過去我曾在書上讀到,那個下令修築那條幾乎是無限的中國長城的人就是那第一個皇帝--始皇。也是他下令焚燒了在他之前出版的一切書籍。這兩個大規模的行動--為抵禦野蠻人入侵而修的五六百列瓜(列瓜:西班牙裏程單位,約合4.83公裏。)的石頭長城和嚴厲地廢除曆史即以往的曆史--都是他一個人所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象征。不知為什麽,此舉既使我感到滿足又使我感到不安。研究這種心情產生的原由,便是本文寫作的目的。
從曆史上說,這兩個措施並沒有什麽不可理解的奧秘。作為阿尼瓦爾(阿尼瓦爾(前247-前183):非洲卡塔戈將軍。)戰爭同一時代的人,秦始皇統一六國,掃除了封建割據;他修了長城,因為長城是防禦工事;他焚燒了書,因為反對派援引它們讚揚古代的帝王。焚書和修工事,是君主們通常的任務;秦始皇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行為規模宏大。某些漢學家是這麽解釋的。但是我認為,我涉及的不單是對普通的使命的誇大或誇張。為果園或花園築一道圍牆是司空見慣的;把一個帝國圍起來卻非同小可。要讓一個最傳統的種族放棄對其神秘的或真正的過去的記憶,同樣非同小可。當秦始皇命令曆史從他開始的時候,中國已經有了三千年曆史(在那些年代裏有黃帝、莊子、孔子和老子)。
秦始皇流放了他母親,因為她放蕩不羈。在他的嚴厲執法中,正統派隻看到一種鐵麵無情;秦始皇也許是企圖掃除符合教律的書,因為這些書指責他;秦始皇也許想通過廢除整個過去來廢除一件往事:他母親的壞名聲(猶太國的一位國王也是這麽幹的:為了殺死一個孩子,他把所有的孩子都殺了)。這種假設是值得注意的。但是這不能解釋長城,不能解釋神話的另一張麵孔。據曆史學家們講,秦始皇禁止人們提“死亡”二字,並尋找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他隱居在一座具有象征性的宮殿裏,那座宮殿的房間有一年的天數那麽多。這些資料說明,空間上的長城和時間上的焚書大火是用來阻止死亡的巫術的障礙。世間的萬物都希望保持自己的存在,巴魯赫斯賓諾莎這樣寫道。也許秦始皇和他的巫師們相信長生不老是固有的,腐爛不會進入一個封閉的世界。也許秦始皇企圖再創造時間的起始。他叫“始”,是想真正成為第一;他叫“皇”,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成為皇帝,成為發明文字和指南針的那位傳說中的皇帝。據禮書上說,那個皇帝為萬物取了真正的名字;同樣,秦始皇也自吹發明了永不泯滅的銘刻,在他的統治下,萬物都會有其合適的名字。他夢見自己創建了一個永恒的王朝;他命令他的繼承人叫二世皇帝、三世皇帝、四世皇帝,如此延續下去,永無止境……我說這是一種巫術的意願。同樣可以設想,修長城和焚書不是同時的行動。這為人們提供了一位國王的形象:他首先進行破壞,然後又無可奈何地保存;或者,他感到失望了,破壞掉了他以前保衛過的東西。兩種假設都具有戲劇性,但是我卻明白它們都缺乏曆史根據。赫伯特艾倫翟理思(赫艾翟理思(1845-1935):英國學者。)說過,隱藏書的人被人用燒紅的鐵器刺了字,被判處終生修建沒有盡頭的長城。這個信息有利於或可以容許另一種解釋。長城也許是一種比喻,秦始皇判罪的也許是那些留戀過去、而不喜歡像過去一樣龐大、一樣愚蠢、一樣無用的工程。長城也許是一種挑戰,秦始皇想:“人們留戀過去,我絲毫不能反對;我的劊子手也不能反對,但是將來可能出現一個像我這樣想問題的人,他將破壞我的長城,就像我焚毀書籍一樣;他將消除對我的記憶,成為我的影子和鏡子,他卻不知道。”秦始皇為他的帝國修長城,也許因為他知道他的帝國不牢固;他焚書,也許因為他明白那些書是神聖的,那些書展示的是整個世界或每個人的心靈展示的東西。也許圖書館的大火和長城的修築是以一種秘密方式取消的行動。
此時此刻和一切時刻把一係列陰影投射在我將見不到的大地上的牢固長城,是一位命令最謙敬的民族燒掉它的過去的愷撒的影子;除了可以提出的假設外,我們產生這種想法是可信的(其功用可能在於在巨大程度上阻止建造和破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推斷,一切形式都在其形式上而不在某種假定的“內容”上具有其功用。這一點和貝內代托克羅齊(貝內代托克羅齊(1866-1952):意大利哲學家。)的命題一致;佩特(佩特(1839-1894):英國作家。)也早在1877年就斷言,一切藝術都追求音樂性。音樂不過是一種形式。音樂、幸福狀況、神話、被時光消耗的麵孔、某些黃昏和某些地方,它們想告訴我們或已經告訴我們什麽不應該喪失的東西,或準備說什麽東西;這種尚未產生的、泄露什麽的急切性,也許就是美學行為。
(朱景冬譯)